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在故不測。
——張載
“百趣”趙不棄觀望了一個多時辰,街對面的房子裏一直靜悄悄,始終隻有藍婆和一個道士,藍婆隻走動了兩三回,道士則拿着掃帚出來,将門前清掃了一番。
他向店裏的夥計打問,夥計說,那個道士是藍婆的兒子,叫張志歸,三年前林靈素正得寵的時候,出家做了道士,拜林靈素的徒孫爲師,取了個道名叫太羽。林靈素失勢後,他卻沒有回家,這兩年都不知去向,昨天才忽然回來。
正聽着,卻見那張太羽端了個木盆出來,早間還穿着道袍,這時換成了一件青布便服。他把盆裏的水潑到門邊,往兩邊望了望,随後便轉身進門去了,看着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
趙不棄心裏不由得歎笑:又一個紅塵裏打滾,滾不進去,也滾不出來,最終滾進溝裏的人。
他扭頭向東邊望去,路邊柳樹下那人仍在那裏。大鼻頭,絡腮胡,穿着皂緞衫褲,神情兇悍,隐隐透出些威武之氣,趙不棄猜他應該是個軍漢。昨天下午,趙不棄來這裏時,就見他在這附近閑轉,眼睛卻始終盯着藍婆家的門。今早來時,又見到他,仍在盯看藍婆家。他恐怕是來追捕丁旦。
關于何渙和丁旦,趙不棄至今摸不清楚兩人究竟有什麽玄機,或者如自己所猜,兩人其實根本隻是一人?
臘月間,趙不棄和一幹朋友來東郊汴河遊賞,騎馬經過藍婆家,無意中看到何渙牽着個孩童,從門裏走出,穿着件舊布襖,一身窮寒氣。趙不棄愣了一下,堂堂宰相之孫,竟落魄到這個地步。但看何渙正在逗那孩子說笑,似乎十分歡暢,并沒有半點落魄之意。
何渙一擡頭,看到趙不棄,臉色忽然一變,立即低下頭,抱着那孩子進門去了。趙不棄見狀,越發好奇,趣心就是從那時被逗起。
第二天,他忍不住又來到這裏,走進對面這間茶食店,偷看藍婆家。不一會兒,就見何渙搬了一袋東西出來,門外木桌上放着個竹匾,何渙将袋裏的東西倒進竹匾,遠遠看過去,似乎是豆子。而後,何渙抓住竹匾簸了起來,動作很是笨拙,才簸了幾下,裏面豆子就撒了一地,何渙忙放下竹匾去撿拾豆子。
趙不棄向店裏夥計打問,那夥計望着何渙,說他叫丁旦。
丁旦?趙不棄一愣。那夥計卻沒留意,繼續講,說對面賣豆豉豆醬的藍婆,兒子出家去了,丢下妻子阿慈和一個幼兒。藍婆看家裏沒了倚靠,去年年初,見兒子不知去向,就自作主張,給媳婦阿慈招贅了這個名叫丁旦的人,做了接腳夫。
丁旦?難道是何渙輸光了家産,爲躲賭債,就改名換姓,來這家做接腳夫?不對啊,丁旦去年年初就贅入藍婆家,那時何渙仍住在禦賜大宅裏做貴公子,怎麽可能入贅到這窮寒之家?但店裏小兒說得十分肯定,他常年在這裏,自然不會錯。難道是我認錯人了?
