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困之道,君子之所難也,非夫智足以窮理,仁足以盡性,内有以固其德,而外有以應其變者,其孰能無患哉?
——王安石
街上人多,行不快。馮賽平日騎馬,極少吆喝路人,這時卻不住高聲吆喝着。行到護龍橋街口時,一個老者和街頭唱曲的池了了,不知爲何起了争執,四邊的人都圍過來看,擋住了路口。
馮賽越發焦躁,連聲吆喝,卻沒人聽,他隻得撥馬繞過去,扭頭一眼看到爛柯寺,弈心小和尚正站在寺門外向這邊張望。
馮賽與寺中住持烏鹭禅師多年前有過一段舊緣。當時,馮賽還在家鄉洪州,才進牙行不久,處處艱難。于是常常到爛柯寺走走,一來二去,與烏鹭禅師成了朋友。
一天,馮賽向烏鹭禅師請教:“禅師,如何才能做好一件事?”烏鹭當時正在柳樹下、泥爐邊煮茶吃,并沒有答言,隻從囊中另取出一隻紅瓷舊茶碗,斟了一杯熱茶,遞給馮賽:“當心,我這茶盞全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隻。”
馮賽忙躬身接過,他原本手腳輕捷,舉止穩便,這時卻有些緊張,險些沒端住。
烏鹭笑起來:“方才是戲言,這茶碗不值一文錢。”馮賽低頭看那茶碗,果然是土窯粗瓷,且已殘舊,不由得也笑起來。烏鹭卻繼續道:“雖不值一文錢,卻是貧僧母親遺物。”馮賽聽了一驚,手裏的茶碗又險些掉落。擡頭看烏鹭,烏鹭卻似笑非笑,看不出是否又是戲言。馮賽心中一動,似有所悟:“禅師是否是說,世間萬事都如這隻茶碗,好壞輕重,隻在一心?”烏鹭卻道:“吃茶便吃茶,說那許多。”随後低頭喝茶,不再搭理馮賽。馮賽卻心下豁然:吃茶,原本再尋常不過,人卻因茶之優劣、碗之好壞、天之晴雨、事之順逆,生出無限無謂之煩惱,連端杯吃茶這最尋常之事,都做不來、做不好了。
烏鹭那句“吃茶便吃茶”他銘記在心,再臨事時,若有繁難,他就在心裏拍一下掌,警醒自己,不必多想,該如何便如何。隻要心思不亂,神志清醒,做事果然就順當很多。時日久了之後,遇事時,他已經不必在心裏拍掌,隻要略沉一沉氣,一般就能恢複平靜清明。
然而,眼下妻兒被人綁架,如何能做到不思不想。他長舒一口懑氣,繞過人群,驅馬越過護龍橋,進了東水門。城中人少了很多,他這才揮鞭加速,沿着汴河大街,急急向西門趕去。穿外城,進内城,隻有十幾裏路,這時卻覺得總也走不到頭,将近半個時辰,才終于出了西水門。馮賽知道右城北廂辦事廳在沿河大街建隆觀旁邊,臨街一間小鋪屋。他奔過去一看,門開着,當門擺着張舊條桌。一個瘦小的老年男子坐在舊木桌後,正在讀一卷舊書。
馮賽認得正是西廂長劉恩,忙下馬過去拜問:“劉廂長。”“嗯?你是‘牙絕’?”
“不敢當,不才正是馮賽。”“久聞大名啊,我有個侄兒跟你做過生意,常贊歎你的爲人。你來是爲妻兒的事吧?先進來坐坐……”“多謝廂長,不知我妻兒……”
“哦,你家小舅哥晌午來報案,我趕緊派了幾個廂兵去追查,他們找了一圈,都沒見人影兒。這事緊急,僅靠這幾個廂兵不濟事,我又讓兩個趕緊去尋右軍巡使,向他禀報。剩下的三個繼續去找你妻兒,這會兒還沒回來。你也莫要過于憂急,先在這裏等等信兒。”
馮賽卻哪裏坐得住?他忙别過廂長,騎了馬,又向杏花岡趕去。杏花岡是一片大土丘,連片都是京城官宦富商的園子,花卉林木繁茂,亭榭池台掩映。京城習俗,每到春天,這些園子都對外開放,任都人遊賞踏春。看着人頭攢動、車轎往來,馮賽心裏一涼。綁架自己妻女的人,隻要封住她們的嘴,兩頂轎子根本不必躲藏,大明大白擡過去,絕不會有人留意。想到妻兒的嘴被強人塞住,恐怕還要捆綁起來,尤其兩個女兒,一定是驚吓壞了。他心裏一陣抽痛,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擰着缰繩,慌亂望着,心裏急想:妻兒被劫,自然是得罪了什麽人,但除了生意上的事,自己并沒有和什麽人結過怨。至于生意,這幾個月雖然麻煩波折比往年多,但都算理清了。隻有炭行這幾位,事情還沒辦妥。看祝德實、吳蒙和臧齊三人剛才的言語行爲,自然不是他們做的,否則何必又當面脅持走柳二郎?但若不是他們,那會是誰?就算招緻過什麽怨恨,也應該不至于綁架我妻女……小茗說轎子拐進了一條田間小路,但這裏大道兩邊随處都是小徑,不知是哪一條?
