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屍檢驗狀

第34章 屍檢驗狀

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

——李清照

來到木柴巷,瓣兒打問到吳盤石的家。

她來到門前,下了驢,輕輕叩門,半晌門才打開,是一個矮胖和氣的婦人,望着她有些納悶:“你是?”

“嬸子,我是趙不尤的妹妹,叫趙瓣兒。有事來請教吳大伯。”“趙姑娘啊,快請進!”瓣兒牽驢進到院裏,将驢子拴在門邊木樁上,才回轉身,見一個高瘦的老年男子從屋裏走了出來,她見過,是吳盤石。恐怕是由于常年查驗屍體,吳盤石神情始終冷郁郁的:“你是趙将軍的妹妹?”

她忙恭恭敬敬答道:“對。吳大伯,我叫趙瓣兒,這是我哥哥讓我送來的祝順鵝,他說這幾年常勞煩您,正好過節,略表一點謝意。”

吳盤石露出一絲笑:“這怎麽敢?前日剛收到趙将軍送來的江南扇子,還沒去當面道謝,這又……”

“哥哥說,若不是吳大伯眼力老到、行事謹細,好幾樁疑案就都沉埋地下了。”

瓣兒把鵝遞給了吳妻,兩下推拒了一陣,吳盤石才讓妻子收下拿進去。瓣兒忙道:“我今天來,還有一事相求。”

“姑娘請說。”

“想請教一下吳大伯,一個月前,範樓那樁無頭屍案。”“莫非府裏請趙将軍來查這案子?”“沒有,哥哥隻是覺得好奇,讓我順便請教吳大伯。”“趙将軍想知道什麽?”

“那屍體有沒有什麽疑點?”“最大疑點便是頭顱不知所在。”“其他呢?”

“屍體全身其他地方都沒有傷痕,死因可能有二,一是被捂住口鼻悶死,二是重擊頭部緻死。”

“會不會是毒死呢?”“不會,指甲、皮膚都沒有青黑迹象。”“還有呢?”

“屍體頸部切口斷面平滑,沒有傷到骨頭,是從骨縫間割開,刀法相當老練。”

“吳大伯相信兇手是和死者一起喝酒的曹喜嗎?”“我隻勘驗屍體死因,其他不敢亂說。不過,那看傷口和血迹,是才行兇不久,但曹喜手上、身上均沒有血迹。我還抄錄了一份屍檢驗狀,你可以拿回去給趙将軍看看。初檢、複檢都有,初檢仵作是白石街的姚禾。”

吳盤石回身進屋,取出一卷紙遞給瓣兒,瓣兒接過來忙連聲謝過,告别了吳盤石夫婦。

走到途中,她将驢停在路邊,取出那卷紙,在夕陽下細看。那是範樓無頭屍案的屍檢驗狀副本,正本一式三份,官廳、屍檢官和死者血親各留一份。想來是吳盤石行事謹慎細心,抄錄了一份,自己留存。屍檢分初檢和複檢兩次,分派兩撥人檢驗,吳盤石是複檢仵作,瓣兒先看初檢驗狀。

開封府驗狀宣和三年第八十七号

二月初十日未時,據董修章訟狀乞檢屍首。開封府左廂推官于當日申時差人吏廖旺赉牒左廂公事幹當官初檢。本官廨舍至泊屍地頭計三裏。

初檢官:左廂公事幹當官嶽啓德

申時一刻承受,将帶仵作人姚禾,人吏劉一、章起,于三十日申時三刻到太學辟雍東坊清仁巷範樓,集坊正張武鹽、坊副萬威千、已死人親父董修章,初檢到已死人頭顱被割,系要害緻命,身死分明,各于驗狀親簽。

死人屍首在範樓二樓左六間内,東西向仰躺于地,身距南牆六寸,距北牆七尺三寸,距東牆三尺六寸,足距西牆二尺五寸。屍身無頭,正、背、左側、右側皆無傷痕,無中毒征兆,頸項切口傷面平滑。外衣白布襕衫,内衣白布衫,白布褲,白布襪,足黑布履。腰系一青錦袋,内有錢一百三十七文,墨丸兩顆,紙箋三張,藥單一張,發絲一縷。死人親父董修章檢視,除發絲外,确爲其子董謙衣物。

