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近月樓

第56章 近月樓

欺有三:有爲利而欺,則固可罪;有畏罪而欺者,在所恕;事有類欺者,在所察。

——程颢

墨兒趕到小橫橋,見康家古董店門緊閉,兄弟兩個相繼送命,這個家就隻剩春惜母子,此後不知道該如何度日。

他心裏又一陣恻然,深歎了口氣,來到武家門外,擡手輕輕敲了敲門。開門的是武翔,他一見是墨兒,忙低聲道:“趙兄弟,今早又收到密信了!”

這麽快?看來那人真如哥哥所言,一直在偷偷監視武家,昨晚萬福拘捕了饽哥、春惜和阿蔥,隻有魯膀子水性好,趁夜遊水逃走了。接着萬福又連夜帶弓手搜查了彭嘴兒家,動靜不小,如果那人在監視,自然是看到了。

墨兒忙走了進去,見武翔的妻子朱氏正在給棟兒喂飯,昨晚春惜被押走前,把棟兒托付給了武家。她背棄丈夫,與彭嘴兒私奔,依律恐怕得判兩年勞役。武翔夫婦已滿口許諾會好好看顧棟兒。

棟兒一口一口老老實實吃着,十分乖順,黑亮的眼睛裏隐隐有些憂怕,看着讓人生憐。

墨兒正在暗歎,武翔從桌上取過一頁紙遞給墨兒,墨兒一看,上面寫着——明日午時,東水門外,龍柳蔔攤,将香袋放于蔔桌,莫令烏金眼知。

墨兒看後,知道東水門外有棵老柳,已經有近百年,樹幹屈曲虬結,如同蒼龍盤旋,京城人都稱它爲龍柳。那樹旁有個蔔卦攤,攤主姓烏,雙眼已盲,卻給自己取了個号叫“金眼先生”,人都叫他烏金眼。

寫密信之人爲何要讓武翔把香袋偷偷放到烏金眼的蔔桌上?他略想了想,随即明白:這恐怕和武翎找尹氏取貨一個道理,香袋放到其他地方,會被不相幹的人拿走,而偷偷放到烏金眼蔔桌上,烏金眼雖看不到,卻是個最好的看守,不相幹的人一般不敢輕易去取,隻有取貨之人才知道。

但其中有個疑問,取貨之人隻要去拿香袋,就會被看到,他怎麽脫身?看來寫密信之人似乎已經謀劃布置好,并不怕取貨之人被發覺。墨兒問道:“仍是從廚房門縫塞進來的?”武翔點點頭:“今早清晨,我最先起來,到後面廚房,一眼就見到了。”“那我們就照着信上說的,明天午時把香袋放到那裏。”武翔卻遲疑道:“這事已經害死了康家兄弟,若再生出什麽事端,我這罪過就越發大了。”墨兒忙勸道:“事到如今,這已不僅僅是武大哥你一個人的事了,還有其他命案牽連其中,眼下隻有香袋這個線頭,跟着它或許還能查出幕後之人。還望武大哥出力相助,明天午時把香袋放到烏金眼的蔔桌上,我這就回去和我哥哥商議部署。”

“那好……”武翔無奈點了點頭。

鄭敦從沒這麽孤單過。

雖然幼年喪母,父親又常年在外,受過些孤單,但從七歲進了鄉裏童子學,他就和宋齊愈、章美整日在一處,行住坐卧都不分開,一直到今年。

眼下,宋齊愈已不交往,章美又不知下落,雖然太學裏有交得好的學友,另外還有其他東水四子,但畢竟都難親近到這個地步。這一陣爲了找尋章美,他向學正告了假,整天在城内外四處亂走。

今天,他又進了城,沿着汴河一路向西,雖然能打問的人都已經問遍了,他還是一個個又去問了一遍,仍無所獲。一直出了城西的梁門,走到太師橋,北岸街口有座近月樓,他和宋齊愈、章美曾來過幾次。他走得又餓又乏,便進去上了二樓,見他們常坐的窗邊那個位子空着,便仍坐到那裏,要了杯茶,又點了兩樣菜、一角酒。

茶先上來了,他邊喝邊望着窗外,河這邊行人很多,旁邊又有座建隆觀,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河對岸卻見不到幾個行人,一座宅邸正對着橋頭,占了半條街,那是太師蔡京的宅院。門樓軒昂,幾個錦衣門侍守在門外,粉牆高立,牆頂露出裏面蔭蓊樹影,樹影後隐約可見飛檐碧瓦。