正在猶疑,身後有人叫道:“官人!”一男二女三個人急慌慌奔過來,是阿娴和阿山夫妻。阿娴是邱菡的貼身使女,今年十九歲,寬眉寬眼,性子快直,阿山夫妻則是雇來看院掌廚,都瘦瘦小小、精精幹幹。
一看三人神情都很焦急,馮賽便知沒有下落,忙吩咐阿娴:“你帶我去那條田間小路。”
“就在那邊……”阿娴回身指着右手邊一條小道,引着馮賽快步走過去,“轎夫有四個,都是二十來歲,另外還有一個帶路的,六十歲左右的樣子,光腦額,以前都沒見過。那帶路的說得有頭有尾,還說是官人您吩咐三官人去雇的轎子……”
“馮寶?”馮賽一驚,“你見到他了?”
馮寶是他弟弟。他家中一共兄弟三人,馮賽排行老二。三弟馮寶做事一向不着邊際,這幾天都沒見人影,不知道又到哪裏遊蕩去了。
“沒有。大娘子還問那人,三官人怎麽沒跟來?那人說三官人本來跟着一起來的,路上碰見個耍弄蟲蟻的,三官人就讓那些人先來,自己湊到人堆裏去瞧。大娘子聽了便沒疑心,就和小娘子帶着兩個姐兒上了轎子,小姐兒跟着大娘子,大姐兒跟着小娘子,我和小茗一人跟一頂轎子。走到這兒,他們就拐進這條道,我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對,可這該搗爛的死嘴又沒出聲問一問,着了祟一般就跟着轎子過來了。繞過這個彎兒,就是這兒……我聽見後面小茗好像聲喚了一句,才要回頭,就見一個人影閃過來,接着後腦一陣疼,就啥也不知道了,腦後這會兒還生疼……”
馮賽看了看四周,這條小道兩邊都是大塊林苗,附近都看不到人,轉彎處路邊有兩棵老榆樹,都很粗茂,榆樹後面是一片新育的杏林,沒有開花,但發出新葉,一片新綠蔥茏,剛好遮住大道上的視線。
恐怕榆樹後預先藏了人,等轎子過來,從後面偷襲,打暈小茗和阿娴,而後制住轎子裏的邱菡、碧拂和兩個女孩兒……馮賽又向小道前方望去,往前再走幾百步,地勢漸高,林木也漸漸繁密,杏花開得雲霞一般,已經是杏花岡了。樹叢花影中,隐約可見遊人衣衫,不時傳來笑鬧聲。強人擡着轎子,隻要穿進杏花林,裏面小路縱橫,就可以放心随意逃走了。望着那漫坡杏花,馮賽心裏火焚一般。
孫羊店的左廊下,擺着八隻大桶,散出濃郁酒香。桶後有三條漢子,是搬酒工。中間一個光着膀子,濃眉,虎目,黝黑的方臉,正在拉一張一石力的硬弓,臂膀上的肌肉石頭一樣隆起。這人姓崔,他娘吃了一顆石榴生下了他,就給他取名叫石榴。長大後,他嫌這名字叫着不豪氣,就自己改了個名叫崔豪。
崔豪左邊那個叫劉八,細眼、尖鼻,薄嘴唇,說起話來尖聲快語,有點像八哥,人都叫他劉八哥;右邊那個叫耿五,小鼻、小眼,不愛說話,常日笑眯眯的。他們兩人都是崔豪的同鄉好友。
崔豪今年二十七歲,來自青州,家裏無田無業,隻有一身力氣,幫人傭耕,掙些錢糧,每天隻能吃個半飽。他聽說京城繁華,好讨生活,便邀了劉八和耿五一起來到京城。來了一看,京城的确活路多,他們三個又有的是力氣,雖說吃住用物都比家鄉貴幾倍,但三人在城外爛柯寺後面合賃了一間破屋,每天找些活兒做,總算能吃個十成飽,還結識了一班外鄉來的力夫。
崔豪自小喜歡拳腳棍棒,沒有師傅教,就自個兒琢磨瞎練。來京城後,他結識的這班朋友中,有個逃軍,會武藝,能射箭。崔豪就跟着他學,其他朋友看着眼饞,也一起學起來,幾十個人學那些富貴人,結了個社,叫“穿楊社”。沒活兒時,就聚到城外練箭射樹葉、射鳥。
