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不幸,不聞過;大不幸,無恥。必有恥,則可教;聞過,則可賢。
——周敦頤
章美已無顔再見故人,猶豫再三,才趁夜偷偷來拜訪趙不尤。他父親雖是個商人,卻始終欽羨功名,娶的妻子也是仕宦人家的女兒。章美出生後,才會說話,他父親就延請宿儒爲他啓蒙。商人之子不能應考,他父親又給朝廷進獻軍糧,納了一個空頭官階。章美的母親卻見慣了宦海升沉,性情十分和淡,從小隻教章美養心求善。
章美的父親一向敬畏妻子,因此章美受母親熏染要多些,家境又富裕,并不缺什麽,自幼養成了沉靜守禮的性子。前後教他的儒師,見他這性情,都十分愛惜,加意培養他仁義禮智、修齊治平的胸懷。
少年時,章美初讀張載《西銘》,讀到“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猛然覺得心胸大開,天、地、人、物,四者渾然一體、不分彼此。這世間是我之世間,這寒暖同我之寒暖。我善,它自然善;我惡,它自然惡。我不去惜護這世間,誰去?
從那天起,他便立下志向,要以孔孟爲師,以天下爲己任。
入了童子學後,他結識了宋齊愈和鄭敦,宋齊愈灑落超群,鄭敦樸厚純善,三個人志趣相投,很快便親如手足,十幾年同食同宿、同習同讀。有書有友,章美不知道世間還能再有何求。然而,到了汴梁,入了太學,一切便漸漸變得不一樣。
章美好靜,京城卻太亂太雜,即便在太學中,師生心思都各個不同,時時都能覺到利祿權勢左右人心,激起争擾。這讓他越來越覺不适,漸漸在心裏築起一圈圍籬,不讓外界侵擾自己。幸而不久就結識了簡莊等人,在浮華汴京,有了一個清靜去處。
這些變化中,最讓章美介意的是宋齊愈。宋齊愈原本就無所拘忌,到了汴京,似乎越發肆意,不論清濁,他都一概接納,毫無拒斥。起初,章美以爲這隻是性情所緻,還能容忍,到後來,宋齊愈竟然開始力主新法,宣稱不變法則亡國。對此,章美則再難容忍。
與此同時,他與宋齊愈之間又出現了另一個人:簡貞。
與簡莊初識時,章美就已經聽聞他的妹妹簡貞難得的賢淑聰慧,以兄視妹,恐怕也不會錯。不過那時章美一心讀書,并沒有婚娶之心。有一天,他和宋齊愈、鄭敦去簡莊那裏,大家正在院子裏講論孟子“赤子之心”,忽然聽到牆頭撲拉拉一聲響,擡頭一看,一架燕子風筝挂到了牆邊竹梢上。接着,有兩個孩童來敲門,烏眉去開的門,兩個孩童求烏眉幫他們取下風筝。烏眉搬過梯子要爬上去,章美看到,忙過去幫着取。他爬上梯子,攀到牆頭,伸手取下了風筝。正準備要下去時,一回頭,見後院一叢翠竹下,一個年輕女子靜靜坐在竹椅上,正捧着一卷書在讀,她身穿青布衫裙,襯着幽幽翠竹,顯得格外雅靜。
章美不敢多看,慌忙爬下梯子,那一眼卻映在心底,青碧圖畫一般。
自那以後,他時時會念起那個女子,知道她一定是簡莊的妹妹簡貞。他沒見過自己母親青春時的模樣,但看到那個女子,便認定母親年輕時便是這樣。他心中第一次湧起求偶之情。但父母都遠在越州,必須得先回禀。他想了很久,終于忍不住,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向他們征詢求親的事。
