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能良知,皆無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
——程颢
趙不棄想起了追蹤丁旦的那個大鼻頭軍漢。雖然他相信丁旦和胡涉兒一定會爲了那句“一千貫”的謊互鬥起來,不過這禍根終究斬不斷,那個大鼻頭追丁旦,從應天府追到汴梁,又一直在藍婆家附近蹲守,看來是非捉到丁旦不可。可以借他的手把丁旦這陰魂驅走。
趙不棄騎馬來到汴河北街,還沒到藍婆家,就遠遠望見斜對面大樹下蹲着個人,果然是那個大鼻頭。趙不棄不由得笑起來,這傻漢子,我不用兩個時辰,就找到了丁旦,他這麽多天卻隻知道死蹲在這裏。
他笑着驅馬過去,經過藍婆家門口,門開着,卻不見人影,隻聽見裏面傳出笑聲,是藍婆和那孩子的聲音,看來他們一家三口很快活。
那大鼻頭看到趙不棄,似乎有些不自在,挪了挪屁股。趙不棄走到近前,在馬上笑着問道:“大鼻頭,蹲累了吧,咱們做個買賣如何?”
大鼻頭睜着雙大斜眼,有些發愣,不由得站起身。趙不棄又問:“你在等着抓丁旦?”大鼻頭臉上一顫,有些慌,卻仍不說話。“我知道丁旦在哪裏,也可以告訴你,不過你得拿樣東西來跟我換。”
“你要什麽?”大鼻頭這才開口。“隻要你告訴我,你爲何要捉丁旦?”“不成!我不能說。”大鼻頭忙搖了搖頭。“那好,你繼續等,我走了——”趙不棄假意驅馬要走。“唉!你——你真的知道丁旦在哪裏?”“那當然。我還知道你是從應天府一直追到這裏的。”“你怎麽知道?你是什麽人?”“這你不必管。隻要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我家員外于我有恩,你得先答應我,不能傷害他。”“這個你盡管放心。我隻是想知道,并不想做什麽,更不想要什麽。”“那好。我告訴了你,你一定也得告訴我。”
“這你也盡管放心。”趙不棄心裏暗笑,“你盡管放心”這五個字其實說說而已,但隻要說出來,似乎總能生效。
大鼻頭慢慢講起來——
他叫薛海,是虹橋北岸一家酒棧的護院。寒食節前一天,員外交代他和另一個護院去做一件事,到應天府那員外的朋友家接一個人,将那人裝在麻袋裏,半夜用車拉到碼頭邊的胡家客棧,那客棧有個廚子接應他們,給他們打開後院的門,引着他們,扛着麻袋偷偷到一間客房後窗,窗戶開着。廚子已給裏面客人的飯菜裏下了藥,兩個客人正在昏睡。
于是薛海悄悄爬進那客房,把麻袋接了進去。那房間裏另有一個麻袋,他把那個麻袋搬起來,從窗戶換了出去,用車運回了員外的朋友家。回去後打開一看,裏面也是一個人,也似乎被下了藥,正在昏睡。薛海仔細看了看那人,以前曾見過,是豉醬藍婆家的接腳夫丁旦。
員外吩咐,把這人偷偷帶回汴梁,不許讓任何人看到。可那晚薛海和同伴都有些累,打開麻袋後,見丁旦在昏睡,就忘了重新紮好。結果第二天醒來,丁旦已經不見了。薛海和同伴在應天府好不容易追到了丁旦,卻又被他逃了。到處打問,有人看到丁旦搭了隻去汴梁的貨船,于是薛海和同伴也搭了條船,那同伴怕回去受責罰,開船前偷偷溜了,薛海隻得一個人追到汴梁。回來後,一直沒有找見丁旦,也就一直不敢去見員外。
趙不棄好奇道:“你家員外是誰?”薛海用力搖頭:“這個我絕不能說。”“好。丁旦的下落,我也絕不能說。”
“你?”薛海又急又怒,大鼻孔不住翕張。趙不棄笑道:“我不告訴你丁旦的下落,你便逮不到丁旦,逮不到丁旦,你便不敢回去見你家員外,你家員外必定一直在等丁旦,必定很焦心。你護着他,反倒是讓他日夜擔憂,不得安生;反之,你若告訴我你家員外是誰,我就告訴你丁旦的下落,你就可以逮到丁旦,逮到丁旦就可以回去見你家員外,你家員外得了丁旦,自然開心,他一開心,就賞你個媳婦,這樣你也就開心了。大家開心你不要,非要大家都焦心。”
薛海聽他繞了一大堆,有些發懵,揉了揉大鼻頭,怔怔道:“這麽說,我該說出來?”
