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則無礙,無礙故神;反清爲濁,濁則礙,礙則形。
——張載
何渙騎在馬上,奔了很遠,心猶在驚惶,他不住回頭,确信後面沒有人跟來,這才放心打馬進城。
他住在城右廂的曲院街,小小一院房舍。到了家,他下馬叩門,仆人齊全挑着隻燈籠來開了門。齊全今年六十來歲,眉毛蓬張,眼窩深陷,嘴緊閉成一道下弧線。他在何家爲仆已經三十多年,何渙隻身來京,他母親不放心,讓齊全夫婦兩個陪了來。何渙一向視齊全如叔伯一般。齊全生性謹默寡言,難得聽到他的聲音,但今天何渙出門前,他卻開口勸道:“小相公,今天就不要出去了,天已經晚了。”何渙卻沒有聽。剛才受了那場驚吓,現在看齊全眼中滿是責備之意,不免有些悔疚,朝齊全賠了賠笑,齊全卻似沒看見,沉着臉接過馬缰繩,牽馬去後院了。
齊全的老妻顧嬸笑着迎了出來:“小相公可算回來啦,那老木橛一直在叨噪呢。小相公要不要再吃點什麽?”
“不必了,溫習溫習書就睡了。”何渙轉身進了自己房,關起門,才長舒了口氣。他不想點燈,走到窗邊桌前,坐在漆黑裏發呆。外面有些月光,窗前種了一叢細竹,還沒換新葉,白天看着有些枯亂,這時映在窗紙上,竟像文仝畫的墨竹一般,清俊秀拔,滿窗逸氣。看着這夜色窗景,他的心神才漸漸平複。
就像這竹子,他自小就有股拗勁。他祖父何執中曾是朝廷重臣,官至宰相,他完全不必苦學應考,按朝廷恩蔭之例,便可輕松得一個官職。他卻不願走這捷徑,幾次将恩蔭之額讓給親族,情願以布衣之身赢得功名。
這兩年,他一直在開封府學勤修苦讀,别無他想,一心應考。可誰料到,這幾個月竟遭逢這麽多變故,簡直如雜劇中編造的戲文,幾生幾死,看今天藍婆家情形,恐怕還沒完結。
窗紙上的竹影微微搖動起來,可能是有些小風。
何渙獨坐在窗邊,并沒有點燈。他雖然欽慕範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襟懷,但并非那種凡事都能處之泰然的人,看到竹影搖動,他的心也随之搖蕩。
再想到明天就是殿試,十幾年苦讀,等的便是這一日。他的心更是怦怦跳起來,連手腳都不由自主有些緊促。
他忽然極渴念阿慈,若她在這裏,該多好……黑暗中,想着阿慈,越想越癡,一時間怅痛莫名,惶惶無措。滿心郁郁之情無可宣洩,便點亮了蠟燭,鋪開紙,提起筆,填了一首《訴衷情》。
思卿如醉醉思卿,竹影亂離情。墨鋒不懂别恨,剪碎一窗明。約未定,信難憑,憶空萦。此心何似,夢裏隻蝶,海上孤星。
寫罷,他反複吟詠,越詠越癡,不由得落下幾點淚來,這才痛快了些。心想,或許阿慈真如藍婆所言,本是狐仙,化作人形,偶然來這世間一遊。自己與她能有數月之緣,已屬萬幸,又何必貪念太多?
房門輕輕叩響,何渙忙拭幹眼睛,抓了本書,裝作在讀。齊全夫妻走了進來,各捧着一個包袱,放到床邊櫃子上。顧嬸輕聲道:“小相公,這是明早的衣帽鞋襪和筆墨硯台,時候不早了,早點安歇吧,明天得趕早進宮殿試呢。”“就睡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吧。”“對了,傍晚有人來找過小相公。”“什麽人?”
“他說他叫趙不棄。”“哦?他說什麽了嗎?”
“他說有件要事,不過必須和小相公面談,說是關于姓丁的。”“我知道了。”何渙面上裝作若無其事,背上卻驚出了一身冷汗。齊全夫婦兩個一起出去帶上了門後,他才憂心起來,他與趙不棄曾在朋友聚會上見過,但隻是點頭之交,他爲何會說這話?難道被他知道了?