有次,崔豪一箭射落了幾十步外樹上一顆梨子,旁邊有個人正巧經過,大贊了聲好,一看,竟是京城“牙絕”馮賽。
馮賽過來問了他姓名來曆,說孫羊店正在尋幾個力工搬酒,一天兩頓飯管飽,一個人每月三貫錢,問他願不願意去。
他當然一口答應,孫羊店财力雄厚,在這店裏幹,比在街頭等人尋雇安穩牢靠得多,除開吃飯,掙的錢多了一兩貫。于是他便和劉八、耿五一起受雇到孫羊店。這裏果然吃得好,活兒還輕省。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平時不許走開,難得再有空閑去郊外練箭。他們便買了三張硬弓,沒事時,三個就在酒桶後拉空弓,練臂力。
這會兒,劉八和耿五都累了,坐在一邊休息,崔豪自個兒又拉了十來次,渾身大汗,正在暢快,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喚他,回頭一看,是“牙絕”馮賽,看着神色不對,不似平日那麽安閑和悅。
他忙笑着問候:“馮大倌兒!”馮賽下馬走過來,略壓着聲音道:“崔兄弟,我有件事得托你幫忙。”“您盡管說!”
“我妻兒被人綁走了。”“啊?什麽人這麽該殺?”劉八和耿五都湊了過來。“對方做得隐秘,眼下還不清楚來路。我要拜托你們兄弟的就是這事。”“您的兩位娘子、連小姐兒得有四個人吧,那起賊人是如何綁走的?”“今天上午,他們擡了兩頂轎子,謊稱是我安排接家眷去杏花岡賞春。到了杏花岡,拐進一條苗田岔路,就不見了。”
“兩頂轎子從您家裏出來,路上一定有人看見。我們滿城都是兄弟,眼目多,任誰也别想躲過。劉八、耿五,這裏我先看着,你們趕緊到西城各個街口,把話傳給兄弟們。”
“好!”劉八、耿五一起答應着,就要走。“且慢——這事最好機密一些,我怕動靜大了,吓到賊人,一旦逼急了……”
“對!得悄悄查,不能驚動賊人。你們倆把這話也一定告訴兄弟們!”
邱菡透過車闆縫窺看,牛車慢慢爬上了虹橋,過橋後,沿着汴河北街向東行了好一陣,忽然停了下來。車廂闆外敲了兩聲,坐在對面那兩個男子一起起身,低聲吓了句:“好生坐着,不許亂動!”随即一起下了車。
車門打開時,邱菡一眼望見汴河、岸邊那幾棵老柳、水邊泊着的客船、船中岸上說笑走動的人……是汴河北街東頭的郊野。然而車門随即又關了起來,并從外面拴死。車外那幾個人不聲不響,隻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們走了?!邱菡忙掙起身子,透過後門縫隙向外張看,那五個人果然一起沿着汴河北街向西走去。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沒有工夫細想,忙用肩膀猛力撞車門,連撞了十幾回,都沒撞開,忙回頭朝柳碧拂急急示意,讓她來一起撞。柳碧拂卻并不起身,隻擡頭望着邱菡,目光慌怯閃動。
邱菡怒瞪了她一眼,心裏恨恨唾了一聲,這一唾積聚了她這大半年來的怨恨。她不願再理,自己轉身又拼力撞起來。倒是玲兒,也掙着跳下木凳,過來和她一起撞。母女兩個才撞了幾下,外面忽然有人用力拍了一下車門,一個男子低聲喝道:“莫亂動!再動,先宰了你女兒!”