趙不棄又向何渙望去,不但長相,連動作神情,都是何渙,應該不是自己認錯了人。光看簸豆子時那笨拙的樣子,也不像招贅進來幫着幹活的樣子,怎麽看,都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貴公子模樣。
趙不棄大覺有趣,這其中一定藏着什麽不可告人之事。此後,他時不時就過來偷看一下,何渙還是那樣,穿着舊布襖,過得似乎很是安樂,臉上總是笑着,簸豆子、幹粗活也熟練了一些。有次,趙不棄看到了藍婆的媳婦阿慈,才似乎明白了什麽。
那天,何渙在門邊擡醬罐,一個女子輕步走出門來,手裏端着一碗水,雖然隻穿着件淡青的襖子,藍布的裙,也看不太清眉眼,但身形纖秀,儀态娴靜,青袅袅,如一枝素淡的蘭花,讓人一見,塵心頓消。
女子端着水,走到何渙身邊,似乎輕喚了一聲,何渙回過頭,見到她,頓時露出笑來,女子将水遞了過去,何渙忙接過去,大口喝起來。女子靜靜望着何渙,似在微笑。趙不棄遠遠看着,竟能感到那微笑漾起一陣柔風。趙不棄并不是多情之人,自己一妻一妾,相貌都算出衆,但久了之後,便視若無睹,京中絕色藝妓,他也會過一些,都不過是逢場戲笑,從不留念。但見到阿慈那一刻,他也不禁心旌搖蕩。
原來如此……趙不棄不由得自言自語,何渙變作丁旦,原來是爲她。但那不久之後,有天他和堂兄趙不尤、左軍巡使顧震相聚喝酒,席間顧震說起前一天辦的一件案子,案子本身并無奇處,一個人在一隻小船上,用一方硯台砸死了一個術士。讓趙不棄心驚的是兇手名字:丁旦。
這一年多,張太羽一直在終南山苦修,乍返紅塵,觸眼都覺得累贅繁亂。家中早已不是他離開時的模樣。娘做醬豉,屋裏濃濃一股醬味,阿慈又不在了,不但東西淩亂,幾乎所有什物都蒙着油黑的灰膩。晚上躺在自己原先的床上,被褥雖然不算髒,卻也散出黴味。
三年前,他出家爲道,正是由于受不得這醬豉氣味。父親死後留了些田産,雖然衣食不愁,卻也算不得多富裕,因此她娘才操辦起這醬豉營生。家裏到處是醬壇豉罐,滿屋醬豉氣味,連衣服上都是。他去學裏,同學們都叫他“醬豉郎”。他憋着股氣,勤力讀書,想掙出個功名。然而,他于讀書上似乎始終缺才分,無論怎麽賣力,總是不及别人。在縣學連考了幾年,都沒能考上府學。
正當灰心失意時,他偶然碰到了顧太清。顧太清是他縣學的同學,也是學不進,見天子崇奉道教,就出家做了道士,後來又設法投靠到天師林靈素門下,得了不少富貴。張太羽見了很是動心,又經顧太清勸誘,便也決意出家。隻是他行動已經晚了,那時搶着出家的人太多,僅一道度牒,就已賣到一百八十貫。
顧太清說,這一兩百貫小本錢算什麽?隻要跟了天師林靈素,每年一兩千貫的進項不在話下。于是,他背着娘偷偷賣掉了家裏那片田産,買了一道度牒,出家去求富貴,想等賺夠了再還俗。
誰知道,連面都沒見到,林靈素就已經敗了。張太羽灰心至極,沒有顔面再回家,便上了終南山,真的做起了道士。兩年修行,塵心才盡,現在卻又回到這醬豉窩裏。
夜裏,他翻來覆去睡不着,娘已老了,萬兒又年幼,恐怕再不能像上次那般,說走就走。但若真的回到這裏,過不了多久,自己也将如屋裏這些器具,蒙上一層油膩,散出醬味黴味,陷身于此,再難超拔……早上,他被外間娘的聲音吵醒:“肉兒乖,再喝一小口。”“我不想吃了。”是萬兒的聲音,已經醒轉了,聲氣弱而嫩。離家前,萬兒還不滿歲,張太羽隻聽過他的咿呀聲和啼哭聲。張太羽忙起身穿好道服,走出去見娘端着一隻碗,正在給萬兒喂粥,聽到他的腳步聲,娘仍連看都不看,一臉慈笑,哄着萬兒又吃了兩口。萬兒臉色仍然發白,沒有精神,但看來已經沒有大礙。
張太羽走到床邊,萬兒擡起眼,盯着他,眼睛黑亮亮,有些好奇,又有些怯生。張太羽朝萬兒笑了笑,萬兒忙躲開眼,伸手拉過祖母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張太羽略有些尴尬,又笑了笑,轉身去後面廚房舀水洗臉,身後傳來萬兒的聲音:“奶奶,他是誰?”
