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李清照
池了了啜了一口茶,釀了釀勇氣,才慢慢講起上個月範樓那樁慘事——“說起來,要怨我。之前,我若是稍稍忍一忍,董謙和曹喜就不會結怨,也就不會有範樓那場聚會……”範樓兇案那天,其實是池了了和董謙、曹喜第二次見面。第一次要早幾天,剛好是春分那天,仍是在範樓。池了了一向喜歡去太學附近趕趁酒會,一來太學生有學問,顧身份,待人文雅,一般不會亂來;二來,池了了對自己琴技歌藝還是有些自負和自惜,太學生就算不懂音律,見識也高于一般俗人,能聽得出歌藝高低;最重要的是,太學生雖然大都沒多少錢,但出手慷慨,給錢利落,很少耍橫使刁。
範樓近鄰太學辟雍東門,太學生常在那裏聚會,池了了和範樓的人也混得熟絡。那天她背着琵琶,鼓兒封拎着鼓,兩人一起去範樓尋生意。京城把大酒樓的夥計們都稱作大伯,池了了在一樓跟兩個大伯說笑了兩句後,上了二樓。二樓的一個大伯叫穆柱,一見到池了了,立刻笑着道:“巧呀,有幾位客人要聽東坡詞,我正想找你。”
當時歌妓唱的絕大多數都是柔詞豔曲,池了了卻獨愛蘇東坡,喜歡他的豪放灑落。女子一般很難唱出蘇詞中的豪氣,池了了嗓音不夠甜潤,略有些沙,唱蘇詞卻格外相襯。鼓兒封也最中意蘇詞,他的鼓配上蘇詞也最提興。
蘇東坡因卷入黨争,名字又被刻上奸黨碑,雖已經過世二十年,詩文卻至今被禁,不許刻印售賣。池了了卻不管這些,官府也難得管到她,若遇見識貨的客人,便會唱幾首蘇詞。隻是,很多人畏禍,很少有人主動點蘇詞,更難得有人專要聽蘇詞。
她和鼓兒封随着穆柱進了最左邊客間,裏面坐着三人,都是幞頭襕衫,太學生衣着。
穆柱賠着笑引薦道:“三位客官,她叫池了了,整個汴梁城,論起唱蘇詞,她恐怕是女魁首。”
“哦?”坐在左邊座上的那個書生望向池了了,方臉濃眉,皮膚微黑,目光端厚溫和,他笑着問,“熟的就不聽了,《滿江紅·江漢西來》會唱嗎?”
池了了笑着反問:“獨笑書生争底事?”那書生笑了起來:“看來是個行家。”
池了了後來才知道,這書生叫董謙。主座上清俊白皙的是曹喜,右邊瘦弱微黑的是侯倫。三人其實也并非太學生,而是上屆的進士,因爲積壓進士太多,官缺不足,三人都在候補待缺。
曹喜看到他們,卻似乎不喜歡,皺着眉頭說:“街邊唱野曲的,懂什麽蘇詞?”
董謙忙道:“好不好,聽一聽再說。這唱曲的錢,我來出。”曹喜越發不快:“東坡詞前談小錢,你這算什麽?”池了了隐隐有些不樂,但還是笑着道:“三位公子,不必爲這計較,我若唱得還算入耳,就打兩個賞;若唱不好,我也不敢收公子們的錢。”董謙笑着對她說:“好,你唱,别理他。”侯倫在一旁第一次開口:“不值什麽,先聽聽再說。”曹喜沉着臉,不再說什麽,頭側向一邊,也不看池了了和鼓兒封。
穆柱忙搬過兩把椅子,放到門邊,讓池了了和鼓兒封坐下,賠着笑圓場道:“太學博士聽了她唱,都贊說唱得好。”
池了了見鼓兒封臉色不好,想是在惱曹喜。客人面前又不好勸,便笑着道:“封伯,鼓子敲起來!”
鼓兒封将鼓放在膝蓋上。他的雙手食指各缺了一截,隻能用其他八根手指和手掌來擊鼓。但他精通音律,又多年苦練,小小一面鼓,能敲得人熱血激蕩,驚魂動魄。
不過那天,鼓兒封低着頭,沉着臉,起手就有些亂,鼓點渙散無力,全無平日神采。池了了忙抱好琵琶,不等他前奏結束,就重重撥響琴弦,掩住鼓聲,鼓兒封見機,随即停手。池了了心裏也不服氣,勾挑撚抹,盡興施展,發力彈奏了一段曲引,提起豪健之興,随即開口唱道: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獨笑書生争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谪仙詩,追黃鶴。
一曲唱完,她特意将“獨笑書生争底事”一句反複了兩遍,才歇聲停手。雖然少了鼓兒封的激越鼓聲,但她自信這曲仍然彈唱得豪情深長,無愧東坡。果然,唱完後,席間三人先低眼靜默了片刻,随即,董謙高聲贊道:“好!”
