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正然後貫天下之道,此君子之所以大居正也。
——張載
清早,船到汴梁。趙不尤下了船回到家中,見院門從内闩着,便擡手敲門。“誰?”裏面傳來一個洪亮的女聲,而且聲氣中帶着戒備。趙不尤聽出來是溫悅的義妹何賽娘,微有些詫異:“賽娘,是我。”“你是誰?”
“趙不尤。”“姐夫?”門開了,裏面一個身壯膀圓、粗眉大眼的年輕女子,正是京中有名的女相撲手何賽娘。她大聲嚷道,“姐夫你總算回來啦!姐姐一晚上都在擔心你呢!”幾年前,溫悅随着父母進京,有天傍晚在途中遭遇三個剪徑的毛賊,正沒辦法,猛聽見後面一聲大喝,一個胖壯姑娘騎着頭驢子趕了上來。她跳下驢,一絆,一擰,一拐,轉眼間就将三個毛賊弄翻在地上,疼得亂叫,爬不起來。随後,一個五十來歲的瘦男子也趕了過來,從袋裏取出根麻繩扔給胖壯姑娘,那姑娘将三個毛賊串成一串捆了起來。一拜問,原來是何賽娘和她父親,要去京城讨生活。兩家人押着毛賊結伴前行,到了附近縣裏,将賊交給了縣衙。途中溫悅和何賽娘結爲姐妹,到了京中,兩家一直往來親密,何賽娘也憑一身猛力,在汴京相撲界賺出了“女孟贲”的名頭。
趙不尤有些納悶,何賽娘怎麽會一大早就來了?這時溫悅迎了出來,面上神色看着不對。
趙不尤忙問:“出了什麽事?”溫悅搖了搖頭:“還好。隻是擔心你……”“究竟怎麽了?”瓣兒走了出來:“哥哥,有人給咱們家投毒!”“嗯?!”趙不尤一驚。
溫悅将事情經過講了一遍,最後道:“我怕他們再來暗算,趕緊把賽娘叫來了。墨兒天亮才回來,剛洗了臉,在屋裏換衣裳,他在半路也遇到四個蒙面漢子,幸好被他甩開了。”
趙不尤聽後心裏一沉:“我在船上也碰到個刺客,隻可惜被他跳水逃走了。他們恐怕是爲那案子而來,不願我再查下去。你和瓣兒趕緊收拾東西,我送你們去洛陽嶽父那裏。”
溫悅卻問道:“這案子你還要查下去?”趙不尤略一猶豫,歉然點了點頭。
溫悅望着他,稍想了想,才道:“你不走,我們也不走。有了難場,一家人更要在一起。他們這麽着急下毒手,恐怕是那案子已經逼近真相了。”
何賽娘在一旁粗聲粗氣道:“姐夫,你盡管去查你的案子,姐姐他們就包給我!”
這時,墨兒也從内屋走了出來:“哥哥,你回來了?那個香袋的案子已經查清楚了,居然和梅船有關!”
大家一起到堂屋中坐下,墨兒将前後經過細細講了一遍。衆人聽了,先是驚歎,而後傷歎。墨兒這案子起初隻源于小小一個香袋,竟讓這麽多人卷進來,讓四個人送了命,更牽涉到梅船案。趙不尤則越發心亂。他和溫悅判斷一緻,那些人幾處同時下手暗算,恐怕是梅船案已經逼近真相。然而,自己一家人卻卷進這漆黑漩渦,險遭毒手。他望了望妻子,溫悅眼中藏着憂色,他心中又一陣歉然。
他其實已經心生退意,并沒有誰托付他查這案子,官府也已經下令不許再查。自己執意要查,一是顧念故友郎繁和章美,二是不忍坐視二十幾條性命無因而亡,三則是出于自己脾性,見不得謎團,忍不住就要去解破。
但如今自己家人性命有危險,還要執意查下去嗎?
可是聽了墨兒講述,這件梅船案才揭開一角,就已牽連了這麽多人,他不由得想起和田況論過的“人世如局”,這梅船果然像一枚重棋,頓時傾動了局面,微末如賣餅的饽哥,竟也牽涉進來,命運爲之轉折。這局面背後究竟藏了些什麽?他雖然無法推斷,但已森然感到這深處一股強大寒意,不止關涉到幾人、幾十人,恐怕還會四處蔓延,若不及時止住,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被卷進來?還要造成多少禍患?