他聽族兄說烏眉的父親烏宣義這兩天要南下越州去進貨,就去烏家,想托烏宣義捎信回去。到了烏家,卻見烏眉也回了娘家。烏眉愛說話,他便先陪着說了幾句,裝作無意,把話題引到簡貞。烏眉極力誇贊了一番簡貞,章美正聽得快慰,烏眉卻話鋒一轉,說簡莊和劉氏都已選中了宋齊愈。章美一聽,心裏被冰錘猛地砸中一般,頓時呆住,說不出話來。他勉強敷衍了兩句,趕緊起身告别,在路上撕掉了那封信。
一路沮喪回到太學,迎面卻看見宋齊愈走了過來。那時他和宋齊愈已經争論過幾次新舊法,他心裏已經有了嫌隙。宋齊愈卻似乎毫不在意,笑呵呵拍了他一下,問他去了哪裏。他想起烏眉的話,心裏頓時騰起一股怨氣。正要發作,鄭敦也走了過來,他隻得忍住。宋齊愈說建隆觀的菊花開得正好,一起去賞賞。他原想拒絕,但又想探探宋齊愈的心思,便跟着一起去了。
三人到了建隆觀,其實菊花已經開敗,沒有什麽可看。宋齊愈又拉着他們上了近月樓,坐下來喝茶。這已是他們第二次來近月樓,他很納悶宋齊愈一向節儉,爲何忽然奢侈起來。而且宋齊愈坐下來後,不時望向對面蔡京的府邸,似乎在期盼什麽。望着蔡京府,除了富貴,還能期盼什麽?宋齊愈力主新法,蔡京又強推新法,自然同氣相求。章美心裏越發惱怒,但仍舊忍着。
臨走時,宋齊愈忽然感歎起來,說至今也沒有查找出蓮觀的家世。章美聽了,心裏才稍稍寬慰了一些,至少宋齊愈并沒有留意簡貞。
後來,爲了打聽簡貞的消息,章美時常往烏家跑,若遇到烏眉回娘家,就設法探些口風,引烏眉多講些簡貞的事情。烏眉說簡貞不但聰慧貞靜,還會畫畫填詞。章美忙請烏眉念一首來聽,烏眉記性好,随口就念了一首,那詞句凄清幽婉,韻緻不輸于當今女詞人李清照。章美聽後,如同飲了一盞春寒冷酒,神魂盡醉。
烏眉又說簡莊一直等着宋齊愈去提親,可至今也不見宋齊愈表态。而宋齊愈那邊,也似乎漸漸開始淡忘蓮觀。章美越加憂慮起來。後來他才想到,就算宋齊愈真的忘掉蓮觀,也未必會留意簡貞。但當時,他心裏隻有簡貞,以爲所有人都和他一樣,隻會鍾情于簡貞,尤其是宋齊愈。
他心裏暗想,不能讓宋齊愈忘記蓮觀。但如何才能不忘記?
有天他聽宋齊愈随口吟了句“尺素無由寄,鴻雁難爲憑”,看來宋齊愈在盼着能和蓮觀有書信往來。他忽然生出個念頭——給宋齊愈寫封假信。
但這是極喪格敗德的事情,他慌忙驅掉了這個念頭。誰知沒過幾天,他又去烏家見到了烏眉,烏眉說宋齊愈若再不表态,她自己就要去催催宋齊愈。章美一聽,忙阻止說宋齊愈似乎已經中意于另一個女子。烏眉忙問是誰,章美隻得說自己也不清楚,得去問問宋齊愈。
烏眉一旦得知宋齊愈和蓮觀其實隻見過一面,再無音信,恐怕會極力勸說宋齊愈。章美情急之下,再顧不得其他,開始着手寫蓮觀的假信。
他一向不願将精力耗費于詩詞歌賦,信中更要模仿女子心思筆緻,短短數百個字,竟比寫數千言的策論更難。好在他以前曾臨摹過衛夫人小楷,便照那筆法,反複斟酌揣摩,總算寫成。他封好信,去街口找了個外鄉客人,給了些錢,托那人把信交給了太學門吏。
當天下午,宋齊愈興沖沖找到他和鄭敦,說收到了蓮觀的信。章美看着他一臉狂喜,知道自己計謀應驗,但他從小沒做過這種違心欺人之事,心裏極其愧疚。