正由于近月樓斜對着蔡京宅,章美很不喜歡這裏,每次來都坐在對面,背對着橋,不願往那邊看。宋齊愈便讓鄭敦坐在窗邊,自己打橫。現在回想起來,鄭敦心裏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每次來這裏,都是宋齊愈提議,他說建隆觀的花木長得好,三人去觀賞過後,就近在這裏吃飯。但這裏酒菜不便宜,平日宋齊愈很節省,一般都在街邊小店胡亂吃些東西,填飽肚子即可。唯有來這裏,必定要進這近月樓喝茶吃飯。

另外,棋子田況有次經過這裏,無意中看見宋齊愈從對面蔡府裏走出來,而且走的不是正門,是邊上的角門。

宋齊愈不是爲了建隆觀的花木而來,而是爲了蔡府。雖然他嘴上不在意富貴利祿,但畢竟出身貧寒,心裏恐怕十分饞渴。

鄭敦不禁歎了口氣,交往十多年,現在發覺自己竟然并不認識宋齊愈。他正亂想着,望見一個中年婦人從對面蔡府的角門出來,短衫襦裙,看衣着應該是蔡府的仆婦,她上了橋,一邊慢慢走着,一邊向自己這邊張望。前幾次來這裏時,鄭敦就曾留意到這個婦人,她愛站在橋頭張望。

那個婦人走到橋頭,又停住了腳,定定站着,雖然隔得不近,但鄭敦仍能感到那婦人的目光正端端望向自己,她停住腳正是由于發現了自己。

鄭敦有些納悶,被望得不自在,正巧這時飯菜上來了,他便拿筷低頭吃起來,吃了一會兒,再擡起頭時,那個婦人已經不見了。

趙不尤離了十千腳店,又去拜訪簡莊。簡莊平日神貌就很清肅,今天看起來臉上隐隐泛青,顯得越發肅然。合謀寫假信騙宋齊愈一事被說穿,他恐怕還是有些愧和惱。坐下後,趙不尤直截了當道:“簡兄,我今日來,是請問一件事。”“請說。”簡莊的目光原本十分銳勁,這時卻有些發暗。

“諸位寫給齊愈的信上,那應天府的地址,簡莊兄究竟是從何人口中得知?”

“我記不得了。”“還請簡兄再好好想想。”

簡莊低頭想了片刻:“當時是幾個朋友閑談,我無意中聽來,忘了究竟是誰說的。”

趙不尤聽簡莊語氣中略有些發虛,但不知是又在遮掩,還是真的記不得。于是他又問:“哪些朋友,什麽時候,什麽地方,簡莊兄還記得嗎?”“嗯……是這個月初,古德信邀我去吹台赴一個儒學會,座中的其他人都是初次見面,因此不記得是哪個人說的。”“古德信?好,我再去問問他。”“那隻是一個假地址,不尤爲何一定要問清楚?”“我剛從應天府回來,那地址不假,的确是一位姓梁的侍郎的宅子。”“這又如何?”

“這地址也許和郎繁之死或章美失蹤有關。”“這怎麽可能?”“我也隻是猜疑,因此才想問清楚。”“哦……”簡莊眼中浮起憂色。

“另外,還有一事——簡莊兄等諸君不滿齊愈,恐怕不單單由于那場新舊法論戰吧?”

“人心有别,主張難同。君子既不因人廢言,更不因言廢人,這道理我豈會不知?但不論何等主張,品性卻不能卑下。所謂君子爲義,小人爲利。爲義則有所不爲,爲利則無所不爲。”

“齊愈豈是見利忘義之人?”“他饞涎權勢,阿附蔡京。”“簡莊兄何出此言?”

“簡莊不敢自稱君子,卻也絕非誣妄之人。我原也以爲宋齊愈是個正直之士,才會引以爲友。誰知道他言語雖硬,骨頭卻軟。他屢次邀鄭敦到蔡京府宅對面喝茶,一直向對面張望。田況更見到他從蔡府側門出來。以他之才,即便阿附權門,也該從正門進出,沒想到竟偷偷摸摸,卑下如斯。這等人一旦有了權勢,不知會做出些什麽勾當!”

