仁足以盡性,智足以窮理,而又通乎命,此古之人所以爲君子也。
——王安石
過了那片林子,前面盡是田地,又行了一裏多路,馮賽看到前面有一座莊院,魏大辛說的應該便是這裏。
他驅馬來到那莊院門前,一股豬糞臭氣已漫空烘了過來。他下馬走到門前,想向裏探望,手剛扶到門闆,門扇卻忽然向裏滑開,沒有闩。他探頭一看,裏面黑暗空寂,沒有一點燈光。場院很大,月光下地面一片狼藉糟亂,濘滿了豬糞。
時候不算晚,應該不至于吹燈歇息了,連院門都沒闩,難道沒人在裏面住?馮賽朝院子北邊那排房舍喊了兩聲,寂靜中,聲音格外響,但沒有人回應。他又喊了幾聲,仍然沒有人。那個豬商朱廣和譚力、于富一樣,都隐匿不見,看來他連看院的幾個農夫也都遣散了。
這三個人舉動太古怪,各自截斷了三大貨源,将京城商行攪亂,正該坐享巨财時,卻忽然一起消失,究竟是什麽來由,意欲何爲?
馮賽本想走進去到那房舍裏看看,但看着滿地豬糞泥濘,潔癖發作,不願進去。又被那臭氣熏得腦漲欲嘔,心想看也應該看不出什麽來,便轉身上了馬。這一趟看來白跑了,他有些懊惱。回去路上,他百般思索,卻理不出絲毫頭緒,越發沮喪起來。要到那片林子時,看着兩邊黑郁郁,像是一道幽黑山谷,他心裏不禁升起些寒意,附近沒有人家戶,若有盜匪藏在林子裏,求救都沒有人應……念及此,他心底忽然一顫,似乎想到了什麽,但急切間又捉不到那念頭,不由得拽住缰繩勒住馬,呆立在土路中央。
凝神許久,他忽然明白:對,應該就是這裏!司法參軍鄧楷說,魏铮的兩個兒子身上有幾處被毆打的瘀青新傷,但那間鋪屋裏桌椅雜物擺放都好好的,看不到撕扯扭打的迹象。屍體應該是從别處搬來的。而那豬市三面都有人家住戶,若要毆打殺人,隻有南邊最僻靜,這片林子無疑是最便宜下手之處,尤其是夜晚,極少有過路人。兇手恐怕正是躲在這片林子裏,等魏铮兩個兒子經過時,猛然跳出來,将兩人扼死,而後用車運到豬市,搬進那間鋪屋。
但是,魏铮兩個兒子寒食前已啓程去了西蜀,怎麽會深夜經過這裏?若他兩人是去西蜀途中遇害,兇手又何必将屍首運回汴京、送到豬市鋪屋裏?而且兩人身上瘀青是新傷,仵作推斷死期最多不過一天。
看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魏铮的兩個兒子并沒有去西蜀。但他們爲何要謊稱去了西蜀?馮賽忽然想起之前聽說過的一些傳聞。汴京豬行曾發生過些怪事,十多年前,豬行原本有五大豬商,但短短兩三年間,其中四大豬商都遭了奇禍,一個失足溺死在井裏,一個全家得了怪症死了大半,一個喝醉酒睡倒在豬圈裏被豬壓死,一個家裏着了火災,四大豬商相繼敗亡,隻剩了魏铮一家獨大。不少人疑心是魏铮做的手腳,官府也曾查問過,不過沒找見絲毫證據。
早上在開封府和魏铮面對面時,馮賽就覺得魏铮的目光十分陰沉,生鐵一樣,讓他不願對視。那四大豬商相繼遇禍,恐怕真的并非偶然。魏铮一家幾乎占盡京城豬行生意,其他小豬商遠遠難以相抗,這麽多年霸道慣了的,卻被那個朱廣截斷貨源,接連戲弄。以他鐵硬的性情,自然十分惱恨,因此——不是朱廣要殺魏铮兩個兒子,而是魏铮要殺朱廣。殺人事大,魏铮行事老練,自然不願假手外人。爲求隐秘安全,他恐怕便讓自己兩個兒子去殺朱廣,因此才讓兩個兒子寒食前謊稱去了西蜀,其實悄悄隐匿于城郊某處。他們恐怕也摸清了朱廣的習性,知道朱廣晚間不會在那個臭氣熏人的場院留宿,而是進城去住。前晚兩人恐怕是躲在這林子裏,他們兩人都身材高大,以爲以二敵一足以得手,卻沒想到朱廣手段更高,反倒将他們先後扼死。
朱廣其實隻需将兩人屍首丢在林子裏,何必費力要搬到豬市的鋪屋裏?