果然是徙善如登山,從惡如順水,寫了第一封假信,愧疚了一陣後,他又忍不住寫了第二封、第三封……宋齊愈卻絲毫沒有察覺,對蓮觀越來越執迷。
到了去年年底,烏眉忽然拿了兩幅畫來找他,說是簡貞畫的。簡莊這幾年賴以爲生的學田恐怕要被收回,這往後生計就沒了着落。簡貞拜托他去問問書畫經紀的朋友,看看能否賣掉這些畫。
章美展開一看,是兩幅山水,筆緻秀逸,神韻清遠,堪稱妙品。沒想到簡貞竟還有這等絕技,他喜歡得不得了,立即拿着兩幅畫去找到一位經營書畫的行家,那人看了也贊口不絕,說就算拿去和宮中畫院的一流畫師比,也不遜色。可惜畫者并沒有名氣,恐怕賣不到多少錢。
章美聽了,反倒很是開心。他本就沒打算賣掉這畫,想要自己珍藏起來,隻是想讓那行家品評一番。他父親從來不吝惜他花錢,于是他給父親寫了封信,隻說要收藏名家書畫,父親很快托人給他捎來三百貫,他就照着坊間名家的價格,假借書畫商的名義,把簡貞的畫全都買了過來,密藏在族兄家中,時時過去獨自品賞,越看越愛。
簡貞也用這些錢置了些田産,讓家裏有了生計倚靠。
而宋齊愈,卻因爲蓮觀那些假信,整天魂不守舍,簡莊也對他漸漸失望。就在這時,發生了那場論戰,宋齊愈從未如此狂傲過,以一敵七,爲新法極盡狡辯。簡莊當即驅逐了宋齊愈,他們七子既悲又憤,想起當年司馬光主政,錯信了蔡京,最終讓新法卷土重來。與蔡京相比,宋齊愈才幹見識隻有更強,若不設法阻止,将來恐怕會禍患天下。
于是他們開始商議如何阻止宋齊愈。鄭敦先提到了蓮觀,田況精于棋道,随即想出一條計策——寒食節将宋齊愈騙往外地,讓他錯過殿試。章美心想這是爲天下蒼生免禍,便主動提出去偷蓮觀的信。
他重寫了一封蓮觀的假信,交給簡莊,簡莊怕男子口吻不像,就讓妹妹簡貞模仿蓮觀的語氣寫了一封假信,江渡年又模仿“蓮觀”筆迹抄寫了一遍。章美讀到那封假信,見寥寥數語,卻情緻深長,心想:若這是簡貞寫給他的,該多好。
信上應天府梁侍郎家的地址是簡莊提供的,章美随口問了句是從哪裏得來的,簡莊神色微變,随即說是偶然聽來的。章美微有些納悶,簡莊一向坦蕩磊落,任何人面前都直心直語,從來不會支吾遮掩。他不放心,等其他五子離開後,單獨留下來,又問了一遍。簡莊忽然惱怒起來:“你這是做什麽?我才已說了,是偶然聽來的!”
簡莊雖然性情嚴厲,但從來沒有這麽失禮過,何況是摯友之間?章美不好再問,道了聲歉起身告辭。回去路上卻始終忘不掉簡莊方才的神情,那神色間不止是惱怒,更透出些恨意和愧意,此外還藏着些什麽。他仔細琢磨那眼神,心裏漸漸升起一股寒意——簡莊眼神深處藏着冷厲之氣,那是殺氣……大太陽底下,章美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簡莊在說謊,他不隻要讓宋齊愈錯過殿試,更要除掉宋齊愈,以絕後患。因爲宋齊愈就算錯過這一場殿試,三年後,還可以再試,以宋齊愈的才學,終究阻擋不住。
雖然章美與宋齊愈已經勢同冰炭,但畢竟十幾年舊誼,早已勝過骨肉,愛護之情自然湧起。何況儒者以仁義爲本、恻隐爲心,怎麽能做出這種事情?