何渙早早趕到皇城東邊的東華門,門前已經一片擁擠喧鬧,看來還是來晚了。
這條禦街是禁中買賣之地,凡飲食、花果、金玉、珍玩等宮中所需,都在這裏交易,聚集天下之珍奇,平日就十分繁盛。今天又是殿試日,舉子就有近千人,人們争相前來圍看,黑壓壓擁滿了人,何渙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
若仍依照“三舍法”,何渙其實還要熬幾年才能殿試。最先,大宋沿襲唐五代科舉制,舉子們經過州郡解試、禮部省試、天子殿試這三級科舉考試,考中者分等授官。五十年前,王安石變法,以“三舍法”變更舊的科舉法。王安石以爲,三場考試絕不足以檢驗考生德行才幹,而所考的經書記誦、詩詞歌賦,更難經世緻用。因而,他創設太學“三舍法”,将太學分爲外舍、内舍、上舍三級,太學生每月、季、年均有行藝檢試,每年又有一次朝廷公試,總計校試和公試,逐級上升,上舍上等生可免試,直接授官。考試内容也罷去記誦和詩賦,考校義理辨析和時務策論。
十八年前,蔡京升任宰相,将“三舍法”推廣至州縣,科舉制被全面廢止。
何渙自幼便是依照“三舍法”,從童子學開始,按級上升。他天分未見得多高,但用心專,用功勤,又有家學淵源,一路升得順利,一直升到開封府學上舍。按理說,他還得考進入太學,經過幾年苦學,才能升到太學上舍。
可是去年年底,蔡京被免相,王黼繼任宰相。上任以來,王黼幾乎事事都與蔡京相反。于取士上,撤除“三舍法”,恢複了科舉法。
這樣,何渙便能提前應試。他因是府學上舍上等生,免除了開封府解試。上個月,他赴禮部參加省試,不但順利過關,更名列第二。
東華門前用朱紅木杈圍出一片空地,數十個禦林衛士執械守護,隻留一個入口,有監門官檢閱考狀。舉子們一色白布幞頭,白布襕衫,黑布鞋。何渙排在其他舉子後面,從袋中取出考狀,考狀上記錄有籍貫、姓氏、親族、保人及州府解試、禮部省試履曆。監門官仔細查看後,才放何渙進入。何渙雖然自小就聽祖父講皇城舊事,但這是第一次親身進入,見兩扇金釘朱漆的門敞開,牆壁磚甃上镌镂龍鳳祥雲紋樣,沿路都有執械守衛,他不禁有些氣促,看前後幾個舉子,比他更緊張,面色都有些發白。
進了東華門,迎面一座宏麗宮殿,朱欄彩檻,畫棟飛檐,琉璃瓦在朝陽下耀着金光,何渙知道這是紫宸殿,是正朔朝會之所,殿試并不在這裏,而是北面的集英殿。果然,侍衛在前面列成一排攔着,有個侍衛官擡手示意,指揮舉子往右走,果然如祖父所言,監考極嚴,舉子們被視作盜賊一般。侍衛官和侍衛們全都面色難看,态度兇惡,有個舉子過于緊張,沒聽清指示,直直向前走去,一個侍衛立即将手中長戟逼向他,侍衛官大聲呵斥:“瞎了眼了?往右!”那舉子一慌,險些摔倒。
右邊沿牆有條長廊,廊頭是間宿值的大屋,舉子要先進那屋裏檢身。何渙跟着隊列走了進去,裏面十數個侍衛,分成幾列,逐個搜檢包袱衣物,文房四寶外,任何東西不得帶入。不但物件要細搜,侍衛更命令舉子脫光衣服,檢查身體皮膚是否紋寫有文字。已有幾個舉子脫得精光,轉着身子讓侍衛看檢。何渙前面有個舉子才脫得赤條條,兩手捂着下身,兩條腿緊夾着,“張開腿!”檢查的侍衛呵斥着,用刀鞘在他腿上重重一拍,那舉子不得不張開腿,何渙見他大腿内側密密寫了一片小字。“攆出去!”搜檢侍衛将那舉子的衣服扔到他身上,立刻有兩個侍衛過來,挾起那舉子就往外走,那舉子頓時哭叫起來,宮城禁地,又不敢放聲,強壓着,越發讓人心顫。聽得何渙心裏一陣陣難受,何苦呢,一次私挾文字舞弊,六年兩屆不得再考。再想到自己隐瞞了重罪,依律絕不許應考,他越發心虛膽寒,再顧不得害羞,走上前,将包袱交給侍衛,自己随即脫光了衣服,任他檢驗。檢完後才從另一側門出去。
