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龍柳卦攤

第58章 龍柳卦攤

人患事系累,思慮蔽固,隻是不得其要。

——程頤

乙哥早早來到東水門外。龍柳樹旁,那個蔔卦的烏金眼已經坐在卦攤上,還沒有人來蔔卦。他斜着腦袋空張着一雙大眼,在想事。乙哥走過卦攤,來到旁邊的軍巡鋪屋前,那裏有幾棵柳樹,乙哥便蹲在樹下,偷偷瞄着卦攤。

能得這個差事,他極快活,掙得多,還輕省。他父親原是縣學裏的教授,可他才長到五六歲時,父親就病死了,丢下他母子兩個艱難過活。他因跑得快,十一二歲便開始替人傳話送信,每天掙幾文錢幫襯母親。幼年時,父親曾教他認過一些字,父親過世後,家境艱難,便沒再念書。看到其他孩子去童子學,他眼饞得不得了。後來替人送信,信封上都有寫信、收信人的名字,每送一封信,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對着認,幾年下來,倒也學了不少字。有時候,信封沒有封粘,他就偷偷取出裏頭的信來讀,信裏什麽事情都有,好的壞的、善的惡的,比聽人說書還有趣。别人卻都以爲他不識字。

他讀得最多的是趙不尤的信,幾年來,趙不尤在信裏始終正直忠厚,乙哥越讀越敬重,偷看别人的信是獵奇,讀趙不尤的信,卻像是在聽父親教誨一般。

他在樹下等了一陣,沒見武翔來,蔔卦攤子也沒有人接近過,等得有些無聊。這時身後傳來叫賣聲,“幹果、蜜果、閑嗑果,又脆又甜又香糯!”一個年輕後生挑着擔子走了過來,乙哥認得,是賣幹果的劉小肘。他想着今天至少已掙了一百文錢,就叫住劉小肘,買了十文錢的黨梅,一顆顆含着繼續等。

太陽漸漸升到正頭頂,快到午時了,終于看到一個儒服老者走近了蔔卦攤,神色看着有些緊張,應該是那個武翔。乙哥不由得站了起來。

武翔坐在卦攤右邊的木凳上,正對着乙哥。乙哥聽見他讓烏金眼幫他合個八字,随即說了兩個生辰八字,烏金眼摸着手邊的陰陽卦盤,嘴裏低聲念叨着。這時,武翔從懷裏取出一個藍錦袋子,輕輕放到了桌邊。烏金眼搗弄了一陣,搖頭說:“不成,相犯。”武翔便摸出十文錢交到烏金眼手中,起身走了。

烏金眼并沒有發覺那個香袋,仍呆坐着等客。乙哥一直盯着蔔桌,絲毫不敢疏忽。

這時緊挨着龍柳的那間李家茶坊裏走出一個人,三十來歲,穿着件破舊儒服。乙哥見過這人,似乎叫栾回,是江南來的一個落第書生,常年在這裏替人寫信。栾回剛才一直坐在茶坊裏,他徑直走到卦攤邊,伸手抓起那個香袋,塞進懷裏,随即轉身,快步向東邊行去。

乙哥忙跟了上去,栾回走得極快,剛才那個賣幹果的劉小肘正挑着擔子在前面,邊叫賣邊慢悠悠走着,栾回爲避讓迎面一個路人,一不小心撞上了劉小肘的擔子,趔趄了一下。乙哥在後面看到有樣東西掉在了地上,是剛才那個藍錦香袋!栾回卻沒有發覺,繼續匆匆往前走去。乙哥要喊住他,但想到自己是在跟蹤,不能暴露,忙把聲音咽了回去。劉小肘一扭頭,也發現了地上的香袋,他俯身撿了起來,乙哥正怕他要私藏起來,劉小肘卻朝栾回大聲叫道:“喂!你丢東西啦!”連叫了幾聲,栾回才聽到,他回轉頭看了看,又摸了摸懷裏,才發覺丢了香袋,忙走回來接過香袋,道了聲謝,随即又匆匆往前去了。