不過,他還是想懲戒一下宋齊愈,想起太學有位同學講過甯陵知縣有女待嫁,便重新寫了一封假信,把地址換成甯陵,照老辦法寄給了宋齊愈。
信送出去後,想到簡莊,章美始終有些心寒,不知道簡莊将宋齊愈騙到應天府,究竟意欲何爲?
寒食上午,東水七子聚會,大家心裏裝着事,坐了一會兒便散了。章美一直留意簡莊,見他目光中仍有冷厲殺氣。告别出來,他一個人漫漫而行,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烏家。烏眉也在,寒食回來看視父母。說起簡貞,烏眉歎道:“宋齊愈和你們如今鬧掰了,隻可憐了貞妹子,她其實早就相中了宋齊愈,但女孩兒家,有苦也說不出來,何況你簡大哥又是個極古闆的人……”
章美聽了,頓時冷透了心腸。之前他一直沒有想到過簡貞的心,以爲隻要支開宋齊愈,再依照禮數,請媒人去跟簡莊議親,事情就成了。現在聽到烏眉這樣說,忽然間覺得自己像是在水上乘舟,隻顧着防備船外的風浪,卻沒發現,腳底的船闆早就空陷……他黯然告辭,失魂落魄走在街上,覺着自己這二十多年竟活成了一具廢殼,一無是處。不隻如此,更爲了情欲,背棄信義,欺瞞朋友。
仁義之道,對别人來說,也許不過是口中道理,甚至隻是利祿之階,但對他而言,自少年時起,便認真當作立身根本、一生志向,比性命都要緊。
頹然中,他不禁問自己,當年那個胸懷天下的章美去了哪裏?
茫茫然,他竟又走回到汴河岸邊,看到水邊泊着一隻客船,船主吆喝着“應天府!應天府!”他忽然想起簡莊提供的那個假地址,心想自己與其自暴自棄,不如去查清楚這件事。于是,他上了那船。
客船駛離汴梁後,夜裏他睡不着,獨自走到船尾,望着夜空一鈎彎月出神。宋齊愈今天一早就啓程去了甯陵,他若真的錯過殿試,自己的罪過就更大了。幸而地址改到了甯陵,路程減短了一半,隻願宋齊愈能及早發覺、及時趕回去。
他又想自己,這時趕去應天府,稍有耽擱,就沒辦法及時趕回汴京,恐怕要錯過殿試。但随即,他就苦笑了起來,你讀書應舉,本是想推行仁義,爲國爲民做些有益之事。如今淪落到這般模樣,還有什麽顔面去殿試?
再想到應天府那個假地址,不知道有什麽等在那裏,也許真的是個陷阱?他有些怕起來,但随即振了振氣,怕什麽?生有何憂?死有何懼?何況你用下作手段欺瞞朋友,就算替他一死,也是應該。
順流船快,第二天清早就到了應天府。
他找到梁侍郎家,來到門前時,仍有些緊張。他鼓了鼓勇氣,才擡手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壯年漢子,臉黑體壯,章美看了,又一陣心悸。
那壯漢問:“你是宋齊愈?”章美點了點頭。壯漢便請他進門,章美走了進去,見院子裏還站着一條壯漢。大門剛關上,兩條壯漢一前一後,朝他逼過來,伸手扭住他,将他拖進側房中。章美想反抗,但他自小讀書,體格柔弱,哪有抵抗的氣力?