娘猶疑了一下,張太羽停住腳,側耳傾聽,娘低聲說:“他是你爹。”“爹,又一個爹?怎麽這麽多爹?”“不許亂說。來,再吃兩口,吃得多,傷才好得快。”張太羽聽到,頓時怔住,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趙不棄在汪家茶食店坐了一上午,什麽動靜都沒見到,反倒坐餓了。
這店裏沒什麽好吃食,他随意點了一盤煎燠肉、一碟辣腳子、一碗煎魚飯,又要了一角酒,獨自坐着慢慢吃。
凡事他都沒有長性,喜歡什麽,都是一陣子,過後就淡了。對何渙,他的好奇卻格外持久。那天聽顧震說丁旦殺了人,他以爲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真是東水門外賣豉醬家的接腳夫丁旦。
那個丁旦被關在獄中,趙不棄向顧震打問了提審的日期,到了那天,他特地去開封府外候着,顧震押了幾個犯人過來,其中一個果真是丁旦,或者該叫何渙?雖然同樣穿着囚服,其他囚犯或滿臉驚恐,或混不在意,再或者黯然垂頭,他卻不一樣,雙眼茫然,滿臉悲悔,竟像是個純良少年,丢了珍貴東西,又闖了大禍,沒等别人盤問,已先在心裏将自己處決。看來他是真的殺了人。
審結之後,趙不棄又去打問,丁旦供認說,他和一個叫閻奇的術士約在船上談事情,閻奇滿嘴污言穢語,他被激怒,用硯台砸死了閻奇。開封府判官見他殺人之後主動投案,又屬失手,并深有悔意,閻奇家中也并無親族追訟,就從輕發落,隻判了他流放沙門島。
聽到閻奇這個名字,趙不棄又驚了一下。因當今官家崇奉道教,道士、術士們如蜂尋蜜一般,全都聚到京城。閻奇便是其中之一,他懂一些方術,又兼能言善道,來京幾年,結交了許多公卿重臣,十分得志。丁旦連拎半袋豆子都吃力,閻奇卻體格健壯,他居然會被丁旦砸死?實在是古怪又離奇。
然而,何渙的離奇哪止于此?之後沒幾天,趙不棄就聽說了阿慈變身的事。其實丁旦殺人之前,趙不棄就聽到這個傳聞,隻是這些年京城生造訛傳的逸聞太多,他當時沒有在意。
據說丁旦陪着阿慈去爛柯寺燒香還願,阿慈跪下去才拜了一拜,忽然昏倒,等扶起來時,竟變成了另一個女子。趙不棄親自去了爛柯寺打問,寺裏一個小和尚說,此事的确是真。難怪丁旦會去找閻奇,恐怕是想求閻奇以法術找回阿慈。阿慈沒找回,卻失手殺了閻奇。
事情還沒完——案子審結後,丁旦被押解去沙門島,誰知道才出京不久,就得了急症,暴死于船上。趙不棄聽說後,深感惋惜,一個如此古怪有趣之人竟這樣死了。“百趣”趙不棄頓覺無趣。
誰知道,沒過多久,他又見到了丁旦。不,人還是那個人,但再見時,他又叫回原來的名字:何渙。
再次發覺何渙,是在禮部省試的榜單上。今年重行科舉,天下士子英才齊聚汴梁,是上個月京城一大盛事,省試結束後,禮部發布榜單,趙不棄好奇,也趕到觀橋西的貢院去看榜,結果一眼就看到名列第二的名字:何渙!