沿着長廊向北,何渙随着其他舉子快步前行,一路都有侍衛,何渙隻敢偷眼向左手邊張望,心裏默默數着,文徳殿、垂拱殿、皇儀殿,四下甯靜,隻聽見足音沓沓。前面舉子開始左轉,離了長廊,向左邊一個院門走去,集英殿到了。
進了院門,一個極開敞的庭院,鋪着青石地磚,面南一座宏偉大殿,伫立于清晨朝陽之中,朱紅青碧,彩繪煥然。一陣翅響,何渙擡頭一看,幾隻仙鶴從殿頂檐間飛起,翔舞于朝輝之中。何渙從未目睹過這等神異肅穆場景,不由得深呼了一口氣。
“看榜尋自己座号!”一個侍衛官喊道。何渙轉頭一看,旁邊牆上貼着一大張榜單,他走過去找到自己的名字,是西廊二十三号。庭院兩邊兩條長廊,廊上用青缦隔成一個個小間,每個小間擺着一副桌椅,桌上都立着個木牌,上寫着座号及姓名。已有不少舉子入座。何渙沿着南牆步道,穿過庭院,走到西廊,挨個數着,找到二十三号木牌,上寫着自己名字,便走了進去,坐下來,取出筆墨紙硯。
他仔細鋪展開試紙,這張紙頂頭寫着姓名、年甲、三代親人、鄉貫,是由本人填寫好,投給貢院,加蓋印信之後,再發還給舉子。今天答完交卷後,卷子要糊名封彌,用紙粘住姓名籍貫,編以号碼。爲防筆迹洩露,試卷還要由專人謄寫,副本才交給考官閱卷評等,層層嚴管,以防舞弊。
看着試紙上祖父、父親及自己的名字,又擡頭環視四周,何渙心中湧起一陣感慨:我并沒有倚仗祖父之蔭,全憑自己之力,幾經波折,今日總算坐到了這裏。
等了一陣,舉子們全都入座。大殿之前,列着三副桌椅,禮部三位主副考官也已經落座。何渙向殿内望去,隐約見殿裏龍椅上似乎有個身影,天子今年也親臨殿試了?往年殿試完後,到唱名發榜日,天子才會臨軒策問。也許今天重興科舉法,天子興緻高?正在猜想,大殿前傳來一陣鼓聲,随即隻見一個文吏立于台階之上,大聲宣布:“大宋宣和三年殿試開始!”聲音清亮,在殿宇庭院間回響,何渙的心咚咚跳起來。接着,那文吏又朗聲宣讀禁條:“考生不得冒名代筆,不得挾帶書冊;按榜就座,不得妄自移易;靜默答卷,不得遙口傳義……本場考題,禦筆親制——”最後,他才宣讀考題——朕稽法前王,遹求先志,顧德弗類。永惟神器之大,不可爲,不可執,故以道莅之,夙興夜寐,惟道之從,祖無爲之益,以馳聘乎天下萬世無弊者也。然爲道在于日損,物或損之而益,益之而損,損之又損,至于無爲,則是無弊之道,損益随之。子大夫以爲如之何而無損無益乎?朕粵自初載,念承百王之緒,作于百世之下,繼志述事,罔敢怠忽,立政造法,細大不遺,庶幾克笃前人之烈。推而行之,間非其人,挾奸罔上,營私背公。故庠序之教雖廣,而士風凋喪;理财之術益多,而國用匮乏;務農重谷,而饑馑薦臻;禁奸戢暴,而盜賊多有。比诏有司,稍抑浮僞,事有弗利于時,弗便于民者,一切更張之,悉遵熙、豐之舊矣。蓋可則因,否則革,權時之宜也,揆之于道,固無損益。然當務之爲急,則因革損益,其在今日乎。子大夫詳延于廷,爲朕言之毋隐。
趙不棄走進汪家茶食店,要了碗茶,坐下來,慢慢看着對面的藍婆家。