乙哥這才放了心,繼續跟在後面。一直跟到虹橋邊,栾回下到岸邊,上了一隻客船。他要搭船走?乙哥犯起愁來,趙不尤說無論到哪裏都要死死跟着,若栾回去江南,我也要跟到江南?他想起懷中那塊官府令牌,有這令牌就不必付船資,正好我沒去過江南。于是他走到那客船邊,船主正在岸上吆喝客人,他走過去取出令牌,偷偷跟船主說:“我是官府派遣的,要偷偷跟着剛上船的那個人。”船主面露難色,卻不敢違抗,隻得讓他上了船。

乙哥從沒經過這等待遇,心裏好不得意,上了船鑽進大客艙,艙裏已經有七八個客人,分别坐在靠窗兩條長木凳上,栾回在左手最邊上,背轉身子望着窗外。乙哥便在右邊長木凳的空處坐了下來,盯看着栾回。

這船是去江甯,船主又招呼了幾個客人,滿員後,随即吆喝船工開船起航。

趙不尤讓墨兒遠遠看着乙哥和武翔,不要太靠近,以免對方察覺。他自己則騎了馬,向東來到汴河官船塢,清明發現郎繁及二十四具屍首的新客船就停在這船塢裏。清明那天沒有找見這船的船主,船上也不見官府登記船籍時刻寫的名号。趙不尤和顧震原以爲船主找不見自己的船,會主動前來認領,但至今不見有人來問過這船。

趙不尤向船塢的塢監說明來意,那塢監認得趙不尤,引着趙不尤走進船塢,找見那隻客船,自己便回門前去了。趙不尤先站在岸上看那船身,清明那天沒太細看,今天看來,那船船型修長輕逸,通身漆得明黃,頂篷竹瓴青篾也都簇新,窗檐上挂着紅繡簾,應是才造成不久。一看便是能工巧藝,花費不少。這樣一隻新船爲何找不見船主?

他從右舷後邊的過廊處上了船,撲鼻是新漆的味道,那天到處是木樨香氣,如今那香氣散去,才嗅到了這漆氣。他先走到船尾的後艙,那些屍首早已搬走,艙裏空空蕩蕩,他細細環視了一圈,并沒有看出什麽。臨轉身,見頂篷中間木梁上有個滑輪,再一低頭,窗腳木闆上丢了一團繩索,一頭拴了個吊鈎。他略有些納悶,這滑輪和繩鈎自然是用來吊重物的,但一般都是置于通道口,以便上下搬運貨物,這個滑輪卻在艙室頂篷中央,沒有多大用場。

他默想了片刻,想不出什麽來,便轉身回到過廊處,低頭看見腳下船闆刷着一色淺黃明漆,十分清亮。但邊縫處露出木紋,可以看出木闆比别處的要舊一些。

走進前面小艙室,過道地闆、牆闆若仔細看,也都有些舊。趙不尤繼續往前慢行慢看,走到大艙中,腳底的船闆邊縫處也能看出有些舊,但牆闆則是新的。他一直走到前梢,這裏的木闆又是全新的。看來這船的船主更重表面光鮮,或是被造船匠用舊木闆刷新漆蒙混了。

趙不尤又回到中間小艙,走進右邊第一間,地闆上的暗艙闆沒有合上,黑洞洞像是棺材一般,郎繁的屍體就是藏在這底下。趙不尤又想起郎繁屍身下面發現的那把短劍。兇手正是用郎繁的短劍刺死了郎繁。郎繁去應天府爲何會帶着那把短劍?爲了防身?難道他去之前就已經預感到危險?

趙不尤默想了一陣,仍想不出什麽頭緒,便走到隔壁那間艙室,進去推開了窗戶,上下看看窗框,發現牆闆用了兩層木闆,外面一層是新闆,裏面一層是舊闆。這船船身比一般船要長出許多,中間部位久了容易走樣,用雙層木闆,應是爲了加固。

整個船塢都沒有人,船裏又一片空寂,趙不尤想起這船上那二十四具屍首,背上滲出一陣寒意。他從懷裏取出一個瓷瓶和一條紗帶,這是從這船上唯一活口谷二十七身上搜出來的,瓷瓶裏裝的曾是毒藥,谷二十七就是喝了這毒藥才死的。他爲何要自盡?除了郎繁,梅船上那些船工也都是中毒而亡,難道他們也都是自盡身亡?二十幾個人爲何會一起服毒自盡?他們的屍體又是如何到這船上來的?這根紗帶一半塗了明漆,又是做什麽用的?