這些年,他接訟案,雖也始終本着勘明真相、謀求公道的心念,但大多都是孤立案件,最多關涉十數人,即便辦得不好,也不會波及其他人。然而這件案子卻如同地下暗河,不但隐秘,而且四處流湧,所到之處,流血殺戮。怎能坐視不顧?
念及此,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無法避讓、不能推卸的擔當之感。
于是他望向妻子,再次歉然道:“這案子我沒辦法停手,恐怕得繼續查下去。”
溫悅輕歎了口氣,嘴角微露了些苦笑,點了點頭道:“我知道。”趙不尤心中湧起一股暖意,望着妻子說不出話。墨兒卻在一旁歎道:“饽哥的父親當年是被尹嬸推進河中,饽哥似乎知情。他對尹嬸懷恨在心,想要害死孫圓,來報複尹嬸。可始終還是不忍心,一直給孫圓送餅送水,最後還是說出了孫圓的下落。哥哥,你能不能去開封府替饽哥講講情?他也實在可憐,見到小韭姑娘被殺,急怒之下,失了神智,才會殺了彭嘴兒。”
“嗯,我替他拟一份訟狀,說明情由。不過饽哥畢竟殺了人,法理難越,罪責仍是要承當。照《鬥訟律》來看,他是失了神智,比故殺、鬥殺要輕一等,但比誤殺又略重,性命能保住,但至少要判兩千裏徒刑。開封府現任推官、判官還算公允,應當會依律酌情決斷,若判得不公,我再去理論。”
墨兒又自責起來:“我頭一次獨自查案,就害死了四個人。”趙不尤勸解道:“世事無常,人力有限。我們能做的,隻有盡心盡力。這件案子,你已盡了心力。莫要思慮過多。”溫悅也安慰道:“是啊。你也跟了你哥哥這麽多年,這種事并不是頭一遭。若碰到一次就自責一次,怕再不敢接其他案子,也就幫不到其他人了。”墨兒仍低頭歎惋了一陣,才擡頭道:“康遊去應天府上了梅船,卻不肯說出自己在梅船上做了什麽,船上的紫衣客是什麽人,那雙耳朵是如何得來,也不肯透露一個字。他這一死,就再難知曉了。對了,我去拿那顆珠子和那對耳朵!今早攔我的那四個蒙面人一定是爲了奪這兩樣東西——”
墨兒忙回到自己房中,取出珠子和香袋交給了趙不尤。那珠子仍裹着一層藥膏,剝開一看,珠色瑩潤,光潔耀目,趙不尤有一位經營珠寶的朋友,那人曾向他誇耀過一顆東海寶珠,光色和這一顆相似,但比這顆似乎略小一些,但也值二百萬。這顆珠子價值恐怕還要高。單爲了這顆珠子殺人,都不足爲奇。
趙不尤又打開那個香袋,一股腐臭氣撲鼻而來,墨兒忙道:“哥哥當心,那耳朵已經爛臭了。”
趙不尤曾和仵作一起驗過許多腐屍,并不在意,他取出香袋裏那個油紙包,輕輕打開,濁黑的黏液沿着紙角滴下來,裏面是兩片已經青黑腐爛的耳朵,發出一陣惡臭。
溫悅和瓣兒全都别過頭,不敢看。連何賽娘都皺着眉,用胖手捂住鼻子。趙不尤忍住惡臭,仔細看了看,耳郭厚大,皮膚粗糙,膚色醬紫。僅憑耳朵,辨不出性别。不過,他随即發覺那耳垂上似乎各穿了個洞。梅船上的紫衣客難道是個女人?
他重新包起那雙耳朵,放進香袋裏,讓墨兒放好,随後問道:“武翔那裏可有動靜?”
“我正在想這事,脅迫武翔去梅船上殺人奪珠的那人,原是要武翔清明那天交貨,但事情耽擱了這麽多天,那人至今未見動靜。也并沒有如密信上所言,去告發武翔當年偷賣圖書給高麗人的事。”
“那人應該一直在暗中旁觀,大概知道發生了這些事情。”“珠子和耳朵已經找回來了,他就該索要了?”“應該是。”
“那我現在就去武翔家。”溫悅忙道:“急什麽?早飯都沒吃。”
溫悅親自去廚房煮了一鍋粥,配了些鹹菜豉醬。大家随意吃了些。趙不尤心裏記挂着郎繁和章美的事,便和墨兒一起出門了。
溫悅囑咐道:“路上小心一些。”趙不尤點頭溫聲道:“知道。大白天料他們不敢亂來。倒是你們在家裏要多加當心。”
到了虹橋口,墨兒騎馬向北趕往小橫橋,趙不尤則來到十千腳店門前。
“趙将軍,進來歇歇?”十千腳店的夥計姜哥笑着出來招呼。“姜哥,有件事要向你打問。”
“什麽事?”“你知不知道郎繁?”“東水八子裏的劍子?”