他是趙不尤的堂弟,也是太宗一脈六世嫡孫。不過,不像堂兄趙不尤受不得貴,耐不得閑,不願袖手坐食,總得做些事才安心,他喜歡閑。這京城又是最能消閑的地方,各色的會社層出不窮,吟詩、鬥茶、酒會、花社、丹青、筆墨、蹴鞠、圍棋、樗蒲、弓弩……甚至于魚鳥蟲蟻,隻要有所好,都能聚到友,結成社,更不用說走不盡的花街柳巷,玩不罷的勾欄瓦肆,你有多少閑和錢,這京城便有多少樂與趣。
這些年宗室支脈越來越衆,僅男孫已過數萬,朝廷越來越難負荷,供濟的錢米也逐年減少。三十年前哲宗朝時,已經降到每人每月二貫錢、一石米,十二口以下,每家隻給分兩間房。人丁多的宗族人戶,食住都艱難,有的旁支遠宗甚至淪爲乞丐。趙不棄倒還好,一妻一妾兩兒,一家才五口,妻子家世又好,僅陪嫁的田産就有幾百畝。每年除了公派錢米,還有不少進項,因而過得很是優裕。
早先宗室約束嚴格,住在敦宗院中,門禁森嚴,不得随意出入,更不許與朝臣交往。但這些年來,宗族人口巨漲,房宅不足,朝廷開始默許宗族子弟在京城内自擇住地,門禁之限也就随之渙散。趙不棄生性最愛結交人,生逢其時,自家買了處好房宅,整日四處遊走,交人無數,貴胄、官宦、富商、儒生、詞人、武夫、僧道、工匠、妓女……隻要有趣,他都願交,成日閑得極快活,因此朋友們都叫他“趙百趣”。
他常去看望堂兄趙不尤,見堂兄替人寫訟狀,時常碰到疑難案件,極考心智見識,比下棋猜謎更有趣,也難免心癢,想尋一件來做,隻是始終未有機會一試,直到他發現了何渙的隐秘——趙不棄第一次見到何渙,是兩年前,一個秋菊詩會上,那時何渙還是府學學生。聽友人引見,他才知道何渙是前任宰相何執中之孫,卻不願受恩蔭,要憑自己才學考入仕途。大宋開國以來,獨重科舉,即便官位相同,由科舉而進的,被視爲正途,遠尊于恩蔭薦舉等升進旁途。何渙這種舉動,前朝倒是不少。但近年來,朝政混亂,世風日下,何渙便顯得格外難得。
趙不棄雖然贊賞何渙志氣,但看何渙爲人端謹,與自己性情不投,便沒有深交。此後見過幾次,也都點頭而已。
去年冬天,趙不棄又見到何渙,讓他大吃一驚。那天因下了場大雪,幾個官宦子弟約趙不棄踏雪賞梅,晚間又一起到常去的勾欄院裏開了個賭局。中途,何渙居然也來了,一進門,趙不棄就發覺何渙像是變了一個人,舉動張狂,滿嘴京城浮浪話語,身邊還跟了個幫閑。坐下來後,大呼小嚷,和陪酒的女妓肆意調笑。趙不棄看得出來,那幾個子弟面上雖然親熱說笑,實則是在合夥嘲弄戲耍何渙,何渙卻渾然不覺。
果然,等開賭之後,何渙已是半醉,那幾個子弟聯手做戲,不一會兒,何渙就輸光了帶來的一百兩銀子。他又讓身邊那個幫閑取過一個盒子,裏面是十幾件精貴首飾。又不多久,這些首飾也全都輸盡。何渙嚷着又讓那幫閑回去取錢,趙不棄看不過去,出言相勸,何渙卻破口罵起來。那幾個子弟倒也不是貪财窮漢,也說笑幾句,随後就各自散了。
沒過多久,趙不棄就聽說,何渙連自家金順坊的那所大宅院都輸掉了。那宅院是當年天子禦賜給他祖父何執中的,宅中建有嘉會成功閣,當今天子曾親筆題額示寵,是京城名宅之一,如今價值千萬。
輸掉那禦賜大宅後,又欠了一大筆賭債,何渙便不知下落。他曾向友人打問,衆人都不知道。他想起何渙在府學讀書,又去府學打聽,學正說何渙有族親病逝,告了假,回鄉奔喪去了。
那時,對于何渙,趙不棄也隻是有一點點好奇,随後就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