——他應該是在向魏铮報信和嘲弄。但那間鋪屋門鎖着,他沒有鑰匙,也沒有砸鎖撬門,又是如何進去的?馮賽又想了半晌,忽然明白:那門沒有鎖。魏大辛由于沒收到豬,心神不甯,連兩千萬錢鈔都遺落在了櫃子裏,恐怕也忘記了鎖門。朱廣爲報複魏铮,才特地運了兩具屍首去那間鋪屋,原來恐怕是打算撬開鎖,但去了一看,門并沒有鎖好,便直接将屍體搬了進去。至于那兩千萬錢鈔,應該是他無意中看到,便随手拿走。也或者是其他人先發覺門沒鎖,進去翻尋,發現後偷走了。
魏铮攆走兒媳,獨自在長子房中,呆坐了一下午。天黑也沒有點燈。身子僵成了一塊鏽鐵。
就像他爹用殺狗來教導他,兩個兒子到七八歲時,魏铮也開始教他們殺豬、殺狗。等他們成人後,他又帶着他們殺過幾個生意對手。不過,全然不像他,兩個兒子性情都有些懦,再怎麽教都有些不着道。正因爲如此,他才一直不敢将生意交給他們兩個。如今,年歲漸高,他已經越來越吃力,到了必須得傳繼的時候。正好冒出來個朱廣。
自從坐穩行首的位子後,他便沒有再殺過人,兩個兒子也就樂于無事,安享了十來年。但如今這世道比他年輕時越發艱險,朝廷幾經變法,越變越亂,起先還有些惜民護商之政,如今隻一味生出各種法子逼榨民間之财。商人們爲求自保,一邊尋找律法漏子,極力鑽空,一邊又拼命巴附權貴,尋求庇護。各行各業的行規行德也漸漸紊亂,時時處處,稍一不慎,便會被欺被奪。兩個兒子想要保住家業,就得比他更狠。朱廣正好是個傳繼家業的投名狀。
寒食前一晚,他把兩個兒子叫到自己房裏,關起門,吩咐他們去殺掉朱廣。兩個兒子都已經四十多歲,這些年隻知道安享富足,聽到這話,臉全都吓白。但又聽說殺了朱廣之後,就将家業傳給他們,兩個兒子才鼓起了膽氣。
爲了避開嫌疑,兩人寒食一早就假稱回鄉掃墓,躲到了南郊外。魏铮早就派人打探清楚,那個朱廣每天在豬市南邊一個場院收豬,而後獨自騎馬進城,途中要經過一片僻靜林子。魏铮就讓兩個兒子藏在那林子裏,等朱廣過來時,一起動手殺掉朱廣,把屍首埋好,而後躲回蜀中家鄉。
這兩天,朱廣不見了人,兩個兒子也沒有回來,魏铮以爲已經得手,誰知……他心裏一片僵麻,不知道自己該痛該哭,還是該悔該恨,更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他忽然想起幼年時那隻狗,聽見他爹逼他殺狗時的吼叫:“你若不殺它,我就放它咬你!它不死,你就被咬!”
他身子一顫,忽然想起了什麽,但幾十年記憶早被油膩血污填滿,淤井一般,什麽都看不見、想不出。
良久,院外忽然傳來一聲狗的嗚咽,不知是被誰打了。聽到那嗚咽聲,他心底又一顫,這麽多年了,第一回猛然想到一件事——當年,若不是他去奪肉,那隻狗其實從沒有咬過他。
盧饅頭沒想到生意會這麽好,左右街坊見他的饅頭店重又開張,全都來道賀,争着買他的饅頭。一整天,他們夫婦和兒子、女兒及那兩個夥計,八個人裏外齊忙,一刻都沒歇腳。直到酉時夜飯過後,主顧才漸漸少了。
大夥兒全都累得連步子都挪不開,沒力氣再煮夜飯,将剩下的饅頭随意填了些肚皮,便圍坐到後院大桌邊,兩個兒子搬過錢筐,将裏面的錢全都倒在桌上,堆得小山一般。一看到這麽多錢,大家全都又來了精神,兩個女兒拿來一把麻線,八個人一起串數起錢來。
最後一算,竟賣了三貫多錢,刨掉本錢、房錢、夥計錢,至少淨賺了一貫,都快趕上以前的生意了。
大家都樂得不得了,說笑了一場,才各自去睡了。盧饅頭雖然疲憊之極,躺到床上卻睡不着。下午有個婦人牽着兩個小女孩兒來買饅頭,他一看那兩個小女孩兒,雖然當時生意那麽忙,心裏卻也隐隐一抽,立即想起馮賽的兩個小女兒……三天前,他在街上被債主手下的兩個潑皮追到,将他打罵一頓,饅頭挑子也被一腳踢翻,他正在滿地撿饅頭,一輛車停在身邊,那車夫讓他上車,說車裏人要和他說話。
他看那車廂簇新、雕飾精緻,車裏顯然是個富貴人,于是從後面打開車門,朝裏一看,車廂中央挂着一張幔子,幔子後隐約坐着個人,面目身形都看不真切,隻傳出一個壓低的聲音:“上來,關上車門。”
那聲音有些含混古怪,嘴裏像是含着什麽東西一樣,隻能辨得出是個男子的聲音。他忙爬進車廂,關好車門,挨着側邊的一條木凳坐下來。剛坐穩,車子忽然動起來,他忙叫道:“我的饅頭挑子!”