他先以爲是重名,但想到何渙身上諸多離奇,心下未免存疑。兩天後,途中偶遇禮部的一位好友,便順口向他打問第二名何渙的籍貫身世,那好友說,是前任宰相何執中之孫。
趙不棄雖然已有預料,聽了之後,仍驚了一跳。看來,那個殺人兇犯丁旦是詐死!或者吃了什麽藥,或者買通了押解的官差,更或者用了什麽高明障眼法,總之,讓丁旦死掉。丁旦死後,他金蟬脫殼,又做回何渙,參加省試,并名列第二。
朝廷科舉禁令中,頭條便是曾受杖刑以上者不得應舉,何況是殺人兇犯?不過,趙不棄倒不在意何渙是否違禁應考,他隻是覺得好奇,有趣。何渙若是在科場舞弊,請人代筆,他或許會去檢舉,順手賺取三百貫的告發賞銀。但何渙是憑自己真實才學,專就考試而言,并沒有可非議之處。至于他殺的那個術士閻奇,平日趨炎附勢、招搖撞騙,死了也就死了,趙不棄更不介意。他反倒有點擔心,有人若也看破其中真相,去告發何渙。三百貫賞銀,可在京郊買一間不錯的小宅院。正因爲怕驚擾到何渙,他沒有去接近何渙。
誰知道,何渙又跳出來,讓趙不棄驚了一下。寒食節,趙不棄去應天府探望親族。由于宗族子弟太多,東京汴梁的三處宗族院已遠遠不能容納,朝廷便在西京洛陽和南京應天府兩地,各營建了兩大區敦宗院,将京中多餘宗族遷徙到兩地。太宗一脈子孫被遷到應天府。
到了應天府,會過親族後,清明前一天上午,趙不棄準備搭船回來,他找到一隻客船,中午才啓程,他便在岸邊閑逛,想着船上吃得簡陋,就走到鬧市口,尋了家酒樓,上了樓,選了個臨街望景的座坐下來,點了幾盤精緻菜肴,獨自喝酒吃飯。
正吃得惬懷,忽然見下面街邊往來人群中,一個身穿紫錦衫的身影急匆匆走過,趙不棄手猛地一抖,剛夾起來的一塊魚肉掉到了腿上——那人是何渙。
何渙神色慌張,不時撞開前面的人,像是在逃躲什麽,奔了不多遠,一轉身,拐進了右邊一條窄巷,再看不見人影。
後天就是殿試了,何渙在這裏做什麽?!正在納悶,又見兩個皂衣壯漢也急步奔了過來,邊跑邊四處張看,似乎是在找什麽人。兩人随手撥開前面擋住的路人,引來一陣罵聲,卻毫不理會。追到何渙拐走的那條小巷口,兩人放慢腳步,左右看看,似乎商議了片刻,随即分開,一個繼續往前疾奔,另一個則快步拐進了小巷。
他們在追何渙?何渙又惹出什麽事來了?
清明一早,趙不棄搭的船到了汴京,他上了岸,本要回家,卻在虹橋邊和一個漢子擦肩而過,雖然隻一晃眼,趙不棄卻立刻記起來,這個漢子正是昨天在應天府追何渙的兩人中的一個,大鼻頭、絡腮胡,很好認。
他轉身回看,見那漢子大步疾行,沿着汴河北街向東行去,那個方向不是藍婆家麽?他追何渙追到汴京來了?趙不棄大爲好奇,便也快步跟了過去。果然,那漢子到了藍婆家附近,停下腳步,向藍婆家裏張望了一會兒,随即走進斜對面的茶食店。
趙不棄放慢腳步,裝作郊遊閑步,也走進那家茶食店,那漢子坐在檐外的一條長凳上,一直望着藍婆家。趙不棄揀了個靠裏的座兒,要了碗茶,坐下來偷瞧着那漢子。
看了許久,對面藍婆一直在進進出出忙活,她的小孫兒跟在左右,除此,再無他人。那漢子恐怕不知道,丁旦已“死”,又做回了何渙。他追的是殺人兇犯丁旦,還是宰相公子何渙?