“這恐怕是誤會?”“不尤若不信,當面去問他,看他怎麽說?不過他能言善辯,恐怕又會說出一些堂皇道理來。”

池了了等不及傍晚的聚會,早早就趕往瓣兒家。

敲門時,裏面一個洪亮女聲不斷盤問自己,後來瓣兒來,才給她開了門。進門見一個胖壯的姑娘,認得是女相撲手何賽娘。溫悅和瓣兒忙請她進去,池了了見兩人神色間似乎有些緊張,卻不好問。

坐下後,她忙把昨晚去見侯琴的經過講了一遍。溫悅聽了,一陣感慨:“你哥哥這幾年也遇到過好幾樁這樣的案子。‘利’字頭上一把刀,想來實在是可怕,連骨肉親情都能割斷,抛到腳下狠心踐踏。我始終疑惑,這樣得來的富貴,真的能安心消受得了?人之爲人,隻在一個心,沒了心,木石一樣,就算錦衣玉食,又能嘗得出什麽滋味?”

瓣兒更是氣得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我猜一定是侯倫設的計,隻是沒想到他父親竟然也忍心做出這種事。得把這對父子告到官府,狠狠懲治!”

溫悅歎了口氣:“計謀雖然是侯倫設的,但他隻是把玉飾丢到侯琴床下。是侯琴撿起來交給董謙,董謙又誤會曹喜是那個大官人,才去陷害曹喜。範樓那具屍體又是其他人殺的。說起來侯倫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

瓣兒忙道:“他們父子把侯琴送到那個宅子裏任人淩虐,這條罪至少逃不掉!”

溫悅又歎了口氣:“律法并不禁止父兄将自己女妹嫁給别人爲妾。真的告到官府,侯倫父子一定會以此自辯,以侯琴這樣的心地,恐怕也不忍心指證自己父兄。”

瓣兒臉漲得通紅:“那就任這對父子肆意爲惡?”溫悅搖了搖頭:“律法有些時候管不到道義,不過道義始終都在,他們父子這麽做,傳出去必定遭人唾棄。他們一心求富貴,但以這種行徑,這富貴之路恐怕很難走得遠,更難得個善終。”

池了了一直默默聽着,這時才開口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董謙的下落。”

溫悅點頭道:“是啊。你們查範樓案,原是要爲給董謙雪冤,現在董謙卻成了實施者,找到他,這案子才能了結。”

“至少我們已經知道侯倫是幕後主謀,就算定不了他的罪,我們也該當面去質問他!我們找曹公子一起去——”瓣兒說着就要起身出門。

溫悅忙制止道:“現在不同以往,我再不許你出去亂走了。”瓣兒哀求道:“嫂嫂,哥哥剛剛不是說了,大白天他們不敢胡來麽?再說還有了了陪着,找見曹公子就是三個人了。這範樓案已經查到最關鍵一步,我當心一些就是了,一旦有什麽不對,我就大聲喊。”

溫悅禁不住她這麽磨纏,隻得道:“出去可以,你得答應我三件事。一、讓賽娘跟你們一起去;二、不許到人少僻靜的地方去;三、辦完事立刻回來,一點都不許耽擱。”

何賽娘一直坐在門邊,聽到後立即道:“成!”瓣兒卻道:“嫂嫂和琥兒在家裏也不安全,何姐姐還是留在家裏看護比較好,這樣吧,我去找乙哥,讓他跟在我們後面,他頭眼機敏,腿腳快,萬一有事,也好報信。”

池了了隐約聽出來似乎發生了什麽,溫悅在擔心危險,忙道:“瓣兒,我去找曹喜一起去問侯倫,你留在家裏等消息就成了。”

“這怎麽成?這案子眼看要告破了,這時候不讓我去,我會恨死、哭死!”瓣兒眼裏真的要湧出淚來。

溫悅見她這樣,隻得勉強答應:“我說的三件事,頭一件換成乙哥,你仍得認真答應我。”

瓣兒忙擦掉眼淚,笑着挽住溫悅:“好嫂嫂,我全答應!”