兩條漢子把他摁到一張椅子上,取過一條麻繩,将他捆死。章美正要開口質問,一個漢子又将一塊帕子強行塞住他的嘴裏。而後,另一個漢子點了一盞油燈,拿來一根銀針,在燈焰上燒紅了針尖,第一個漢子伸臂勒住章美的脖子不讓他動彈,第二個漢子拿着那針,揪住章美的耳垂,左右各狠狠刺了一下,一陣燒灼鑽痛,兩隻耳垂都被刺穿,他忍不住哼叫掙紮起來。那個漢子又掏出一個小瓶,在章美的兩隻耳垂上各塗了些清涼的藥膏。章美又驚又懼,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
一個漢子又去拿了件紫錦衫過來,另一個解開了章美身上的繩索,讓他換上那件錦衫,又将一個小紫錦袋塞進他懷裏。而後,其中一個從腰間抽出一把尖刀,抵在他脖頸上說:“等下帶你出去,你若敢發出一點聲音,我這刀子絕不含糊容情。”
章美隻得點點頭。兩個漢子一左一右挾着他,出了門,門外巷子裏停了輛馬車。章美被推進了車廂,兩個漢子也随即上了車。前頭車夫驅馬,車子穿出小巷,行了很長一段距離,才又停了下來。兩個漢子又挾着章美下了車,章美向四周一望,眼前河面寬闊,岸上茶坊縱列,岸邊泊着些船,竟又回到碼頭。頭頂太陽微偏,已經過午,接近未時。
兩個漢子仍一左一右,緊挨着章美,其中一個裝作親密,用胳膊緊緊攬住章美肩膀,脅迫他走到岸邊,上了一隻客船。章美擡頭一看,船帆上繡着一大朵梅花圖樣。船主站在艄闆上,朝兩個漢子點了點頭,并未說話,似乎是相識約好。
兩個漢子拽着章美穿過大客艙,艙裏并沒有客人,隻有幾個船工在搬東西。他們低頭走進小客艙過道,小客艙左右各有三間,兩人把章美推進左邊中間那間客艙,随手闩上了門。兩個漢子并肩坐在小床,讓章美坐在桌邊木凳上。章美見兩人一直盯着自己,極不自在,便扭頭望向窗外,心裏胡亂猜想,忐忑不已。
簡莊爲何要提供應天府這個地址,目的何在?這兩個漢子究竟要拿自己怎麽處置?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頭緒。唯一安慰是,幸而自己替換了宋齊愈,他便不需平白無故遭受這些驚吓。
過了一會兒,似乎上來了幾個客人,随後船開了,看方向是駛往汴梁。章美越發奇怪,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做什麽。
到了傍晚,兩個漢子要了些飯菜,讓章美一起吃了。船上小厮進來收走碗筷後,一個漢子低聲對章美道:“老實待着,不許出聲,不許闩門。我們就在隔壁,你若敢叫敢逃,就割了你的喉嚨!”
說完,兩人就帶上門出去了,章美聽到隔壁門響,兩人應該是進了隔壁。他獨自坐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不敢動,隻能呆呆望着窗外,不知道接下來還會遭遇什麽。一直坐到深夜,他才摸到小床上躺了下來,沉沉睡去。
黎明時分,他被一陣輕響驚醒,是門樞轉動的聲音,章美忙半撐起身子,見艙門慢慢打開,一個黑影蹑步走了進來,随手輕輕闩上了門。窗外天色隻微露些晨曦,艙室中還很昏暗,章美睜大了眼睛,見那黑影慢慢朝自己走近,黑影前似乎有寒光在一閃一閃。章美不敢亂動,隻能将身子使勁往後縮,抵緊了艙闆。那黑影走到近前,章美這才勉強看清,是一個魁梧壯漢,但并不是那兩人中的一個,壯漢手中握着把尖刀。
那壯漢走到床邊,湊近才發覺章美醒着,驚了一下,急忙用刀抵住章美咽喉,低聲道:“不許出聲!”
章美隻能定定斜抵在牆闆上,不敢動。那壯漢盯着章美仔細看了看,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似乎很吃驚。他低聲問道:“你是策子章美?”