“這是你的饅頭挑子錢。”那男子從幔子後扔出一塊東西,亮閃閃,落在他腳邊,是塊銀子,他撿起來掂了掂,至少有二兩,得值四貫錢。他那些饅頭連挑子最多也不過一貫錢。
他捏着那塊銀子,不再說話。車子晃蕩着一直前行,又拐了幾道彎,行了很一陣,才停了下來。他透過闆縫觑看,外面是田地,已經來到了郊野。他有些怕起來,正在驚疑,幔子後那人道:“我有件差事想托你,若辦得好,你欠的二十萬債,我替你還。”
“你是誰?”“你不用管這些。除了二十萬的債,事情辦好,再給你十萬開饅頭店的本錢。隻說你願不願意?”“什麽事?”“綁架兩個婦人、兩個女孩兒。”“綁架?這我不敢做,做不來!”
“你一定舍不得讓自己女兒去抵債,爲娼爲妓,到死都不安生。除了我,沒人能替你還債……”幔子後面那人用那含混聲音自顧自繼續道,“你若答應,我立即替你還清那二十萬,事成後,再拿十萬,好好把你的饅頭店開起來,娶媳嫁女,讓兒女們有個安穩營生,也好替你和老妻好好養老送終。”
他猶豫了半晌,想到兒女,終于狠下心,低聲道:“好。我答應。”男子便仔細交代了前後事項,他一一記在心裏。
最後,男子又從幔子後抛出一樣東西,很重,跌在他腳前:“這是還債的錢,另外那塊碎銀是租轎子的錢。”
盧饅頭盯着腳下那塊東西,是褐色綢子,包着塊巴掌大的長方塊。他猜裏面是兩塊銀铤,咕隆一聲,不由得大大咽了口口水。隻要拿起這個綢包,債便可以還清,再不用怕被人追打辱罵,從此可以安安生生過日子。然而,他随即又想到,綁架人妻女,是喪天良的事。一旦接了這銀子,便等于一腳踩進黑窟窿裏。他時常聽和尚們說佛法因果,說書人也常講輪回報應的事,就算這一世平安無事,到了陰間,也必定要受盡刑罰苦楚。
然而,他又想到兒女,他們雖沒有生在富貴之家,但出生後,家境也漸漸寬裕起來,自小并沒有嘗過什麽艱難。這兩個月,家業陡然敗落,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舒坦慣了的,整天除了哭啼抱怨,再想不到其他法子。他備了兩個挑子,讓兩個兒子跟自己一起挑着饅頭去賣,兩人死活不肯去,痛罵了兩頓,才别别扭扭聽從,可賣一天回來,連十個饅頭都賣不掉。看這樣子,一旦自己亡故,他們恐怕連乞丐都做不來。
罷了,罷了!他告訴自己:這罪業就由我一個人承擔。
“相公,剛才有個人送來一包東西。”“什麽人送來的?”
“街口崔家茶肆的夥計阿五,說是一個客人讓他送過來的。”馮賽回到家裏,剛進門,阿山就取出一個包袱。馮賽忙走進堂屋,就着燈光一看,舊灰布包着,方方正正,有些沉。他忙解開包布,裏面是一個朱漆鑲銅的木盒,沒有鎖,打開盒蓋,裏面齊整放滿了紙鈔,最上面一張白紙,粗粗斜斜寫着幾個大字:
魏闌、魏阙乃我所殺。莫冤平人。朱廣
馮賽一驚,魏闌、魏阙正是豬行行首魏铮的兩個兒子。他忙看那些紙鈔,是官府今年新印制的便錢鈔,一沓一沓用紅絲繩拴着。他取出一沓,大緻一數,每張都是十貫的額,一沓一百張,一千貫。盒子裏共有二十沓,總共兩萬貫,剛好是兩千萬。
阿山、阿娴和小茗在一旁看到,都低聲驚呼。馮賽忙蓋好木盒,起身出門,急步來到街口的崔家茶肆,見茶肆夥計阿五正坐在門邊打盹兒,便過去喚了一聲。阿五一驚,跳了起來:“馮相公?”