仵作人 姚禾 人吏 劉一 章起

坊正 張武鹽 坊副萬威千

已死人親父 董修章

左廂公事幹當官 嶽啓德 押

瓣兒又讀複檢狀,吳盤石是當天兩個時辰後去範樓複檢,和初檢并沒有什麽出入改動。她收好兩份驗狀,站在路邊細想:董謙爲何被殺?他隻是一個太學生,家境一般,并沒有多少錢财,殺他一定不是謀财。當時屋中隻有他和曹喜兩人,曹喜真是兇手?但爲何身上沒有血迹?他被捕後始終拒不承認自己殺人,若兇手另有其人,曹喜爲何一無所見?董謙的頭去了哪裏?兇手爲何要将他的頭藏起來?這當然不是街坊所傳的什麽食頭鬼作祟,兇手将頭藏起來定是有他不得不藏的緣由。

這個案子還真有些考人,以目前所知,無法得出任何結論。初檢官是公事幹當官嶽啓德,他和哥哥趙不尤有過交往,不過眼下盡量先不要去找他,萬一被哥哥知道就不好了。初檢的仵作叫姚禾,這個名字不曾聽過,剛才吳盤石說他住在白石街,離這裏不遠,正好在回家沿路,不如先去姚禾那裏再打探些訊息。

瓣兒騎上驢,沐着晚霞,向北面行去,想着這案子竟比哥哥曆年辦過的都要難,她心裏欣喜難耐,又吟唱起來時填的那首《如夢令》,唱到“不棄,不棄”時,忽然笑起來。剛才沒發覺,自己竟将二哥趙不棄的名字填進了詞裏。

趙不棄是趙不尤的堂弟,爲人風雅倜傥,诙諧不羁,瓣兒最喜歡聽二哥說笑話。她笑着想,等哪天見到二哥,一定要把這首詞念給他聽。

到了白石街,瓣兒打問到姚家,背街的一個小宅院。這時暮色已濃,瓣兒心裏暗暗焦急,但因是順路,還是問一問吧。她下驢敲門,開門的是個年輕後生,和自己年紀相仿,方臉大眼,長相端樸。“請問姚仵作是住在這裏嗎?”“是。”後生望着瓣兒,有些詫異,又略有些腼腆。“我姓趙,想問他點事情。”

“什麽事情?”“這事得當面問才好。”

“我就在你當面啊。”後生笑起來,笑得有些憨樸。瓣兒也忍不住笑起來:“你看我,一說仵作,想着不是叔叔,就是伯伯。”“我爹是仵作,今年我才替了他的職。”

“那我有點事情,能問你嗎?”“請講。”

“話有些長,我們就這樣隔着門檻說話嗎?”姚禾的臉頓時紅起來:“本該請你進來,不過我爹娘都出去了,家裏現隻有我一個……”

瓣兒臉也頓時绯紅,窘了片刻,才想起來:“我看巷子口有間——”“茶肆。我也正要說……”

兩人目光一碰,又都微紅了臉。“我先去那裏等你。”瓣兒忙笑着轉身走開,心想,我這是怎麽了?他怎麽也是這樣?

她進到茶肆才坐下,姚禾就已經趕過來。“伍嫂,露芽姜茶!”他先要了茶,而後笑着坐到瓣兒對面,“這家沒什麽好茶,不過露芽姜茶煎得特别,别處沒有。”那伍嫂端了茶過來,房裏已經昏黑,她又點了盞油燈。雖然看着普通一間茶肆,卻也是一套定窯蓮紋淚釉的精巧瓶盞,在燈光下,瑩瑩如玉。茶湯斟到盞中,褐紅潤亮,瓣兒呷了一口,馨香醇郁,果然特别,笑着贊了聲。

姚禾仍腼腆微笑着:“我見過你,你是趙将軍的妹妹。”“哦?剛才你爲何不講?”“嘿嘿……怕太唐突了。此外,我也知道你要問什麽事情。”

“哦?對了……你的确知道。”“嗯?”

