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者,小人之剛也;弱者,小人之柔也。
——王安石
馮賽驅馬返回,心中煩亂,竟由着馬錯走向北面,走了一裏多路才察覺。他忙勒住馬,一股憂懑随即湧起。
早間出門時,還家全人全,轉眼之間,妻女不知所蹤,自己也被人當街肆意罵辱。這平日看似穩實的聲名與安樂,竟隻是一層薄冰,外人随意一腳,自己便崩陷落水。他抓着缰繩,怔在路中間,一時間不知該往哪裏去。幾個挑擔人經過時都望向他。馮賽這才醒轉,忙撥轉馬頭,往回行去。
眼下不是愁悶的時候,得收束起精神、趕緊想出對策才成。他忙在心裏猛擊了兩掌,驅散心頭煩亂,又長舒一口氣,平複了心神,凝神細想起來。
眼下邱菡、碧拂、兩個女兒被綁架,柳二郎被脅持,弟弟馮寶不見人影兒。炭商的事又絲毫沒有着落,民間倒也罷了,宮裏的炭是萬萬不能缺的。這炭行的麻煩得先盡快解決,否則會把人捆死,根本抽不出身去尋找妻女。
剛才楊老榆說的那話,的确有些道理。祝德實和臧齊都是辛苦多年,才掙到今天的家業,吳蒙卻靠着猛悍,短短幾年就成了汴京第三大炭商。那兩位顧及行規情面,隻能相安,心裏恐怕始終有些不樂意。那個炭商譚力正好替不少人出了氣。
隻是,譚力真的是爲貪那九十萬預付錢逃走的?應該不會,他運炭,一個月至少能賺三百萬以上。區區九十萬,應該不至于。那麽場院裏存的炭又去了哪裏?難道運回去了?運回去做什麽?僅一路上的稅就得五六萬,更不用說船費人力錢。難道是找見了更好的買主?但這遍天下,什麽買主能比京城大炭商還厲害?譚力這樣不斷刁難吳蒙,難道是有什麽舊怨?應該不會,兩人之前素不相識。不過,譚力若真的不再送炭,吳蒙的财路就斷了,恐怕再難在炭行立足。吳蒙不遵行規,不守商德,栽了倒也是好事。但譚力爲何要這麽做?
馮賽轉而想到,場院存炭、預付現錢的主意是我出的,吳蒙急怒之下,找不見譚力,第一個要尋事洩憤的便是我。就算那九十萬我這裏賠給他,他恐怕也不會甘休。柳二郎被他脅持走了,唯願吳蒙不要将火撒在柳二郎身上。
想到這裏,馮賽不由得勒住馬,望向岸邊稀落的歸人,心如河水一般翻湧。
茫然間,他忽然想起吳蒙中午說的一句話,心猛然劇跳,人頓時呆住。似乎發覺了什麽,卻又捉不到頭緒。他忙又在心裏猛擊了兩掌,止住煩亂,盡力思尋。
良久,吳蒙那句話竟如織機上的梭子一般,今天所遇的各項事端,竟都被它漸漸穿攏到一處。隻是其間還缺了幾處,尚聯不成一張網。
他忙驅動身下的白馬,急急去證實幾件事。
祝德實坐在轎子裏,酒後半醺,腦袋跟着轎子起伏一晃一晃,暈悠悠,十分惬意。
中午吳蒙将柳二郎強押回去,他依着行首的身份,假意勸了幾句,随後便出城去赴朋友的酒會。會上評菜,他那幾樣菜裏,蓮花鴨、筍焙鹌子分别得了狀元和探花。鬥茶,他的龍團勝雪又得了榜眼。菜肴還罷了,鬥茶他從未赢過,故而十分開懷。而此刻,吳蒙必定正在焦躁。想到此,他越發舒心。
祝德實原先隻是個小炭商,賃了一隻貨船,雇了幾個人力,從晉州走金水河,運些炭到汴京發賣,賺些行腳錢。當時,他的炭專一賣給江家炭行,江家在京城賣炭已有五世,雖算不上巨商,卻也是一等炭商。祝德實羨慕京商坐地收利,錢來得輕快。他打問到江家有兩個兒子,卻都不願經商,江老兒使錢替他們改了籍,在學裏讀書,一心要進仕路。此外還有個十二歲的小女兒。祝德實便存了心,事事殷勤,着意奉承江老兒。足足用了三年多工夫,終于讓江老兒中意了他,每次來京販炭,都要邀他去家裏吃酒。他又使盡心力,百般讨好江老兒渾家及兩個兒子。又是兩年多,終于讓江家上上下下都歡喜他。這時,那女兒已經到了嫁齡。