“我不知道你家員外是誰,不少一根毛;但你若不知道丁旦在哪裏,那事情就大了。你說是不是?”
薛海猶疑了半晌,才低聲道:“我家員外是章家酒盞的章七郎。”“原來是他?”趙不棄很是意外,不由得笑起來。
他常去章七郎酒棧吃酒賭錢,卻沒想到自己查案子,竟能查到章七郎頭上。章七郎讓薛海到應天府,把一個人裝進麻袋,半夜到一家客棧換出丁旦,這是在玩什麽戲法?幸而何渙和丁旦換了回來,否則應天府裝進麻袋的就是何渙了。
他又問道:“你們先裝進麻袋裏的是什麽人?”“我不知道,也沒見過。”“你讓他進麻袋,他就乖乖進了?”“嗯。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該你告訴我丁旦在哪裏?”“他就在魚兒巷胡涉兒家。”“我去胡涉兒家看過,丁旦并沒在他家。”
“我騙你做什麽?你去的時候他可能還沒去,我才在胡涉兒家和丁旦說過話。”
“好!我再去看看!”薛海扭頭要走。趙不棄想起胡涉兒這會兒恐怕還沒回家,兩鼠還沒鬥起來,忙止住薛海:
“你這大白天去,不怕被人看到?”“哦,對啊,那我天黑再去。”
瓣兒正在董謙家院子裏和姚禾、池了了商讨董修章命案,曹喜忽然走了進來,他面容憔悴,神色委頓。
瓣兒忙問:“曹公子,你也知道了?”曹喜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昨晚我也來過。”瓣兒三人一愣,曹喜又道:“我先來的,出去時,那個鼓兒……封……他才來。”
池了了驚道:“你說你是在封伯之前來的?!”曹喜點了點頭。池了了又問:“你來的時候,董伯伯還活着?”
曹喜搖了搖頭,遲疑了片刻才道:“我來的時候,董伯父剛死……”池了了不由得伸手一把抓住曹喜的手臂,大聲問道:“這麽說,封伯沒有殺董伯父?”
“嗯。”曹喜垂着頭。池了了歡叫了一聲“太好了”,随即發覺自己抓着曹喜的手臂,忙松手放開,羞得滿臉绯紅。曹喜卻仍似心事重重。
瓣兒心中起疑,輕聲問道:“曹公子,你說你來的時候,董伯父剛死,這是指?”
曹喜神色十分奇怪,似怕似愧,他望向一旁,躊躇了一會兒,才低聲講起來——原來,曹喜知道董謙也是上了侯倫的當,才會在範樓設計陷害他,對董謙的怨氣也就随即消散。昨天傍晚吃過飯,他想起董修章還不知道實情,被兒子董謙的死弄得瘋癫,便獨自前來看望董修章。
到了董家,天色已經昏黑,他敲門沒人應,見門沒闩,便推門進去,堂屋裏亮着燈,卻不見人。他走了進去,聽見後院傳來一個聲音,像是在罵,又像在呻吟,含混不清,似乎是董修章的聲音。他正在納悶,見董修章扶着牆從後邊走了出來,瞪着眼,神情看着十分奇怪。他忙上前拜見,董修章朝他走了兩步,腳步虛浮,走得很吃力,到他面前時忽然摔倒,等他伸手去扶,董修章已經趴倒在地,他忙蹲下去攙扶,才看見董修章腦後一片血污。
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後縮了一步,董修章卻伸手扯住他的衣襟。他猛地想起範樓案,難道自己又被陷害?
董修章手臂晃了兩下,便不再動彈,似乎已經斷氣,手卻仍死死攥着曹喜的衣襟。曹喜越發慌亂,他用力掙脫了董修章的手,爬起來就往門外跑,剛出大門,迎面撞到了一個人,兩人一起摔倒,昏黑中仔細一看,竟是鼓兒封。他顧不得多想,又慌忙爬起來,急惶惶逃回了家。晚上脫衣服時,他才發現,自己腰間那塊玉飾不見了。他急忙回想,恐怕是董修章拉扯自己衣襟時拽掉了。他就是怕再被陷害才逃離,卻沒想到反把證據留在了現場。
一夜輾轉煩憂,直到今早,他才平靜下來,玉飾留在了兇案現場,躲是躲不過,不如主動過去把事情說明白。
姚禾聽完後,納悶道:“昨晚初檢時,并沒有發現你的玉飾。”曹喜頓時愣住:“難道丢在其他地方了?”池了了道:“既然你走的時候,封伯才來,那時董伯伯已經斷氣,封伯爲什麽要頂這個罪?”曹喜越發吃驚:“你說什麽?”
