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于人無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
過天地之化,不善反者也。
——張載
趙不尤聽章美講述了自己經曆,雖然印證了自己和溫悅的推測——蓮觀寫給宋齊愈的那些信果然都是章美僞造。
但是,由此也平添了另一層疑雲——又出現一個紫衣客。何渙原本可能成爲紫衣客,卻僥幸被丁旦替換,之後董謙又掉包了丁旦。
眼下章美又成了紫衣客。他們身上都有顆價值昂貴的珠子……趙不尤望向章美的耳朵,兩隻耳垂上果然各穿了一個孔。章美留意到趙不尤的目光,頓時露出難堪之色。
趙不尤移開目光,心裏思忖。他們幾個爲何都穿上紫衣,被穿了耳孔?更奇的是,董謙被送上梅船,進的是左邊中間的小客艙,章美進的居然也是這間。一間小小的艙室,兩人都在其中,卻都沒有看到對方,這怎麽可能?
墨兒坐在一邊,也是滿臉詫異。趙不尤先放下這些疑問,望着章美問道:“你是何時回來的?”
“原本我已經無顔再回京城、再見故人,當時就想搭船回鄉,但又想到這件事不明不白,齊愈險些被害。僅憑簡莊兄,就算想除掉齊愈,也決計想不出,更辦不到,一定是有人在背後設計部署。我想查出這背後之人,便囑咐康遊回去後不要向人透露我的事情。等到天黑,我偷偷進了城,躲到了我族兄家裏。托我族兄找了些人手四處暗查。”“可查出些什麽?”
“那背後之人應該是禮部一個叫耿唯的員外郎。寒食前幾天,耿唯深夜曾去過兩次簡莊兄家。而此前,他和簡莊兄并沒有過往。我原想當面去問他,可惜查出來已經太晚,他被調了外任,已經啓程去荊州赴任了。”
“耿唯我知道,風評不差。而且齊愈隻是一介太學生,和耿唯并沒有什麽利害沖突,不至于要害齊愈的性命。他背後,一定另有其人。”
“哦?那會是什麽人?非要置齊愈于死地?”“這個還需再查。”
“這件事我已無力繼續深查,我聽族兄說,不尤兄正在查這案子,因此才不顧羞慚,前來拜訪。我所知的,已盡數告訴不尤兄。章美就此告辭。”
趙不尤見他滿面自慚,低着頭匆匆逃離,全然沒有了當初端直淳雅之氣,不由得深歎了一聲。
丁旦才用一塊舊帕子擦掉手上的血,就聽到外面有人敲門。他吓得一哆嗦,看了看地上胡涉兒的屍體,慌忙吹滅了桌上的油燈。這小破宅子并沒有後門後窗,也沒地方可躲,這可怎麽是好?門仍在響,他輕輕打開正屋的門,向外偷望,月亮很大,照得院裏一片清亮,隻有牆根下很暗。這時,敲門聲停了下來,丁旦側耳細聽,外面腳步聲走到門邊的牆根停住,接着重重兩聲,外面那人似乎是想跳着攀上牆頭,但連着兩次都沒成功。什麽人?非要進來不可?