祝德實早已探到,江家嫁女,男方至少得有百萬聘資。而他自己滿算也最多隻有五十萬資财,他估計自己若有八十萬,江家大緻便會答應。便一咬牙,去錢商那裏借了三十萬的債。好好請了兩個京媒,替自己去提親。這時,江家兩個兒子都已經考中,去外路州做了小官。江老兒見祝德實去提親,聘資倒沒有多理會,隻說得招贅。這正中了他的懷,他父母雙亡,隻有些叔伯舅姑,管不到自己,便忙讓媒人立即去回了話。兩下歡喜,利利落落成就了婚姻。
進了江家,江老兒年事漸高,便将炭鋪交給祝德實來經營,祝德實左搬右挪,輕松還了債。他多年潛心留意炭生意,終于能施展抱負。而這時,江家的兩個舅兄官位也逐年升起來,大舅兄在河東路轉運司管勾文字,轉運司主掌一路财賦,河東路出炭又最多,他便借勢逐步團籠這一路的炭商。二舅兄去戶部石炭場做了兩年的丞,更加便利,他漸漸包攬了在京的官中煤炭生意。用了五六年,成爲京城五大炭商之一,又用了三年,成爲炭行行首,其間不斷收買并吞,終于獨占金水河一路炭買賣,變成京城第一大炭商。
這幾十年間,祝德實一直信奉一句:無事存心要善,有事下手須狠。從去年起,祝德實就已經在琢磨如何滅掉吳蒙。這十來年京城炭行格局早定,他一家獨大,臧齊居次,兩家始終相安無事,臧齊就算有什麽圖謀,也力有不逮。其他炭商就更不足爲慮。然而,一派安穩和平中,吳蒙猛然蹿起。祝德實錯在起初并沒有在意,以爲隻不過一個莽撞漢,成不了什麽事,誰知道,短短三兩年,吳蒙便占盡了汴河下遊一路炭買賣。
開始,吳蒙對祝德實畢竟有所忌憚,不敢太過放肆。但從去年起,吳蒙竟開始打汴河上遊的主意,這條水路連通西京洛陽,以運木材糧帛爲主,雖然也有石炭,但量很小,原本算不得什麽。但城西廂的炭全歸祝德實,吳蒙若伸手進來,無疑是要在祝德實的指縫裏戳木刺,祝德實自然不能再忍。
難處在于,身爲行首,衆人都看着,他不能公然爲難吳蒙。大半年來也始終未想好對策,因此遲遲未能動手。上天眷顧,竟派了個譚力來。譚力似乎專要和吳蒙作對一般,并沒有去金水河和五丈河,隻從汴河下手。他截斷了汴河炭船,等于卡住了吳蒙的脖頸。上個月譚力接連斷貨,祝德實面上雖然少不得憂色,但心裏着實喜出望外。沒了炭,吳蒙自然要歇火。
京城各行規矩森嚴,行外人不得插手插足。炭行也是這樣,所有進京的炭,全都由炭行把持。宮裏的炭,也是從炭行買,這又是一道絕不可破的規矩。原先宮裏要炭,是由行首出頭,中等以上的各家炭商均攤。每個月爲這事都要引起不少繁難抱怨。從前年底開始,祝德實和臧齊、吳蒙定了個新行規,宮裏的炭,不再去煩擾其他炭商,由他們三家大炭商一人供一旬,祝德實上旬,吳蒙中旬,臧齊下旬。上個月十一日,該吳蒙向宮裏供炭,偏巧譚力截斷了貨,祝德實原本不想管,但自己畢竟是行首,便挪出自己的存炭,又讓臧齊幫一些,救了吳蒙一回。在情面道義上,先站住了腳。
這個月,祝德實已經思謀好,借着寒食兩天不動火,托故隻向宮裏供了七成炭。果然從昨天開始,宮裏已經在催了,而譚力又開始作怪,人炭都不見影兒。這回祝德實便再沒有救急的道理。隻要再拖兩天,讓宮中斷了炭,吳蒙若不想被官府懲治,便得卷逃了。
至于那個譚力,也是個禍害。不過祝德實并不太擔憂,譚力畢竟是商人,終歸要求财,那些炭總要出手。除了京城,其他地方哪裏能吞得下那麽多炭?等除掉吳蒙,再慢慢對付譚力。
而且,昨天祝德實已經派人帶着錢鈔,分别往西京洛陽和京西南路去尋炭,能收多少算多少,隻要挺過這陣子亂,炭行就會重歸平穩……這時轎子停了下來,已經到家。仆人阿錫掀開轎簾,才扶着祝德實下了轎,管家阿金已經迎了上來,低聲道:“吳蒙來了,在廳裏候着。”
祝德實有些納悶,進了院門,一眼看到吳蒙立在前廊下,身邊還站着個人,臉上一片淤青,眼睛青腫,一手扶着牆,站得很吃力,是柳二郎。
崔豪見虹橋口溫家茶食店的人來批酒,忙去喚孫福。孫福二十來歲,是孫老羊的遠房侄子,專管外賣酒賬。這時他正在街口查老兒雜燠店前聽彭嘴兒說書。孫福聽到喚,有些不樂意,沉着臉過來,高聲大氣地算過價,收了錢,命崔豪搬酒。他見耿五和劉八都不在,便罵道:“那兩個賊狗兒又去哪裏找屎去了?”