池了了道:“封伯招認說是自己殺了董伯伯。”“他現在在哪裏?”
“開封府大獄。”曹喜像是忽然被凍住,呆在那裏。
瓣兒看他目光中既有驚異,又有恍然,還有一種莫名震動,仿佛丢了一樣重要東西,都已經忘記,卻忽然發覺這東西就在手邊。
她輕聲問道:“曹公子,封伯并沒有殺人,他是在替人頂罪,你是不是知道其中緣由?”
良久,曹喜才低聲道:“他是在替我頂罪。”“爲什麽?”池了了驚問。“他是我的……生父。”
瓣兒、姚禾都大吃一驚,池了了更是睜大了眼睛驚望着曹喜。曹喜仍望着一旁,低聲講道:“我十一二歲時,有次惹惱了母親,母親急怒之下,才說出了實情。說我的生父是那個打鼓賣藝的鼓兒封。當年他的手指被人斬斷,生計無着,那時我才半歲大,眼看着就要餓死。我父親愛聽曲,和他有些交情,我母親又一直未生養,就和他商議,收養了我。他把家傳的一塊古琴玉飾給了我父親,我父親雖然一直隐瞞我的身世,卻一直要我佩戴着那塊玉飾……”
池了了問道:“你早就知道?”曹喜苦笑了一下,又道:“等我知道時,我父親的書坊生意已經十分興旺,他又極愛我,我也以富家公子自居,生父卻是個沿街賣藝的窮漢,因此一直厭恨自己的身世,不願意人提起,更不願意見到。那天在範樓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對你無禮,其實是因爲他,我一見到他,心裏就騰起一股怒火,連帶對你也……”
池了了惱怒起來:“不要提我,封伯現在怎麽辦?”曹喜忙道:“那塊玉飾應該是被他藏了起來。他挺身救我,我自當回報。你放心,就算這次洗不脫自己的罪名,我也會去官府自首,有我的證詞,他自然沒事。”
瓣兒道:“不怕。剛才我們已經在猜疑兇手另有其人,有你證見,就更确定無疑了。我們合力找出兇手,你和封伯都會沒事。”
趙不尤讓乙哥去報官,墨兒去喚孫羊正店的店主。他站在門邊望着地上兩具死屍沉思。門窗都關着,兇手并非外人,李泰和手中握着把短刀,他應該是先殺了金方,而後自殺。寫密信給武翔的應該正是李泰和,他威逼武翔去梅船上殺掉紫衣客,取回耳朵和珠子;而後又安排栾回和劉小肘幫他取回香袋,栾回從烏金眼蔔卦攤上取到香袋,途中裝作不慎撞到劉小肘,掉落香袋,劉小肘撿起香袋,用早已備好的假香袋還給栾回;劉小肘拿着真香袋到孫羊正店來,交給了金方;之後,李泰和來到這裏,殺掉金方,随即自殺。
李泰和爲何要這麽做?金方應該不是幕後之人,也隻是個中轉手,他拿到香袋後,恐怕已經交給了他人。李泰和殺金方,自然是爲了斬斷線頭,讓人無法追蹤幕後之人。他自殺,也是爲了防止洩密。如今,這條線索便徹底斷了。
那幕後之人究竟是什麽人?竟能讓他甘心爲之送命?趙不尤正在默想,墨兒帶着店主孫老羊來了。孫老羊隔着門望見裏面的屍首,吓得臉變了色。趙不尤問道:“孫店主,今天正午之後,金方有沒有離開過酒店?”
“沒有,今天客人多,他要照管樓下大堂,離不得。下午客人才散了些,李泰和來找他,我才許他走開一會兒。誰知道這麽一會兒竟出了這樣的事情。”
“他和李泰和平日往來多嗎?”“從沒見他們兩個來往,今天李泰和來找他,我還有些納悶。”這麽說是有人來孫羊正店取走了香袋。李泰和安排得十分周密,金方照管樓下大堂,來取香袋的人隻要裝作客人,便不會有人察覺。今天店裏人多,來來往往,也難以追查。
過了一陣,乙哥引着顧震、仵作和四個弓手趕了來。仵作驗過屍首後,也推斷是李泰和先殺了金方,而後自殺。趙不尤請那四個弓手搜查兩人身上和房内物件,果然沒有搜到香袋。
顧震和趙不尤站在院裏,顧震問道:“這兩人也牽扯到梅船那案子裏來了?”