“是。寒食節前他曾到你店裏來過,你記不記得?”
“怎麽不記得?聽人說清明節那天,在對岸那隻新客船上發現的屍首是他,我還跟人說起過這事呢,寒食節前,他确曾來過我們店。”
“他是來和什麽人會面嗎?”“嗯,我記得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你不認得?”
“不認得。那公子長得端端正正,衣着也齊整。對了,我倒茶時留意到他耳垂邊沿有顆小痣,是左耳。”
趙不尤一聽,覺着自己認識的人中,某人耳垂上就有一個小痣,卻一時想不起來。
他又問道:“他們來,是坐在樓下還是樓上?”“那個公子先來的,進門就要了樓上朝東那間。”“你有沒有聽到他們當時說了些什麽?”“我一進去他們便住了口,不說話,我自然識趣,斟完茶就趕忙出來了。”“我上去看看——”
“那間房現在正巧沒人,趙将軍請随意看。”趙不尤上了樓,進到東邊那間房,墨兒上次監看對面水飲攤的正是這間。這間房視野極佳,推開東窗,虹橋及汴河盡在眼底。他又走過去推開北窗,這裏正對着河對面樂緻和的茶坊。樂緻和拿着根掃帚,正在店外掃地,面目依稀可辨。樂緻和在對面,自然也可以望見當時站到窗邊的郎繁。郎繁當時關窗,難道是不願讓樂緻和看到自己?既然不願被樂緻和見到,爲何又要在這裏碰面?
趙不尤又回到東窗邊,望向外面,虹橋上人來人往,汴河中船隻或泊或航。他盯着虹橋忽然想起,清明那天,那隻梅船先是停在對岸虹橋根,那位置從這裏正好望見。選在這十千腳店樓上東間,既可以望見梅船停靠位置,又比較清靜,容易避人眼目。難道郎繁和那個公子在這裏商議與梅船有關之事?
郎繁的屍體發現于那隻新客船,而梅船上的二十二人全都死在新客船上,難道郎繁原本也在梅船上?
趙不棄在爛柯寺,站在鐵箱香爐前,終于猜破阿慈變身消失的戲法。他無比開心,不由得自己大笑起來,正笑着,一回頭,卻見住持烏鹭站在身後。
他吓了一跳,随即笑着問候:“黑白大師?”“阿彌陀佛。慚愧,慚愧。不知趙施主在此是……”烏鹭望着他手指間捏着的那顆鉚釘。趙不棄轉動那顆生鏽的鉚釘:“有件事要向大師請教。”“哦?不知趙施主要問何事?”“正月十五那樁變身奇事。”烏鹭面色微變,沒有出聲。趙不棄盯着他:“是不是朱閣?”烏鹭面色越發難堪,仍不答言。
趙不棄知道自己猜中,又道:“我好奇的是,以大師的修爲,不知道朱閣用什麽說動了大師,難道是一副好棋?”
烏鹭垂着頭,臉漲得通紅,半晌才道:“罪過,罪過。”趙不棄納悶道:“什麽樣的好棋,難道是黑白玉制成的?”烏鹭低聲道:“不是棋,是一招棋式。”“哦?什麽棋式?”
“梅花天衍局。”“果真?我也聽聞了這套棋式,朱閣真傳給你了?”“隻有一招。罪過,罪過。”“一招棋換一個女子?”
“貧僧也不明白那位女施主爲何竟會變身。”烏鹭額頭滲出汗珠。“哦,我想想看……嗯……朱閣帶人來搗弄那鐵香爐,讓你躲開?”烏鹭點了點頭。“他們弄完走後,這香爐周圍地上多少都會灑漏些香灰,你沒有察覺?”
“正月十四,貧僧照朱施主所言,讓弈心去化緣。朱施主帶了兩位施主來,貧僧就回到禅房打坐。隻聽到一些響動,等外面安靜後才出來,的确見到地上灑落了一些香灰,卻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麽。”
“你沒去柴房看看?”“哦?爲何要去柴房?”