趙不棄猜來猜去也猜不出眉目,不過他毫不着急,隻覺得越來越有趣。
正坐着,遠遠傳來一陣鬧嚷聲,似乎是虹橋那邊出了什麽事,鬧聲越來越大。趙不棄隻顧盯着那漢子,并沒有在意。過了一陣,見汴河北街的店主、行人紛紛跑到河岸邊,這邊店裏的幾個人望見,也跑到岸邊去看,趙不棄忍不住也走了過去。兩岸驚呼聲中,隻見河中央,一個白衣道士漂在水上,順流而下,玉身挺立,衣袂飄揚,神仙一般。近一些才發現,道士腳下似是一隻木筏,上蓋着白布,身後還立着兩個白衣小道童。這又是鬧什麽神仙戲?趙不棄睜大了眼睛,不由得笑起來。
順流水急,道士很快漂過河灣,再看不見。趙不棄笑着回到茶食店,聽着店裏那幾個人飛唾噴沫地談論,越發覺得好笑。這些年,怪事越來越多,怪事本身并沒有多少趣,最有趣的是,這些怪事裏面全是一往無前、追名逐利的心,外面卻都配着一本正經、慘淡經營的臉,難有例外。就像方才那裝神仙的道士。
趙不棄笑着望向檐外那大鼻頭的漢子,方才隻有他沒有去湊熱鬧,一直坐在長凳上,盯着對面藍婆家,對身邊之事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這人也可算一怪一趣。
那麽,我自己呢?我看别人有趣,他人是否也正看着我,也覺得我有趣?不過他随即想起《金剛經》所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非有趣,非無趣,亦非無無趣,乃無所住而生其趣,是爲真趣。哈哈。
他正自笑着,就聽見一陣喊叫,街那邊一頭牛受驚,直沖過來,踢傷了藍婆的小孫兒。而驚到那頭牛的,是一隊轎馬。衆人全都圍了上去,騎馬那個男子也下馬去看,趙不棄見過這男子,名叫朱閣。原是個落魄書生,後來不知怎麽,巴結到蔡京的長孫蔡行,在小蔡府中做了門客,沾帶着受了恩蔭,白得了個七品官階。
一陣哭叫忙亂,有人請了大夫來,将那小兒搬進了屋裏,這才消停。趙不棄扭頭一看,那大鼻頭漢子不知何時,竟不見了。恐怕是等不到丁旦,不耐煩走了。
何渙已回到本身,丁旦又頂着殺人詐死的罪名,應該不敢再回這裏了。難道那漢子也知道這内情,去找何渙了?何渙明天就要殿試,若被他找到,就不太有趣了。得去告訴這呆子一聲。他便離開了茶食店,先回家梳洗歇息了一陣,終放不下心,便騎了馬,向城裏走去。
何渙輸掉家中的大宅後,不知道現居何處。不過何渙參加省試,解狀上要填寫住址。于是他趕到貢院,到了門口,才想起清明休假,貢院果然隻有兩個值日的門吏。他正要回去,不死心,又随口向兩個門吏打問,沒想到其中一個竟然知道何渙住址。省試發榜後要發喜帖,這差事交給他兄弟去跑腿,他兄弟又拉着他一起去,故而知道。
趙不棄得了住址,馬上趕往曲院街,找到何渙的新家,小小一座舊院落。應門的是個老仆婦,說何渙出門去了,問她去了哪裏,她說是東水門外。
東水門外?那呆子難道真的要去藍婆家?趙不棄忙給那老婦留了話,讓何渙小心少出門。然後又往城外趕去,騎在馬上,他不禁笑自己真是太閑,正經事都沒這麽操勞奔波過。
到了藍婆家,他想到這裏應該是說丁旦了,便敲門問丁旦,卻吃了藍婆一道冷冷閉門撞頭羹。他倒也不在意,聽藍婆那聲氣,何渙應該沒來。
這時天色已晚,爲了個何渙,奔波了一整天,他也累了,兩邊又都留了話,再沒什麽可做的了,就騎馬回去了。
今天起來,無事可做,他騎着馬出來閑逛,本要找些朋友,誰知道不由自主又來到藍婆家這裏,遠遠就看見那個大鼻頭漢子在斜對面柳樹下蹲守,他便進了茶坊坐下來一起守,望了這半天,什麽都沒見着。