丁旦忙輕步出去,小心溜到大門另一側的牆根,蹲下來縮到黑影裏。這時牆頭傳來一陣喘哼窸窣聲,那人已經爬到了牆頂。丁旦忙又盡力縮了縮身子。咚的一聲,一個黑影從牆上跳下,那黑影略停了停,悄悄向堂屋走去,到了門前,見門開着,便慢慢摸了進去。丁旦見黑影進去後,忙輕輕起身挪到大門邊,小心拔開門闩,慢慢拉開門扇,可是那門太老舊,門軸仍發出一聲怪響,異常刺耳。丁旦忙回頭去看,見那黑影猛地從屋中沖了出來,他再顧不得什麽,拉開門就往外跑。那個黑影也随即追了出來,丁旦越發驚慌,隻能拼命狂奔。
他已說不清自己何以會變成這副狼狽模樣,落到這般倉皇境地。
他出生于下戶小農之家,從小吃盡了沒錢的苦頭。一年極少能吃到幾次肉;一件衣裳一穿幾年,縫了又補,補了又縫;街市上數不清的好東西,幾乎沒有一樣他爹娘能買得起……窮也就罷了,窮招緻的種種羞辱才真正傷人心——衣裳破了,露出屁股,被其他孩童追着笑;不小心打翻了鹽罐,隻能全都刨起來混着地上的泥土吃那鹽,被娘整整數落了幾個月;他有個遠房伯父讀過些書,就教他識字,讓他考進了童子學,可到了學裏,教授和同學不看他的字,全都盯着他那雙破鞋露出來的泥黑腳趾頭;他爹病重,買不起藥,他娘隻能去廟裏抓些香灰來用水沖成糊喂他爹,喝了幾碗喝死了,官府險些判他娘謀害親夫;爹死後,沒有墓地,埋不起,燒不起,母子兩個隻能扛着屍首半夜偷偷扔到河裏;娘死後,就隻剩他一個人扛着屍首去扔……旁人都說窮人愛錢,他卻不是,他是恨錢。他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有了錢,要狠狠去糟蹋。可是他沒能考上府學,又不會其他營生,隻能一直窮下去,直到被藍婆招贅,做了接腳夫。他從沒想過自己能娶到阿慈,就像一身破爛,卻忽然得了一頂極精緻的新帽兒,戴在頭上,隻能越發襯出衣裳的破爛。因此,他一直有些怕阿慈,連看都不敢正眼看。
不過,藍婆家雖不富裕,卻也衣食自給,還有些積蓄。這是他從未享過的。這期間,他結識了閑漢胡涉兒,胡涉兒引着他去賭,他才發現,還有什麽比賭更能糟蹋錢的?于是他一頭陷進去,再不願出來。
他想方設法從藍婆、阿慈那裏勒騙些錢,騙不到就偷,藍婆那點薄蓄很快就被他刮盡,再沒有錢供他去賭。正在心焦,葛鮮父子找到了他,跟他商議和何渙偷換身份的事,他當然求之不得,立即找來胡涉兒,四個人合力,讓他進了何府,變成了何渙。
他這輩子想都不敢想,一個家竟能富到這個地步!随便一樣小器具,就抵他家全部的家當。他終于能盡情糟蹋錢财了。于是他賭、賭、賭……不到兩個月就把何家賭得一文不剩。他自己也回到從前那個赤條條的窮漢。他并不後悔,相反,極其快意解恨。
他又開始和胡涉兒四處遊蕩,那天晚上,經過藍婆家時,心裏一動,畢竟在她家過了些安穩日子,便忍不住走過去敲門,藍婆把他當成何渙,讓他進去,說了幾句話後,藍婆才認出是他,正要攆,後邊有人敲門。來的竟是何渙,他犯了殺人罪,已經被流放,聽說暴死于途中,居然能安然回來,而且還帶着兩錠銀铤。
于是他強要和何渙換回身份。他出了門,樹影下有兩個漢子走了過來,帶着他上了一隻船,船掉過頭向東行去,行不多遠就停下上了岸,來到一座院落,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人,何渙說這人姓歸。