崔豪忙遮掩:“剛才南邊那家買了酒,一個人推獨輪車,支應不過,我就讓耿五和劉八幫着送回去了。”
“自家的屎都吃不完,忙着舔别人的腚!”崔豪沒再應聲,自個兒過去,蹲下身子,憋足氣,猛吭一聲,雙臂發力,将那隻四百斤重的酒桶抱了起來,幾步搬到了運酒的牛車上。趁着氣沒散,接着把第二桶也搬上了車。
溫家買酒的那人見了連聲贊歎,孫福卻癟着嘴道:“牛馬騾子還能拉得動一千斤,跟這些牲畜比,他還差一大截呢。”
崔豪心裏冒火,卻隻能當作沒聽見。孫福收了錢,記好賬,晃着又去聽書。崔豪坐到廊邊的木欄上生悶氣。
來京城後,他眼界大開,在一班力夫兄弟中,也得了不少威望,漸漸成了衆人的頭兒。可京城壓人的人也太多,貴的、富的、仗勢的、耍橫的……他看在眼裏,惱在心裏,卻又沒有法子,隻能忍。
去年先是宋江三十六兄弟在山東起事,接着又是方臘在南方鬧起來。他聽說宋江隻是個衙前小吏,方臘更不濟,一個窮漆工。兩人比他都強不到哪裏去。崔豪聽了這些事,心裏便癢動起來,什麽時候自己也能如他們一般,聚一班合心合力的兄弟,生他一場大事,該殺的殺,該滅的滅,該救助的就豪豪邁邁去救助。
不過,他也隻是想想而已。這京城,光禁軍就好幾十萬,要作爲,也得去别的路州。但去哪兒呢?他不知道。隻能告訴自己,等這京城待厭了,背起行李,叫上兄弟們,随意去個地方,占個山,奪個寨,快活自在過它幾年……他越想越開心,忍不住笑出聲來。“哥,你這是咋了?”劉八回來了,細眯縫眼兒賊賊瞅着他。崔豪有些難爲情,忙闆起臉問道:“馮大倌兒妻兒的事查出來了?”“沒呢。馮大倌兒家在甕市子街橫巷,那邊往常有十幾個兄弟在街口尋活兒,今天偏偏是清明,人戶出城的多,搬擡東西、駕車擡轎的活兒多,那些兄弟一早全都接到活兒,都出城去了,誰都沒見馮大倌兒家的轎子。”“那兩頂轎子必定是從萬勝門出城,萬勝門那裏你沒去打問?”“萬勝門我讓耿五去了。不過也難,今天出城遊春的人太多,轎子數不過來,誰能在意他家這兩頂?”“難也得打問出來。這京城滿街滿巷都是狗眼人,隻有馮大倌兒,堂堂京城牙絕,名頭大似天,可在咱們面前從不拿腔作勢,還幫我們三個找到這省心活路,這恩咱們一定得報!”
“可不是嘛?我也是這麽想,跑了這一大圈兒,氣都快跑斷了,能說的人全都說到了。這事沒法子急,隻能等信兒,明天若還沒信兒,咱們再想其他主意。”
“我們不急,但人命要緊,怕隻怕那班匪人起了歹意……”正說着,耿五也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崔豪忙問:“如何?”