看來那大鼻頭漢子雖然知道丁旦是詐死,但并不知道何渙就是丁旦。這一上午何渙都在集英殿參加殿試。
看着時候差不多了,何渙該考完出場了,趙不棄便騎馬進城,想再去何渙家裏會一會他。臨走,他回頭向那邊柳樹下的大鼻頭漢子笑了笑,心裏道:夥計,你繼續值班,我先走一步。
那漢子似乎看到了,身子一震,又急忙低下頭,裝作玩石子、捉蟲子。趙不棄哈哈笑着走了。
大鼻頭漢子名叫薛海,他看到那邊馬上那個錦衣男子朝自己這邊笑,吓了一跳,難道自己被發覺了?那人又是什麽人?猜了半天,也沒猜出什麽來,那錦衣男子又騎着馬已經走遠。或許是自己多疑了。他揉了揉自己的大鼻頭,繼續盯着丁旦家的門。昨天那個老大夫又到了他家,開門的是那個瘦高個道士,今天換了件便服,薛海心裏恨罵起來:他娘了個骻子!昨晚若不是你,我已經捉到了那個丁旦,這會兒大爺已經安安生生吃飯喝酒了。
昨天他守了一天,直到天黑,終于看到丁旦騎着馬,偷偷跑回家來。薛海本想立即沖過去,但怕被街對面的人看到,就繞到他家後門,從後門沖進去,結果被臭道士一頓亂打,人沒捉到,反倒挨了兩凳子,又被逼到前街,隻得趕緊跑掉。
柳絮飄得惱人,鼻子一陣陣發癢,他又狠狠揉了揉大鼻頭。
小時候,有個算命道士見到他的大鼻頭,說他一生富貴無比,又說鼻子主膽氣,鎮江山,他若習武,功名更高。聽得他爹娘無限歡喜,就請教頭教他習武,練了半年,那教頭說他手腳不應心,沒一招能使到位,不是個練武的材料。他自己也發覺,手腳總是不太聽使喚,教頭紮的草人,他指着左耳打過去,拳頭常常落到左臉上,打左臉,又落到鼻子上,總是要偏一些。
他爹娘卻不信,攆走了那個教頭,又請了一個,還是不成,又換。換來換去,換了十年,窮文富武,家裏本來還算殷實,十年下來,田産賣盡,從主戶變成了客戶,得租佃人的田種。他卻也隻勉強學會了幾套拳法。去應武舉,首先要考弓箭,他是練死也射不準。至于兵書戰策,更是通不了幾句。考了幾次都不中,人已年近三十,田也不會種,妻也未娶成,爹娘又先後勞碌而死,剩自己光杆漢一個,沒辦法,隻好從軍。
随着童貫去打西夏,西夏人勇悍無比,看得人心驚,對陣的時候,他隻能盡力護住自己别被傷到,哪怕這樣,大腿也差點被砍斷。醫好後,實在受不了這個苦,他就做了逃軍,四處流落,幹些苦力。
後來,流落到京城,汴河岸開酒棧的一位員外見他生得勇悍,會些拳腳,又着實有些氣力,酒棧裏時常要替船商放貨看管,就收留了他,讓他做了護院。這個差事正合他意,并沒多少事,隻要勤謹一些就成,他踏實做了幾年,很得那員外重用。
寒食那天,那員外忽然把他和另一個護院胡三叫到内間,交代他們一件事,說做得好,每人賞五十兩銀子,還給娶一個媳婦。但若做不好,就卸一條腿來喂狗。他想媳婦想了許多年,當即拍了胸脯。
他們兩人照着員外吩咐,到了應天府,順利抓到了要抓的人。那人薛海竟然見過,是買豉醬的藍婆家的接腳夫丁旦。平常看着呆裏呆氣,誰知道其實狡猾無比,他們一不留神,丁旦便跑了。他們在應天府追了一天,後來打問到丁旦搭了條回汴京的船,便也坐船追過來。
開船之後,滿船找不見胡三,有個船工見到,開船時,胡三跳下船走了。胡三定是怕自己的一條腿,薛海卻念着那員外這幾年的恩情,又舍不得那個安穩好差事,更盼着真能娶到媳婦,想前想後,終于還是沒跑。
來到汴京,他也不敢去見那員外,一直在這裏守着,昨晚明明已經到手,卻又被丁旦溜掉,至今不見人影。丁旦吃了昨晚一吓,恐怕是再不敢回來,這麽大的京城,讓我到哪裏去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