趙不棄興沖沖騎馬去找何渙。

開門的是老仆人齊全,看着神色不對,接着何渙迎了出來,臉上也不自在。

趙不棄笑着問:“你們主仆都苦着臉,又是爲哪般?”何渙道:“剛才來了個人——”

“什麽人?”“不認得。隻說自己姓胡,還說他知道丁旦的事,要想不讓他亂說話,就給他一百貫錢,我說沒有那麽多現錢,他卻不理,隻說三天後來取。”“這等歪纏貨,勒索都這麽小氣,想必是丁旦那晦氣漢的黴朋爛友,不必理他。你唯一短處在殺了術士閻奇,這事我已經替你開解明白了,再沒有什麽可怕的。下次他來,你不必見他,隻讓齊全告訴他,他要說盡管讓他去說。”

“我倒不是擔心自己,是擔心——”“什麽?”

“阿慈。我在她家養病,住了三個多月,萬一說出去,會壞了阿慈名節。”

“你果然是一往情深哪。那阿慈又不是什麽未嫁處子,何況眼下人還不知在哪裏,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你卻仍在這裏顧及她的名節?”趙不棄笑起來。

何渙紅了臉,但随即正聲道:“女子名節不在于她是否出嫁、嫁了幾次,而在于嫁了一人,是否一心一意。阿慈沒有答應我的提親,是由于還未和丁旦離異。我與她雖曾同處一室,更曾同床共枕,卻如月如水,清清白白,天地可鑒。不管她是生是死,她之清白我都得護惜,不能玷污。”

趙不棄笑道:“好好好,你就備好一百貫錢,買回阿慈名節。我來替你查出阿慈的下落。”何渙又躬身深拜道:“趙兄此恩,如何得報?”

趙不棄擺了擺手:“又來了。你若再這麽絮煩,我就撂下不管,蹴球去了。好了,好了!來說正事,我已經查明白阿慈變身的真相。”

“哦?”何渙頓時睜圓了眼睛。趙不棄笑着将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何渙先是張着嘴,呆了半晌,而後才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既然阿慈是被朱閣夫婦擄走,我這就去報官!”

他轉身就要走,趙不棄忙止住他:“這件事,烏鹭參與其中,至今都還不明白其中原委,你去報官,證據不足,連朱閣夫婦都未必能法辦,何況‘菜花蟲’?我猜阿慈現在被藏在蔡府裏,以蔡家權勢和手段,隻要聽到風聲,輕易就能将阿慈轉藏到别處,一旦藏起來,你這輩子都休想找到阿慈。”

何渙剛提振起來的氣,頓時又萎了下去。趙不棄笑道:“你莫憂,我既然攬了這樁事,自然會設法替你救回你那美嬌娘。”

池了了慌慌忙忙去找瓣兒。

昨晚她煮好了飯,等着鼓兒封,但天大黑了,還沒見鼓兒封回來。義兄蕭逸水又去了行院,她一個人在家中越等越擔心,後來實在等不及,挑了盞燈籠,往董謙家一路找去。

到了董謙家門口,卻看見門外圍了許多人,她忙加快腳步,走過去擠進人群,兩個弓手執刀舉着火把守在門外,不許閑人進去。她朝院子裏探頭望去,堂屋裏燈燭通明,幾個公人在忙碌走動。鼓兒封則站在門邊,垂着頭。

身邊的人都在說“死”啊“殺”的,她忙向守門的弓手打問,那兩人卻都不睬她。身邊一個婦人道:“出了命案啦!董朝奉被人殺了,兇手就是堂屋門邊站着的那個老家夥。”

池了了聽了,驚得血都冷凝。她忙又望向鼓兒封,鼓兒封始終垂頭靜立,看着雖有些郁郁,卻并不慌怕。望了一會兒,兩個公人押着鼓兒封走了出來,門口的弓手呼喝着讓圍觀的人讓開一條道。池了了擠在最前面,見鼓兒封走出門來,忙大聲叫道:“封伯!封伯!”

鼓兒封聽到,擡頭望向她,澀然一笑,經過她身邊時,說了聲:“莫擔心我,快回去吧!”