池了了淺淺一笑,心裏這才舒暢,扭頭看鼓兒封,仍舊沉着臉,不時望向曹喜。而曹喜也同樣沉着臉,并不看他們。
董謙問他:“如何?”曹喜卻不理他,瞪着池了了冷聲問道:“你最後反複唱那句,是在譏笑我們?”
池了了一驚,她當時确有這個意思,但立即笑着答道:“小女子哪裏敢,隻是覺着這首詞的意思全在那一句,所以才重複了兩遍。”
曹喜猛地笑起來,笑聲冷怪:“你算哪路才女?居然敢在我面前評點蘇詞?”
池了了頓時紅了臉,沒有細想就回口道:“就算蘇東坡本人,也給我們歌妓填過詞——”
話音未落,曹喜忽然抓起手邊的一副筷子,一把朝她擲了過來,池了了忙側身躲開了一根,另一根卻砸到鼓兒封臉上。池了了騰地站起身,大聲質問:“公子這算什麽呢!喜歡,就聽一聽,不喜歡,說一聲,我們趕緊走人。我們雖下賤,卻也是靠自家本事吃飯,并沒有讨口要飯。公子的錢比銅鑼還大,就算賞我們,我們也扛不動。”
曹喜嘴唇氣得發抖:“跟你多話,辱了我體面,滾!”池了了還要争辯,鼓兒封卻伸手抓住她,低聲道:“走吧。”“曹喜!你做什麽?”董謙怒聲喝問。
“怎麽?又要做惜花郎君?正經花朵,惜一惜,也就罷了,這等爛菜葉子,也值得你動火?”曹喜又發出那種冷怪笑聲。
“你——”董謙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起身一拳擊向曹喜,砸中曹喜肩頭,衣袖帶翻了桌邊的碟子,跌碎在地上。
“好啊,菜葉子郎君又要扮潑皮情種了——”曹喜說着站起身,也揮拳向董謙打去。
兩人動了真怒,扭打起來,這讓池了了大大意外,一時間愣在那裏。不過兩人都是文弱書生,看來都沒有打過架,厮纏在一處,你抓我的衣領,我扯你的袖子,帽兒被抓歪,衣服被拽亂,卻沒有幾拳能實在打到對方,桌上碗盞倒是被撞落了幾個。因此也分不出誰占上風、誰落敗。若換成池了了,幾招就能制勝。
旁邊的侯倫見打起來,忙站起身去勸,但也是個沒勸過架的人,拽拽這個,扯扯那個,最後變成了三人互扯衣服。幸而穆柱聽到響動,趕了進來,連求帶哄,才将三人各自分開。
又低聲勸着,讓池了了和鼓兒封趕緊離了客間,悄悄走了。
從範樓出來後,池了了随即也就把這事兒忘了。從十三歲出來唱曲,這樣的事經得多了,算不得什麽,心上裹的那層繭,比她指尖的弦繭還厚。隻是偶爾會想起董謙,到京城後,她見得最多的是文士,大多也都本分守禮,但很少有誰能這樣熱誠待她,不但真心贊賞她的歌藝,更爲護她不惜和好友動手。
不過,她也隻是心中感念,并沒有其他非分之想,連去打聽董謙姓名的念頭都沒有。誰知道,後來竟會再次見到董謙,并成死别……過了幾天,有天早上,她梳洗打扮後,正準備出門,卻聽見敲門聲,開門一看,是個書生,身材瘦弱,面皮微黑,神情有些拘謹,似乎在哪裏見過。
“池姑娘,在下姓侯。”“哦?侯公子有什麽事嗎?”“池姑娘不認得在下了?那天在範樓——”
“哦?侯公子怎麽找到這裏的?快請進!”池了了這才想起來他是那天和董謙、曹喜一起喝酒聽曲,不愛說話的那位。
“我是從範樓的大伯那裏打問到池姑娘住址的,今天特意來請池姑娘去助興。”
“怎麽敢勞動公子大駕?随便找個人捎個口信就是了。去哪裏呢?什麽時候?”池了了心裏一動,又想起了董謙的樣子。
“還是範樓吧,就今天中午。”“好,我一定去。”“另外——”侯倫猶豫了一下。“什麽?”