“嗯。”“上頭不許我再查梅船案,這七拐八拐,還是繞回到這案子了。看來躲都躲不開。這兩人死了,你還有其他線索嗎?”“還有古德信。”“老古?他也牽涉進來了?!”
“郎繁之死和他有關。不過他已押着軍械啓程去了江南,我回去就寫封信給他,希望從他那裏能得出些實情。”
“老古爲人,你我都是知道的,我想至少他不會作惡。”“我也這麽想。不過有時善因未必種善果。”“這一陣京城亂得不成樣了,還有幾個老朋友也做出了些想都想不到的事來。既然這裏沒有什麽疑問,我先走一步,另有幾樁事火燒火燎等着我呢。”“好。這一兩天我恐怕還得勞煩你,那船得重新查一次。”“用得到,盡管說!”
董謙跪在父親的屍首前,已哭不出聲音,卻仍不時嗚咽着。吳泗也跪在一邊,垂着頭,不時擦着老淚。瓣兒在一邊看着難過,不知該怎麽做才好。池了了和曹喜也一樣,沒經曆過這些事,隻能默默看着。好在姚禾經見得多,他走到吳泗身邊,用手比劃着示意:董修章的屍首不能一直這麽擺着,得收殓起來。
吳泗明白後,擦掉淚水,從地上爬起來說:“老相公的壽材幾年前就已經備好了,在後院。”
這時,左右幾個鄰居也進來看視,姚禾便招呼了兩個力壯的,跟着吳泗到後院,見棺木擺放在後檐牆根下,用油布蓋着。姚禾和那兩人将棺木搬到堂屋,騰開桌椅,安放在屋子中央。吳泗又去取出備好的壽衣,鄰居中有老成熟事的,幫着他給董修章換上壽衣,安放到棺木中。又點了香燭,找來匹麻布,剪成孝衣,董謙和吳泗都披戴好,跪在棺木前,又一起哭起來。瓣兒四人也在棺木前拜過後,這才走到後院,見牆邊果然有個大水缸,缸沿上有一小片烏紅血迹,缸腳到堂屋後門一路也斷續有幾滴血迹。再看後門,仍沒有闩上,打開一看,外面是一條小道,還有一片水塘。
瓣兒道:“難道是賊?從後牆翻進來偷東西,卻被董老伯發覺,那賊推倒董老伯,從後門逃走?”
姚禾道:“大緻應該是這樣。我去請吳老伯,讓他看看是否丢了什麽?”
姚禾進去不一會兒,喚出了吳泗,吳泗來到後院,第一眼就往水缸邊望去,随即嚷道:“那樹!那樹沒了!”
瓣兒忙問:“吳伯伯,什麽樹?”“老相公花了幾年心血養的梅樹!”
瓣兒四人都向水缸邊望去,那裏擺着一張木桌,桌面上留下一個方形泥印,顯然是擺放花盆留下的。桌邊地上斜倒着一個竹竿紮成的架子,架子上繃着黑色細紗。
瓣兒又問:“那梅樹很值錢嗎?”“多少錢都買不來。老相公的心願、小相公的前程,全都在那棵樹上。”“那究竟是什麽樹?”
“神樹。”
“神樹?”
“長生大帝神樹。老相公啊,你走了,神樹也不見了!”吳泗又痛哭起來,嘴裏不住念叨着些什麽,根本聽不清楚,也勸不住。
曹喜道:“我去叫董謙過來。”過了一陣,曹喜和董謙走了出來,董謙雖然仍舊悲痛,但已平靜下來。瓣兒這才仔細打量他,中等身形,有些魁梧,粗眉方臉,透出忠厚之氣。隻是兩耳耳垂上竟穿了洞,瓣兒暗暗納悶。再看董謙神情,對曹喜仍舊懷有敵意。
瓣兒知道自己貿然說話,董謙未必會信,便向姚禾望去。姚禾會意,走上前言道:“董公子,我受開封府差遣,來追查殺害董老伯的兇手。吳老伯說這桌子上原先有棵樹不見了,那是什麽樹?”
董謙望向那張桌子,目光頓時又悲傷起來,良久才啞着嗓子說:“那是家父從南邊家鄉搬運來的一棵梅樹,樹形很特異,像條龍,家父又在根幹上種植了些靈芝,花了幾年心血才培育成型。他做這些,是打算進獻給皇上,給我謀個好前程……”
瓣兒指着桌邊那個黑紗竹架:“這個是用來做什麽的?”“父親怕外人看見,平日就用這個紗架罩住梅樹。”“這麽說,外人沒見到過?”
“嗯。”“鄰居或朋友呢?”
董謙想了一陣,忽然道:“有個朋友見過。”“誰?”
“侯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