瓣兒和池了了告别溫悅,找見乙哥,一起租了驢,先到城南去找曹喜。路上,瓣兒才将家裏連連遭到威脅的事告訴了池了了,池了了聽了大驚:

“那你真的不能太任性,得小心留意了。”瓣兒笑歎道:“我知道,但這案子又丢不下手。”到了曹家,門首一個仆婦進去喚曹喜。曹喜從門裏出來,這回先望向池了了,目光越發溫和,随即才轉向瓣兒。瓣兒在門前把事情簡要告訴了曹喜,池了了也取出那塊玉飾還給了他。

曹喜聽了之後,沒有說話,隻摸着那塊玉飾,竟低着頭笑了笑。池了了看他這一笑,有自傷,有自嘲,更有說不出的寂寥。他這樣一個冷傲之人,被最親近的兩個朋友謀陷,傷害恐怕遠大于一般人。瓣兒問道:“我們要去侯倫家,當面問他,曹公子去嗎?”曹喜擡起頭,又笑了笑:“也好,去見見真正的侯倫。”他進去牽出自家的驢,三人一起出了城,乙哥一直跟在後面。

來到侯倫家,開門的是侯倫,仍是那副拘謹小心、目光遊離的模樣。他看到三人,有些驚異:“又是你們?曹喜?你也來了?請進——”乙哥守在門外,瓣兒三人走了進去,屋裏也仍舊那般昏暗窄陋,三人坐到桌前,一起盯着侯倫,侯倫越發不自在,搓着手道:“你們稍坐,我去煎茶。”瓣兒忙道:“不必了。你父親不在家中?”“他出去訪友去了。”侯倫也坐了下來,雙腿緊閉,雙手插在腿縫裏。瓣兒正聲道:“範樓案我們已經查明白了。”“哦?”侯倫目光一閃,随即躲開。

“了了昨晚去見過你妹妹侯琴。”侯倫身子一顫,擡起頭,目光驚異閃動。瓣兒盯着他問道:“曹公子的那塊玉飾,是你偷去丢到侯琴床下的?”侯倫壓住驚異,想笑一笑,卻沒能笑出來,發出怪異腔調:“你說什麽?”池了了坐在侯倫的右手邊,在一旁看着他這副陰懦樣,不由得想脫下鞋子猛抽他幾下。她扭頭看曹喜,曹喜也正望着侯倫,目光中微有些笑意,似怒似厭,又像是在看猢狲把戲。

瓣兒一字一句道:“爲巴結那個大官人,你和你父親強逼你妹妹到青鱗巷那個宅子裏,你又偷到曹公子的玉飾,偷偷丢在你妹妹床下,然後帶着董謙去見你妹妹。董謙誤以爲曹公子是那個大官人,所以在範樓有意走錯房間,把曹公子留在屍體旁,讓他成爲殺人嫌犯。那天你提早離開範樓,是爲了避開嫌疑。”

侯倫忽然笑起來,聲音有些顫,像一隻猢狲被捏住了脖頸。瓣兒生氣道:“你笑什麽?”侯倫并不回答,笑得越發刺耳,臉擰成一團,身子随着笑聲不住地抖。池了了再受不了,想起溫悅所言,律法也奈何不了侯倫,一股怒火騰起,自幼在街頭養就的江湖氣發作,她一把脫下腳上的一隻鞋子,用鞋底狠狠抽向侯倫,正抽中侯倫的右腦。

侯倫的帽兒被抽斜,他怪叫一聲,騰地站起身,尖聲道:“你做什麽?”池了了仍握着鞋子,直瞪着他:“你笑什麽?”侯倫臉漲得烏紅,鼻翼不住抽搐:“我想笑就笑,你個唱曲賣笑的娼婦,竟然敢——”

他還沒說完,曹喜忽然大聲笑起來,笑聲震得屋頂似乎都在顫。侯倫提高了嗓音:“你笑什麽?”曹喜收住笑聲,斜視着侯倫:“我想笑就笑。”侯倫渾身顫着,說不出話,半晌才尖聲道:“你們走!”瓣兒站起身道:“我們隻問一件事,問完就走——董謙人在哪裏?”

侯倫忽又笑起來:“你們既然如此智謀,何必要問我?範樓的事,我不在場,與我無關。至于我妹妹,我願意如何待她,是我們家事——”

池了了大聲打斷他:“說!董謙在哪裏?”侯倫望着她手裏的鞋子,聲音陡然降低:“我不知道。”瓣兒臉也氣得發白:“就算你不肯說,我們遲早也能找到他。還有,既然你們不把侯琴當作自己的骨肉手足,那我就當她是我姐妹,我要接她去我家,你盡管去官府告我,我哥哥等着你去打官司!我們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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