“那天在範樓,他們兩個結了氣,至今互不說話,我們三個是多年好友,往日從沒這樣過。我是想替他們說和,事情因池姑娘而起,所以才來請池姑娘,望池姑娘……”
“那天怨我張狂了,耍性子,沒顧忌,惹得那位公子生氣,正想着找個時機好好道歉賠罪呢。這樣正好,侯公子放心,今天我一定多賠幾杯酒,酒錢也算我的。”
“你能去,就已經很好,酒錢怎麽能讓你出。”
池了了早早就去了範樓,和店裏大伯穆柱閑聊,才知道護着自己的叫董謙,讨人嫌的那個叫曹喜,和事佬是侯倫。
一直等到中午,侯倫和董謙先到。一看到董謙走進來,池了了心微微一動,看董謙身材魁梧、方臉濃眉,不似一般書生那麽纖白,皮膚微有些黑,正是自己最喜歡的一類長相,尤其那目光,端正而溫和,讓人看着安心踏實。
她忙迎上前去,深深道了個萬福:“董公子,那天實在是對不住。”董謙叉手回禮,笑着道:“是我們失禮才對。”“董公子這麽說,讓人實在承受不住。”“哪裏,的确是曹喜——”
池了了一擡眼,見曹喜走進店來,忙向董謙使了個眼色,董謙會意,微微使了個鬼臉,回轉身,咳嗽了一下,笑着道:“正說你,你就到了。”
曹喜臉色仍有些不快,但還是笑着問:“又說我什麽?”侯倫忙道:“沒說什麽,咱們上樓吧。”池了了走到曹喜面前,也道了個萬福:“曹公子,那天是我莽撞失禮,還望公子能多擔待。”曹喜隻擺了擺手,勉強露出些笑:“那天我多喝了些,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全都不記得了。”“不記得最好。”侯倫笑着道。三人笑着上了樓,池了了也取過琵琶跟了上去。
席間,三人說說笑笑,看來已盡釋前嫌。池了了也覺得快慰,在一旁斟酒看菜,十分殷勤,又唱了兩首柳永的詞,連曹喜也似乎真的釋懷,笑着點頭,以示贊賞。大家正在開心,一個人忽然跑了進來,短衫布褲,是個小厮,朝着侯倫急急道:“侯公子,你家父親又犯病了!直嚷胸口疼。你妹子讓我趕緊來找你回去!”
侯倫一聽,忙扔下筷子,站起身道别:“對不住,我先走一步。”董謙忙道:“我們也去!”“不用,你們也知道,家父這是舊症複發,應該沒有大礙。”侯倫匆匆走後,席上頓時有些冷,董謙和曹喜互相對望,又各自避開,都沒了情緒。
池了了忙圓場:“我昨日學了一首《定風波》,是新填的詞,不知道兩位公子可願一聽?”
“好啊,有勞池姑娘。”董謙笑着道。于是池了了輕拂琵琶,慢啓歌喉,細細唱道:
燕子來時偶遇君,一衫細雨滿城春。簾外柳思煙緒淡,輕歎,心中波浪眼中尋。
隻道情生如碧草,怎料,空留荒蕪送黃昏。一片癡心何處去?無緒,青山仍待舊時雲。
唱完後,董謙、曹喜都默不作聲,池了了見董謙低着頭,以袖拭眼,竟似落了淚。她暗暗心驚,但不敢言語,假意沒看見,慢慢放好琵琶,這才轉身笑問:“兩位公子覺着如何?”