姓歸的十分和善,安排他洗漱,吃飯,安歇。
舒舒服服過了兩天,姓歸的帶着家丁和仆婦進來,說那件事該做了。随即,強行用銀針給他穿了耳孔,他雖然不知要做什麽,不過聽說事成之後會有一筆大報酬,便聽之任之。
寒食那天,姓歸的讓他換了件紫錦衫,把個小錦袋揣在懷裏,而後帶他坐上一隻船。在船上他們喝了些酒,丁旦不久就昏睡過去。等醒來時,他發現自己竟被裝在一個麻袋裏,不過麻袋口開着,有兩個人在說話,說什麽掉包、章七郎,他偷偷看了一眼,都沒見過。這時,他才怕起來,一動不敢動。
半夜,他趁那兩人睡熟後,偷偷溜了出去。走到街市上,他才知道自己在應天府,他掏出懷裏那個錦袋,袋裏有些散碎銀子,還有一丸藥。他随手扔掉了那藥丸,揣好銀子去找了家酒肆,吃了些飯,聽見酒肆二樓在賭錢,便上去加入了賭局,災後運黴,一夜将那些碎銀幾乎輸盡。
天亮後,他才下了樓,卻見昨晚那兩個人向他奔過來,看着情勢不對,他忙拔腿逃跑,奔繞了半天,才終于甩掉那兩人,用剩下的一點銀子,搭了隻貨船,回到了汴梁。
他不敢露面,就躲在胡涉兒家。胡涉兒起初還好,後來看他沒錢,臉色自然越來越難看。胡涉兒和葛鮮都住在魚兒巷,丁旦便趁夜到葛鮮家,想要訛些錢。葛大夫倒是拿出了五十兩銀子,但葛鮮忽然拔刀要殺他,他才躲開,葛鮮竟轉而一刀刺死自己父親。他驚得頭皮都要裂開,見葛鮮逃走,自己也趕忙逃回了胡涉兒家。
胡涉兒在街上無意中看到何渙的老家人齊全,便偷偷跟着齊全,找見了何渙的新住處。胡涉兒回來便和丁旦商議去向何渙訛些錢來。他們知道何渙已經沒有什麽家産,就商議好要一百貫,三天後去取。可是今天上午那個華服男子忽然闖進來,說胡涉兒竟向何渙索要一千貫,而且已經先付了三百貫。
華服男子走後,丁旦越想越氣,出去把胡涉兒的妻子綁了起來,而後在屋子裏到處搜,卻隻搜出了幾百錢。于是他去廚房裏找了把尖刀藏在腰間,坐着等胡涉兒。天快黑時,胡涉兒才回來。他見到自己妻子被綁在一邊,立刻罵起丁旦。丁旦向他質問一千貫的事情,胡涉兒卻抵死不承認,而且越說越怒,揮拳就向丁旦打來。丁旦鼻子被打出血來,他見胡涉兒起了殺意,再想到何渙那裏下個月就有七百貫,便抽出尖刀,一刀刺死了胡涉兒。
剛殺了胡涉兒,卻忽然冒出這個黑影,一路追趕自己。丁旦不知道那是什麽人,自己又殺了胡涉兒,心裏驚慌,沿着汴河北街一路沒命狂奔,奔過藍婆家,回頭見那人仍緊追不舍,他隻能繼續逃。跑到東面那座小河橋上,腳下一滑,栽進小河溝中,他慌忙爬上了岸。這時,那個黑影已經追了過來,猛地一撲,把丁旦壓在身下。丁旦拼力掙紮,剛翻過身,在月光下隐約看清了那人面容,生着一隻大鼻頭,似乎正是應天府追逐自己那兩人中的一個。這人一直追到這裏,看來是決不罷休。
丁旦忙伸手從腰間拔出那把尖刀,一刀刺進那人腹部,那人猛地一顫,接着吼起來:“他奶奶的孤拐!你竟敢刺我!”随即,那人也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刀,朝丁旦用力刺下,丁旦被他壓住,根本躲不開,一刀刺進他的胸腔。那人卻不停手,拔出刀,吼叫着又用力刺下,一刀,一刀,又一刀……丁旦隻能挨着,很快連痛都不覺得了,神智臨滅之際,他忽然笑了一下:這輩子至少還糟蹋過許多錢,算是解了恨了……趙不棄一早就來到城東的觀音院,在寺門外等着冷缃。