章美忙點點頭,但随即猛地想起自己是來頂替宋齊愈,忙又搖了搖頭。那漢子目光閃動,有些疑惑,他手中的尖刀也略松了一些,似乎在猶疑。章美卻從他目光中感到殺意,一陣恐懼頓時湧起。平日裏說起生死,不過是兩個字,這時才真正覺到死,如一片漆黑深淵,在身下塌陷。他不由得掙了一下身子,逼在他喉部的刀鋒一緊,皮膚似乎被割破,他忙又停住,不敢再動,想說些什麽,但嗓子幹澀,竟發不出聲來。
驚懼之中,他又猛地想起,死在這裏的本該是宋齊愈。一陣悔意刀一般割過,既爲自己和簡莊等人設計陷害宋齊愈而悔,也爲自己貿然前來而悔。兩悔交集,彙成一陣絕望之悲。他心一橫,閉上了眼,死就死吧,至少是代齊愈而死,多少還算值一點價。
然而,等了片刻,刀鋒似乎離開了喉部,他忙睜開眼,見那壯漢注視着他,猶疑了半晌,低聲問道:“會遊水嗎?”
章美不明所以,茫然點了點頭。上次來京時,章美因被船匪抛進河裏,險些溺死,到了京城後,暑夏特意和鄭敦去僻靜河灣練會了遊水。
壯漢低聲道:“爬出窗,下水,輕一些。”
章美看那壯漢神色,似乎沒有了加害的意思,倒像是想幫自己,便愕然點了點頭,忙輕輕起身,慢慢爬出窗戶。然而低頭看到渾茫茫的河水,又有些怕,但一想,就算死,死在水中總比被人殺死好。
他打定主意,要往下跳,身後壯漢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輕一些。于是他慢慢溜下船舷,那壯漢見他下到了水中,才松開手。章美大緻已通水性,怕被發覺,不敢用力劃水,隻在水中蹬着腳,順流往下漂去。經過船尾時,見船後立着個篙工,正在撐船,幸而側着身,并未朝他這邊看。
章美忙長吸了口氣,将身子沒進水中,向前潛遊,一口氣盡,才冒出水面,這時離那船已有一段距離,篙工絲毫沒有察覺。沒過多久,那壯漢也從他附近水面冒出頭。兩人遊到河邊,一起上了岸。四周一望,見農舍錯落,已經進入汴京東界了。
那壯漢脫下上衣,一邊擰水一邊道:“我是來殺你的——”原來他叫康遊,有人綁架了他的嫂嫂和侄兒,威逼他來這船上殺一個紫衣客。
章美聽了大驚,低頭看看身上濕淋淋的紫色錦衣,簡莊真的設計要殺死宋齊愈!
康遊又說:“那綁匪要我拿你的一雙耳朵和一顆珠子作憑證。”“珠子?什麽珠子?”
“我也不知道。”
章美忽然想起來,在應天府那兩個漢子把一個紫錦袋塞進他懷裏,他忙一摸,幸好還在。取出來打開一看,裏面是一些碎銀和一大丸藥,并沒有什麽珠子。康遊卻把那丸藥拿了過去,掏出尖刀劃了一道,捏着藥丸,仔細一看,道:“珠子在裏面。”
章美接過來,在晨曦下透過刀縫去看,裏面果然透出些瑩潤光澤。康遊又問:“他們爲何要你的耳朵?”“我的耳朵上午被穿了孔,這恐怕是個記号。”
康遊湊近一看,想了想:“他們隻是要看這耳孔,這還好辦,我去找一雙。”
“去哪裏?”
“漏澤園。”章美一驚,漏澤園是汴京墓地。由于汴京人口太多,許多屍體抛擲溝野,無處安葬,當今天子繼位後,在東郊撥劃了一塊地,修建墓園,專用來埋葬無親無故的孤苦死者。康遊是打算到漏澤園裏挖屍割耳。章美先有些憎惡,但随即明白,康遊是不忍傷害他,卻又得去救自己嫂侄,才想出這主意。
康遊又道:“我得盡快找到耳朵,中午就得交貨。這珠子我就拿走了。你我就此别過,你保重。”
章美想起此中疑窦,忙道:“康兄,此事暫時不要告訴别人。”“我也是這個意思。”康遊點點頭,随後匆匆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