“你既然知道我是我哥哥的妹妹,那你當然就知道我是爲問案子而來;既然你今年才開始做仵作,就還沒接過多少差事,而那件案子又最古怪……”

兩人對視,眼中都閃着亮,一起笑起來,臉又一起泛紅,忙各自低頭喝茶。半晌,瓣兒才擡起頭:“那案子你怎麽看?”姚禾想了想,慢慢道:“這一陣,我也時常在想那案子。那天我到範樓時,見董謙屍首橫在窗根地上,周身都沒有傷,也沒中毒,手指自然張開,沒有扭打或掙紮迹象。看來是死後或者昏迷後,被人割下頭顱。”

“那曹喜呢?”“我們到時,他被酒樓的人關押在隔壁,填寫驗狀要兇犯在場,他被帶了過來。”

“他進來時神色如何?”“驚慌,害怕,不敢看地上屍體。而且手上、身上皆沒有血迹。房内也并沒有清洗用的水,就算有,水也沒地方倒。”“他不是兇手?”

“這案子太怪異,我爹做了一輩子仵作,都沒遇見過。我隻見了曹喜那一面,不敢斷定。不過,他若是兇手,殺了人卻不逃走,爲何要留在那裏?”

“若能清理掉證據,不逃走反倒能推掉嫌疑。”“你說他是兇手?”“我現在也不能斷言。這案子不簡單,我得再多查探查探。”“你?”

“嗯,我想自己查這案子。”“哦?”

“你不信?”“沒有,沒有!隻是……”“你仍然不信。”“現在信了。”

瓣兒笑着望去,姚禾也将目光迎上去,兩下一撞,蕩出一陣羞怯和欣悅。瓣兒笑着低下眼:“我查這案子,後面恐怕還要勞煩你。”“好!好!我随時候命。”

“謝謝你!天晚了,我得走了。”

瓣兒告别姚禾,急忙忙去還了驢,匆匆趕回家時,天早已黑了。到了家門前,她擔心被哥哥罵,正在犯愁怎麽敲門,卻見門虛掩着,哥哥和墨兒也還沒回來?她小心走進去,果然,隻有嫂嫂溫悅一個人坐在正屋,點着燈,拿着件墨兒的衣裳在縫補。見到她,嫂嫂卻裝作沒見,冷着臉不睬她。她正要道歉解釋,嫂嫂卻先開口問她:“你也學你哥哥查案去了?”

瓣兒大吃一驚,雖然嫂嫂聰慧過人,但絕不可能知道她下午的行蹤。嫂嫂一定是在說諷話,誤打誤撞而已。她沒敢答言,笑着吐了吐舌頭。

嫂嫂卻繼續問道:“那個池了了是不是怕你哥哥?她有事不去找你哥哥,爲什麽要找你?偏生你又一直憋着股氣,總想做些事情。”

瓣兒聽着,越發吃驚:“嫂嫂?”嫂嫂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是怎麽知道的?中午我在轎子裏聽到她喚你,掀簾看了一眼,見她一臉憂色,一定有什麽難事。聽到你叫她名字,才想起來你說過,上次有個唱曲的在我們門前崴了腳,自然就是她。我見她身上雖然有風塵氣,不過神色間并不輕賤浮滑,還是個本分要強的人。否則,當時我就不許你再與她言談。而且,她若心地不端,依你的性子,也絕不會和她多說一個字。”

瓣兒聽了,既感念又驚歎,忙問:“還有呢?”“上次你幫了她,半年多她都一直沒來找過你,我猜想,她并非不知感恩,一定是有些自慚身份,怕壞了你的名聲。隔了這麽久,她忽然又來找你,又一臉心事,當然是有什麽難事要你幫忙,一路上我都在想,會是什麽事呢?回家後,看到桌上的邸報,我才忽然記起來,上個月的邸報上似曾見過她的名字。我忙去找了邸報一張張找,果然有,上個月城南的範樓案,她也牽連進去。案子至今沒有結,她找你應該就是爲這事。那件案子,她隻是個旁證,并非死者親族,按理說和她無關,更無權上訴。我想,她一定是和案子裏兩個男子中的一個有舊情,想替他申冤,但這心事自然不好跟你哥哥講,所以她才婉轉去找你。”