池了了驚望着鼓兒封被公人帶走,回頭又向院裏望去,一個老者背着個箱子走了出來,似乎是仵作,池了了忙問道:“伯伯,裏面究竟怎麽了?”

“這家的主人被那個姓封的毆殺了。”那仵作随口答了句,随後就走了。池了了卻仍不願信,一直候在那裏,等公人們全走了,老仆人吳泗出來關門時,她忙上前大聲問道:“吳老伯,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吳泗正哭着用袖子抹掉淚水,擡頭見到池了了,認出是她,恐怕又想起董謙的事情,猛地朝她吼了聲“滾”,随即重重關上了門。池了了隻得回去,一夜憂煩未眠,今早胡亂擦了把臉,就急匆匆趕到開封府牢獄。千求萬求,又偷偷塞了一根銀钗,那獄卒才帶她進去見鼓兒封。十幾個待審的犯人擠在一間大囚室中,裏面鬧鬧嚷嚷,哭哭笑笑,鼓兒封獨個兒靜靜坐在牆邊。“封伯!”池了了湊到木欄邊。

鼓兒封聽到,先是一驚,随後笑着站起身走了過來,隔着木欄說:“你來做什麽?不是讓你莫要擔心嗎?”

“我怎麽能不擔心?封伯,究竟怎麽一回事?”“我殺了董修章。”

“不可能!”

“是真的。”

“爲什麽?”“他言語有些無禮,我聽得生氣,一時昏了頭,推了他一把,沒想到他撞破了頭……”

池了了見鼓兒封神色平靜,絕不像是真殺了人,但他字字句句又說得分明,這究竟是怎麽了?

獄卒在一旁催着她離開,不能多問,隻能滿腹狐疑離開了牢獄。憂悶之下,她想到了瓣兒,隻有托瓣兒求他哥哥趙不尤,查清這件事。于是她匆匆趕到箪瓢巷去找瓣兒。

趙不尤又去樞密院尋古德信。門吏說古德信今天并沒有來府衙。趙不尤騎了馬,又趕到古德信家,一個仆人來開了門,随後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古德信的妻子梁氏迎了出來。“趙将軍,我丈夫今早啓程去江南了。”

“哦?是公幹?”

“嗯,方臘越鬧越兇。江南軍需不足,命他押運一批铠甲器械去。他臨走前留了封信給你。”梁氏将手中的信封遞了過來。

趙不尤接過信,取出内頁,打開一看,上面隻寫了八個字:

義之所在 不得不爲

趙不尤不解其意,問道:“他知道我要來?”“他隻說若是你來了,就把這信給你。”

趙不尤見梁氏并不知情,便告辭出來,一路默想:古德信爲何知道我要來?爲何要留這八個字給我?他知道我這一向都在查梅船案,難道預料到我會查問到他這裏?難道他和梅船案有關?

趙不尤忽然想起,清明那天古德信就在虹橋附近,難道他知道梅船要出事,才特意去了那裏?還有,幾天前,我與他在章七郎酒棧說話等顧震時,他曾勸我不要太執着于梅船案,難道是怕我查下去,最終會查到他?他所言的“義之所在”又指什麽?二十多個人因梅船案而送命,這是出于什麽大義?

他回想那天和顧震、古德信一起在新客船上查案的情景,猛然想起一個人——甘亮!

據十千腳店的姜哥說,寒食前和郎繁密會的年輕男子左耳垂上有顆小痣。趙不尤這才想起來,古德信的親随甘亮左耳垂有顆小痣!

這麽說,和郎繁密會的人是甘亮,他們之所以選在十千腳店,是爲了方便望着虹橋說事,所說的事情自然是梅船,清明那天梅船先是停泊在虹橋北岸東橋根。而甘亮應該不會自作主張,一定是奉了古德信的命,才去和郎繁密謀。

古德信和郎繁都不是行兇作惡之人,他們所密謀的事,應該正如古德信所言——“義之所在,不得不爲”。而郎繁去應天府之所以要帶着短劍,也恐怕不是爲了防身,而是爲了刺殺某人。

趙不尤又想起武翔和康潛,武翔接到的密信,是讓他上梅船殺一個紫衣客。寫密信之人會不會正是古德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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