曹喜點頭道:“不錯,蘇東坡、黃山谷等名家都填過這首,蘇詞豪爽,黃詞雄深,這首清新深摯,有晏幾道、秦觀之風。”
董謙也擡起頭,雖然笑着,但淚容仍依稀可見:“這是誰填的詞?”池了了笑着答道:“是我義兄,名叫蕭逸水。”“是我孤陋寡聞了,竟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才子。”池了了聽他們誇贊蕭哥哥,心裏甚是歡慰。曹喜和董謙也有了興緻,邊飲酒,邊談論起各派詞家。池了了坐在一邊,笑着旁聽。董謙看重詞中的意境胸懷,曹喜則講究格律煉字。兩人說着說着,争論起來,互不相讓。他們本就喝了不少酒,争得起勁,聲音越來越大,臉都漲得通紅,曹喜更是連太陽穴、脖頸的青筋都根根暴露。池了了看到,忙拿話岔開:“兩位公子,菜都涼了,先歇一歇。來,先把酒滿上,然後聽我唱一首周邦彥的《蘇幕遮·燎沉香》,這首詞不論格律,還是詞境,都是一流,兩位公子想必都愛。”
池了了給他們斟滿酒,先端了一杯雙手遞給董謙,董謙這才停口,但鬥意未消,臉仍然紅漲。他勉強笑了下,接過了酒:“周邦彥這首的确是上品。尤其一句‘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清新如畫,又了無痕迹。”
池了了又端起另一盞遞給曹喜,曹喜接過酒,隻微微點了點頭,轉頭又對董謙說:“你沒聽說‘曲有誤,周郎顧’?周邦彥是詞律大家,這首好就在律工韻協,宛如天成——”
池了了見他們又要争起來,忙抓起琵琶,笑着道:“小女子唱得若有誤,還請兩位公子多多看顧。”
池了了說着撥動琴弦,彈奏起來,董謙和曹喜也就不好再争,坐着靜聽。池了了才彈了前引,還未開口唱,房門敲了三下,随即被推開,穆柱單手托着個漆木方盤進來,盤中兩大碟子鵝菜,他将托盤擱到門邊的小桌上,端過其中一碟:“兩位公子,實在抱歉,這最後一道菜是五味杏酪鵝,講究軟嫩,比較費火候,所以上晚了。”
桌上主座是侯倫,已走了,董謙和曹喜在左右兩邊,面對面坐着,中間菜又已擺滿,穆柱正猶豫該放哪邊,曹喜道:“放那邊。”穆柱便把那盤五味杏酪鵝擺向董謙這邊,董謙卻說:“放他那邊。”穆柱已經放下,聽了一愣,手一慌,碰翻了董謙面前酒盞,盞裏的酒剛斟滿,還沒飲,酒水潑到了董謙前襟上。穆柱吓得連聲道歉。池了了忙放下琵琶,掏出帕子替董謙擦拭,董謙笑着連聲說:“不妨事,不妨事,正好潑得酒香帶醉歸,哈哈。”
穆柱又再三道歉後才端起門邊木盤,小心出去,池了了也收了帕子,回身要取琵琶,卻聽董謙說:“聽說池姑娘是嶽陽人?這道五味杏酪鵝應該是嶽陽名菜吧。”
“是啊,不過我離開家鄉已經好些年了。”
“少年時,讀範文正公《嶽陽樓記》,便十分向往那裏,‘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晖夕陰,氣象萬千……’可惜至今沒去過。想必那裏的飲食也是‘氣象萬千’。池姑娘,你來嘗嘗這鵝,看看比你家鄉的如何?”
“公子們都還沒嘗,我怎麽敢先動?”“酒邊相逢皆是友,何必這麽多禮數計較?你是行家,先來考較考較。”董謙捉起筷子夾了一塊鵝肉,放到池了了碗裏,池了了隻好舉筷嘗了嘗:
“大緻是這個意思,隻是杏酪略少了些,糖又略多了點,壓過了其他四味,吃着稍嫌甜膩了些。不過這已經是上好的了。我在别家吃過幾回,更不像。”
“池姑娘自家會不會做?”“我自小就學琴,很少下廚,隻粗學過幾樣。偶爾想念家鄉了,才自己做一兩樣來吃。像這道五味杏酪鵝就做不來。不過,嶽陽菜裏,它還不算什麽,有道‘萬紫千紅相思魚’,才最有名。”
“哦?這菜名聽着就勾人。”“這紫是紫蘇,紅是楂絲,再配上些姜黃芹綠,做出來菜色,春光一樣,菜味酸甜裏略帶些辛香,開胃,發汗,醒酒是最好不過的了。”“酸甜辛香,果然是相思之味,聽着越發饞人了,可惜京城酒樓似乎沒有賣的,無緣一嘗。”“我最愛它的菜色菜味,名字又好,所以特意學過。公子想吃,要不我去廚房,替公子做一道?”“怎麽好勞煩池姑娘,再說這酒樓廚房也不許外人随意進去做菜。”“這裏的廚房我常進去,有時候他們忙不過來,會叫我去幫幫手,裏面做菜的幾位茶飯博士都很熟絡。我也很久沒有吃過,說起來,自己也饞了。我這就去做,兩位公子先慢慢喝着,不過,說些高興事,莫要再争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