“掏出來的香灰應該就藏在柴房内。”烏鹭滿臉茫然。
趙不棄笑道:“算了,你果然不知道。好,接着說,我猜當晚朱閣讓你不要闩寺門?”
烏鹭點了點頭,眼中露出驚異。趙不棄心想,天未亮時,那醜女香娥就偷偷溜進來,藏到了香爐鐵箱中。他繼續問道:“第二天,你又一早支走了弈心?”烏鹭點點頭,不敢擡眼,低聲道:“朱施主讓貧僧那天不要開寺門,莫放外人進來。從巳時起,留意外面的聲響,他到寺門外會高聲說一句‘拜佛何必擇廟宇’,貧僧若聽到,就打開寺門,讓他們進來,給同行的另一個男施主講解兩廊的壁畫。貧僧并不知其中有何隐秘,且不是什麽難事,就照着做了。貧僧正陪着兩位男施主觀賞壁畫,那位女施主獨自去殿裏拜佛,剛拜了一拜,就變作了另一個女子……”
趙不棄看他滿臉愧色,又納悶不已,不由得笑了起來。烏鹭見他笑,越發慚愧,不住念誦:“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他們送那醜女去酸棗門外尋她家,你也去了?”“那是朱施主要貧僧做的最後一件事。”趙不棄想,烏鹭跟着一起離開,爛柯寺裏便沒有人了。朱閣事先安排好的人便可以用轎子或馬車,偷偷帶走暈死在鐵箱裏的阿慈。而後又把香灰填滿,鐵箱還原。
而這棋癡和尚,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青鱗巷的那座宅院中。侯琴看到池了了取出的那塊古琴玉飾,先是一驚,繼而眼中露出羞憤。她低聲道:“董謙說……那人叫曹喜。”
侯天禧和侯倫父子強行将侯琴送到這院别宅,供那個大官人玩樂。一個多月前,侯倫帶着董謙來這裏和侯琴見了一面,董謙問侯琴那人姓名,侯琴卻不知道。隻在床腳撿到那人遺失的玉飾。董謙一看到那玉飾,自然認得是曹喜的。侯琴也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池了了也一驚,忙問:“董謙還說了什麽?”侯琴似乎又要流淚,她深吸了口氣,才望着窗外暮色道:“他說——馬上去找我父親求情,把我救回去。才說完,哥哥就進來了,催着他走。他臨走前,又說了一句話——”“什麽?”
“他望着我說——‘無論如何,仍是那四個字’。”“非你不娶?”侯琴微微點了點頭,終于還是沒能忍住淚水,忙用帕子拭掉。
池了了也一陣傷惋,稍等了等,才又問道:“那個大官人多大年紀?”“大概三四十歲。”
“那就不是曹喜。”侯琴愕然擡頭。
池了了望着她道:“我今天來就是爲了證實這件事。董謙錯認爲是曹喜,爲此發生了些事情,他自己也至今下落不明。不過你放心,這件事總算弄清楚了,我這就回去和朋友商議,找到董謙,再把你搭救出來。”
告别了侯琴,池了了出來後,當即就想去告訴瓣兒,但見天色太晚,隻得忍住,騎着驢回到家中。
她把事情經過講給了義父鼓兒封和義兄蕭逸水。蕭逸水倒不覺得如何,隻說:“如今骨肉人倫算什麽?世人眼中隻剩兩個字,利與色。”
鼓兒封卻有些吃驚:“這麽說是有人陷害曹喜?”池了了點頭道:“自然是侯倫。除了那個無恥大官人,就隻有那個仆婦和侯倫進過侯琴房裏。那個仆婦拿不到曹喜的玉飾,隻有侯倫可以設法偷到。他帶董謙去見侯琴,也一定是預先設計好的,讓董謙誤認爲曹喜是那個大官人。”
鼓兒封歎道:“幸而你們查明了真相,否則曹喜自己都不知道竟背了這麽多罪名。”
“曹喜那性子也過于傲冷,他這種人最容易招人記恨。”“是啊,連你起初也記恨過他。”池了了笑了笑。心裏卻想着另一件事。知道董謙那首詞是寫給侯琴的後,她心裏就有些不自在。原以爲自己見到侯琴,也會不喜歡,但真的見到,心裏竟沒有絲毫醋意,反倒十分憐惜侯琴。從心底覺得他們兩人才真的合襯,真心盼着能找到董謙,救出侯琴。
我真的這麽大方?又或者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抱過絲毫期望?她望着油燈閃動的火苗,輕歎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