耿五搖了搖頭,喘息了好一陣才說得出話:“沒人看見那兩頂轎子。”“嗨!我們若連這點事都辦不成,往後怎麽做大事?”
馮賽急急趕到汴河北岸的力夫店。他得盡快證實幾件事,頭一件是找見齊老三。齊老三也是個牙人,專門在汴河北岸幫人雇募力夫,平日就在力夫店吃茶閑坐。馮賽到了力夫店一看,店裏沒有齊老三,他忙問店主,單十六說:“齊三哥剛還在這兒,才走,馮二哥你往西街上去看看。”馮賽忙向西邊追去,沒追多遠,果然見齊老三晃着肩膀往魚兒巷那邊走去。
“齊三哥!”“哦?馮二哥?”
“齊三哥,有件事跟你打問。”“哦?什麽事?”“寒食那天晚上,有沒有人跟你尋雇力夫?”
“有啊,這幾天過節,從早到晚都是雇人的。寒食晚上也有十幾家雇人力。”
“我隻問搬貨的,不是在這岸邊給船下貨,是去别處,雇了十來個。”
“十來個?這倒沒有,一般人家戶雇七八個就算多了。”“多謝齊三哥,改天一起喝酒。”馮賽匆忙告别,驅馬過了虹橋,來到橋根東頭的嚴老兒茶棚,見一個三十來歲的胖子正起身摸出幾文錢付茶錢,是萬二拐子。此人也是雇募力夫的牙人,和齊老三各占汴河一岸。
馮賽忙過去,問候了一聲,将剛才的話又問了一遍。萬二拐子想了想說:“有,是那個姓譚的炭商。寒食那晚找到我家裏,要二十個力夫,天太晚,我隻給他找見十八個。”“他們去了哪裏?”
“這個我不清楚。”“萬二哥,你周圍瞅瞅,看附近有沒有當晚那些力夫。我有件事要問問。”
萬二拐子走到岸邊四處望了一陣,指着斜對岸道:“力夫店前面坐在岸邊那個,叫劉石頭。那晚我這邊湊不夠人,找齊老三要了四個,劉石頭也去了。”
馮賽忙拜謝過,又上馬趕回力夫店,到那裏時,那個劉石頭剛站起身來拍着屁股,一個粗壯後生,滿身灰土。
“劉小哥,我有件事請問你。”“哦?馮大倌兒?什麽事?”“寒食那晚你被雇去搬運石炭了?”“是啊。”
“搬到哪裏去了?”“我們光是從東邊那個大場院裏搬到河邊船上,船去了哪裏,就不知道了。”
“船是往哪邊去了,知道麽?”“那邊——”劉石頭指了指虹橋方向。果然……和馮賽一樣,魚行主管蔣魚頭今天也連着三次進出東水門,他一邊疲于趕路,一邊咒罵着馮寶這個賊娘骨,越罵越恨。
魚行這一個月都沒消停,今天的事更加要命,而事情出于一個叫馮寶的牙人。他知道這馮寶是汴京“牙絕”馮賽的胞弟。于是他先趕到馮賽家去尋馮寶,馮家隻有一個婢女在,并不知道馮寶去了哪裏,說他家也正在尋。
他想,既然馮寶是馮賽的弟弟,馮賽必定知情。他聽那婢女說馮賽去了東水門外,便騎着驢趕往東水門,卻比馮賽早了幾刻出城。剛上虹橋,便遇到那場大亂,眼睜睜瞧着那麽大一隻船憑空消失,又有仙人降世,看得他暈呆呆傻了半晌,人們散後,才想起正事,又忙去尋馮賽。
到處亂嚷嚷,找了一圈都沒找見,隻得又進城去馮賽家,那婢女卻說馮賽剛回來,又去東水門外了。蔣魚頭又累又渴又餓,向那婢女讨了一瓢冷水,一氣灌下後,隻得又重新出城去東水門,碰見賣餅的饽哥,買了兩個餅,邊吃邊沿街沿岸找。有人說,馮賽剛又進城去了,他氣得幾乎被一口餅噎死。
他隻得再次進城,卻不知道馮賽當時正在東水門内曹三郎酒店裏買酒菜,騎着驢颠颠地就趕到馮賽家,仍隻有那個婢女,馮賽并沒回家,馮寶更不見影兒。他再也走不動了,竟不管那婢女阻攔,沖進院裏,一屁股坐倒在堂屋前一把椅子上,喘着氣,惱恨恨等馮家兄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