随即,車子又動了起來。邱菡眼前一黑,就如身處井底,井蓋砰地重又蓋死了一般。她身子一軟,忍不住坐倒在車廂裏,望望玲兒,再看看珑兒,一直盡力壓住的怕懼一起湧起,不由得嗚嗚哭起來。
馮賽在杏花岡想了許久,理不出什麽頭緒,便吩咐阿娴和阿山夫婦繼續尋找。他自己又去見過了廂長,那裏仍沒有什麽結果,派去報案的兩個廂兵也已經回來,都沒有找見右軍巡使。
馮賽本想再多托些人去尋右軍巡使,但随即想到弟弟馮寶。眼下并不知道馮寶是否真的牽涉其中,在見到弟弟之前,還是暫時不要驚動官府爲好。于是,他謝過廂長,趕回家中。
他住在城西萬勝門内,甕市子街橫巷裏,這一帶原先多是官戶,官員遷官還鄉徙居的多,這裏便漸漸全都被商戶們買占。馮賽的家是一小院宅子,前後三進,一廳一堂八間房。是來京七八年後,攢了六百貫錢典買的。才進巷子,就見小茗在院門邊焦急張望着。
小茗也怕擔罪責,一張秀巧的小臉吓得蠟白。進到院裏,馮賽先溫聲安慰了幾句,才又詳細問了一遍。小茗還是那些話,并沒想起什麽新東西。馮寶也一直沒回來。倒是那個牛小五送來了乳酪和兩條魚,她已經收下。另外,魚行的人來找過馮寶,看着有些急。
魚行的人來找馮寶做什麽?馮賽又一愣,但眼下顧不到這些,他站在院子裏,望着那株開得粉霞一般的海棠樹,心裏亂麻麻,找不到絲毫頭緒。
尤其馮寶,讓他心頭更升起一團陰雲。他凝神細想,馮寶做事雖然極不牢靠,但始終敬慕嫂嫂,甚至比跟馮賽還親些。在馮賽面前,他還時常使性耍賴,但對邱菡從來沒有過絲毫不恭。若轎子真是他雇的,他爲何要說謊?那幾個人又爲何要綁架邱菡母女和碧拂?難道是臨時起意?若是臨時起意,又怎麽會預先埋伏着人?
照目前情形來看,就算官府出動人馬來查,恐怕也難找到綁匪蹤迹。眼下大緻能斷言的是,綁匪絕不會無緣無故綁架人,不是報仇,就是求财。他始終想不起自己有什麽仇人,那便該是爲錢财。若真是這樣便好了。綁匪要求錢财,必定會設法跟他聯絡。無論要多少錢,答應他們就是了。
想到此,他心頭才略略寬松了些。想起胡商易蔔拉還在等着自己,炭商的事更加緊急。在這裏也是空等,不若先去盡快了結了那兩樁事,也好專心尋找妻兒。
于是他吩咐小茗,若馮寶回來,讓他一定在家裏等着。說完便騎馬向東水門趕去,經過孫羊店時,一眼看到崔豪在拉弓,他忽然想起崔豪在城裏結交的力夫多,便過去拜托崔豪。崔豪果然豪爽,立即讓劉八和耿五去傳信。馮賽連聲謝過後,出城門來到龍柳茶坊。胡商果然等得不耐煩了。馮賽忙引着易蔔拉和仆從、駱駝,過了虹橋,拐到橋東的房家客棧,他那瓷商朋友一般都歇泊在這家。
馮賽先到房家客棧臨河的茶肆中一瞧,那閩西來的瓷商朋友賈慶果然已經到了,肥胖的身子斜靠在椅子上,正在和一個人說話。那人馮賽認得,也是牙人,名叫魯添兒,三十左右,細細瘦瘦,常日替人典賃房宅店鋪。兩人見到馮賽,都笑着起身拜問。
魯添兒笑着道:“馮二哥,我隻是和賈相公閑談,可沒有鑽撬你的買賣啊。”
馮賽隻笑了笑,随即将胡商引介給賈慶,并從腰間取下一面木牌子,那是官府發給入籍牙人的身牌。他将身牌遞給易蔔拉和賈慶看驗,兩人都笑說不必,馮賽忙道:“你們兩個是初次交易,還是照行規來。”兩人便随意看了一眼,随即還給了馮賽。馮賽照官府明令的規矩向兩人宣讀牙牌上所刻文字——牙人馮賽,籍貫江西洪州,主攬茶鹽、絲帛、瓷器、香藥、柴炭等物貨鈔引。凡說合交易,一、不得将未經印稅物貨交易;二、買賣主當面自成交易者,牙人不得障礙;三、不得高擡價例、賒賣物貨、拖延留滞客旅,如是自來體例,賒作限錢者,須分明立約,多召保壯,不管引惹詞訟;四、遇有客旅欲做交易,先将此牌讀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