昨晚他匆匆趕到胡涉兒家,見院門大開,裏面卻沒有燈光,就已覺得事情不妙。他走進屋裏,聽見屋角有女子呻吟之聲,忙摸到桌上火石,點着了油燈。這時才見地上橫着一具屍體,胸口一個刀口滲着血,但并非丁旦。再看屋角,胡涉兒的妻子坐在地上,身子被麻繩捆着,嘴裏塞着布團。他忙解開繩索,取出帕子,胡涉兒的妻子立即撲向那具屍體,哭叫起來。看來那屍首是胡涉兒,丁旦殺了胡涉兒逃走了。不知道那大鼻頭薛海是否來過。
趙不棄見那婦人哭得悲切,才覺得自己的離間計過于輕率了。不過他生性跳脫,從不黏滞,搖頭歎了口氣,将身上所有的錢都摸出來給了那婦人,讓她去報官。随後便轉身離開,回去睡了一覺,醒來後也就不再多想,把心思移到了阿慈身上。
他在觀音院外等了一陣,見馬步引着一頂轎子走了過來。趙不棄朝馬步使了個眼色,先走進寺裏,在庭院裏踱着步觀賞花木。不一會兒,一個婢女攙着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那女子頭戴鑲碧銀花冠,外穿綠錦銀絲半臂褙子,下面是綠石榴裙,身形曼妙,麗容挺秀,如一隻綠孔雀,果然出衆。趙不棄注視着她走進佛殿,燒過香,拜過佛,扶着小婢轉身袅袅走了出來。
趙不棄迎上前去,笑着躬身施禮:“武略郎趙不棄給冷夫人問安。”冷缃停住腳,望着趙不棄,一臉納悶。趙不棄又道:“在下冒昧驚擾,是想向冷夫人打問一件要緊事。”“什麽事?”
“阿慈,爛柯寺。”冷缃一驚,随即對身邊小婢說:“阿翠,你先到那邊等着。”阿翠應聲走到寺門邊,冷缃才又問道:“你想知道什麽?”“你用藥迷昏阿慈,那醜女香娥藏在鐵香爐裏,才有了爛柯寺變身的事,對不對?”
冷缃更加吃驚,忙問:“你想怎麽樣?”趙不棄笑道:“我倒不想怎麽樣。隻是有人思念阿慈,想要她回去。”“誰?”
“這還要問?”冷缃眼中閃過愧色,但強行克制住慌亂。趙不棄又問道:“阿慈是不是在蔡行府中?”冷缃遲疑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她現在如何?”冷缃躲開目光,并不答言。
趙不棄笑起來:“你爲了自家丈夫,不但犧牲自己,去服侍菜花蟲,又費盡心思,将自己的好友也弄進蔡府,實在是古今難得的賢妻,隻是你那丈夫似乎并不是什麽賢良丈夫,他現在正摟着菜花蟲賞給他的美妾逍遙享樂——”
“你究竟想要怎樣!”冷缃忽然豎起柳眉,怒聲喝問。趙不棄仍笑着道:“我不是已經說了,我并不想怎樣,隻是有人想要阿慈回去。”
冷缃頓時軟了下來,輕聲道:“她在蔡府,蔡行不放她,我也沒有辦法。”趙不棄再次問道:“她現在如何?”冷缃遲疑了片刻,才低聲道:“她被送進蔡府後,抵死不從,又摔碎了一隻碗,抓了一塊碎瓷片,劃破了脖頸,說蔡行隻要靠近,她就割喉自盡。蔡行雖然好色,卻不願強迫,見阿慈這樣,反倒更加着迷,讓人好好伺候她,等着她回心轉意。”
“哦,她居然這麽烈性?”“蔡行讓我去勸阿慈,阿慈說自己從來沒做過主,也早就不是什麽貞潔烈婦。卻沒想到能遇見這樣的人,能這麽看重她,她沒有别的報答,隻能替他守住這一點廉恥。我不知道她說的是誰,但她說,就算死,也不會從。”
“那我更得救她出來。”“怎麽救?”“這需要你相助。你願不願意?”
冷缃又遲疑了半晌,才點了點頭:“是我對不住她。你要我怎麽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