“阿五,方才讓你送東西去我家的是什麽人?”“一位過路的客官,他過來時,我剛好出去潑水,他便沒有進來,外面黑,看不清模樣。”“有多高?”
“極高壯,比馮相公您還高一個頭。”“他沒說什麽?”
“隻抓了把錢給我,有三十來文。讓我把那包袱送到您家裏。”“哦。多謝。”馮賽剛要轉身,茶肆店主走了出來:“馮二哥,昨天下午你家小舅子邱遷找我作保,和對面楚家藥鋪的三兒簽了張契書。”“哦?什麽契書?”
“楚三官幫着找尋你家三郎,你家小舅子給他二十貫錢,先付了十六貫。你家三郎可找見了?”
“嗯……多謝崔伯,有勞您了。”馮賽不願多說,含糊答應着道謝離開,心想難怪在界身巷時看到楚三官陪着邱遷,這邱遷做人也太實誠,那楚三官比馮寶更加不成器,那十六貫錢恐怕白扔了。邱家的銀錢一向是嶽丈親自掌管,邱遷這一筆大錢不知從哪裏挪用的。他回到家,先去内間打開錢箱,取出了三十貫錢,用厚布袋包好,提出來喚過阿山:“你明天一早把這錢送到我嶽丈家,悄悄交給邱遷,莫要讓我嶽丈瞧見。你告訴邱遷,這些錢,除了楚三官那二十貫,剩下的十貫,這幾天尋馮寶時好花用——對了,你今天去給柳二郎送飯了嗎?”
“送了,我照相公吩咐的,先向祝行首求情,祝行首說汴河的炭至今沒見送來,等炭行的事了結了,他會親自送柳相公回來。不過,他讓我把飯送到了柳相公屋子裏。柳相公躺在床上,臉腫得不成模樣,腿也傷了,下不來床,走不成路。祝行首在一旁,我也不好多話,把飯放下就出來了。炭行的人怎麽這麽狠,把柳相公弄到這個地步?”
馮賽聽了,想起柳二郎怨責的目光,心中一陣愧,但眼下事情雜亂,隻能暫且如此,便沒有答言,讓阿山把錢袋放好,早點安歇。阿山出去後,他望着桌上那個木盒。魏铮兩個兒子真是被朱廣所殺?他爲何要主動招認,又爲何要将盜走的兩千萬還回來?馮賽拿起那張字紙,看着“莫冤平人”四字。難道朱廣知道魏大辛被無辜牽連,心中不忍,才有此舉?這麽說,我剛才在路上推測的應該不錯,朱廣是爲自保,才殺了魏铮兩個兒子。爲懲戒魏铮,才将屍體送到他家那間鋪屋裏。這兩千萬是魏铮的資财,他取走也是爲了報複。他恐怕并沒有遠遁,一直藏身在汴京,暗中打探消息,知道魏大辛成了嫌犯,也知道官府命我替馮寶收拾豬行亂局,才趁夜将這個木盒送到我這裏。
但他爲何會這麽信我?不怕我私吞了這兩千萬?
“姐姐,早些安歇吧。”柳碧拂輕聲勸道。邱菡隻搖了搖頭,望着燈焰呆坐着,不斷想着辦法。玲兒被那壯漢抓走了,這會兒不知在哪裏,不知是不是在哭着找娘。想到此,眼淚又從眼角滾落。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忙從懷裏掏帕子,帕子卻不知丢到哪裏了。她正要用手背拭淚,柳碧拂将自己的帕子遞了過來。她擡頭望了一眼柳碧拂,柳碧拂神色仍淡淡的,目光中雖有些關切,恐怕也隻是出于情面客套。她一惱,并沒有伸手接那帕子,低眼看到自己的帕子落在腳邊,便俯身揀起。這帕子早被淚水浸濕,拭淚時一股鹹味。
“姐姐,你得愛惜身子,珑兒還得靠你。”柳碧拂并不介意,将自己帕子掖進袖管。
“我知道。你先睡吧。”柳碧拂不再言語,起身向床邊走去,邱菡一眼看到她隐約隆起的腹部,心裏一酸,忍不住又要落淚。她忙長出了一口氣,阻住了淚水。望着燈焰,繼續想辦法。可是能有什麽辦法呢?自己隻是個弱女子,還有珑兒更得小心護着,而對方卻是個壯漢,更不知外面還有多少幫手。
她想起馮賽曾說過,越有事,心便越不能亂。可她無論如何也沒法子讓心空靜下來。柳碧拂躺下後,屋子裏越發寂靜,她的心卻始終紛雜不甯,半晌,似乎隐約聽到玲兒在什麽地方喚娘,她不由得一顫,忙高聲答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