瓣兒驚得說不出話:“嫂嫂……”嫂嫂望着她,笑了笑,滿臉疼惜:“而我們這位姑娘,偏生又熱心,而且一直滿腔躊躇,想做些大事,和男兒們比一比,正巴不得有這樣一個由頭。兩下裏湊巧,這姑娘就開始去查那案子了……天黑也不管了,嫂子擔心也不顧了……”

瓣兒心裏又甜又酸,一把抓住嫂嫂的手,不知怎麽,眼裏竟滾落淚珠:“嫂嫂……”

溫悅笑道:“還沒開始罵你呢,你就裝哭來逃責。”瓣兒“噗”地笑出來,忙抹掉眼淚:“嫂嫂,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你得幫我,先不要告訴哥哥。”嫂嫂柔聲道:“可是,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麽去查呢?”“總會有辦法。像池了了,她跟我同歲,還不是一個人東奔西走?”“那不一樣。”“當年我和墨兒如果沒有被哥哥一家收養,還不是得像池了了一樣?”“唉……好吧,就讓你了一回願。你先試着查一查看。不過,任何事不許瞞着我,抛頭露臉的事,盡量找墨兒去做。還有,再不許這麽晚還不回家。至于你哥哥那裏,我先替你瞞着,咱們邊走邊看。這案子不小,到時候恐怕還是得告訴你哥哥。”

“太好了!有嫂嫂幫我,咱們二女對二男,一定不輸給哥哥和墨兒!”

第二天清早。因要去瓣兒家,池了了選了套素色衣裙,也沒有施脂粉,簡單挽了個髻,隻插了根銅钗。箪瓢巷在城東南郊外,很僻靜的一條巷子。京城裏房宅貴,京官大多都賃房居住,有力置業的,除非顯貴巨富,也大都在城郊買房。箪瓢巷的宅院大半便是京官的居第。

池了了曾經來過,直接尋到趙不尤家,她才輕叩了兩下門環,院門便已經打開,瓣兒笑吟吟地站在門裏,朝陽映照下,像清晨新綻的小蓮一樣,清潔而鮮嫩,池了了頓覺自己滿身滿心都是灰塵。

“了了,快進來!家裏人都出去了,隻有我們兩個,我們就坐在院子裏說話吧,你先坐一坐。”

池了了看瓣兒輕盈地走進旁邊的廚房,她環視院内,杏樹下已經擺好了一張小木桌,兩把木椅,鋪着淺青色布坐墊。她坐了下來,院中仍像上次那麽整潔清靜,一棵梨樹、一棵杏樹,不時飄下粉白的花瓣,越發顯得清雅,比池了了去過的許多富貴庭院更讓人心神甯靜。

不一會兒,瓣兒端着一個茶盤出來,茶具雖不是什麽名瓷,但很潔淨。瓣兒給池了了斟了一杯茶,自己也斟了一杯,才坐下來,笑着說:“你昨天說的事,我答應。”

“謝謝你。你跟你哥哥說了?”

“這個……有些變動。我沒有跟我哥哥講,那個案子,我想自己去查。”池了了一怔,但看瓣兒眼神堅定,知道她是認真的。但……瓣兒雖然十分聰慧,但隻是個女兒家,并未經曆過什麽,論起人情世态,自己都遠勝過她……“你信不過我?”瓣兒笑着問。池了了笑了笑,面對酒客,她能從容應對,面對瓣兒,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瓣兒從懷中取出兩張紙:“這是董謙的屍檢驗狀,昨天我已去拜訪了初檢和複檢的仵作,已經大緻了解了案情。這個案子疑點極多,有許多原委還不清楚,目前我也得不出任何結論。不過,我已經想好了從哪裏入手,該去打問哪些人。我雖然經曆不多,但我哥哥曆年經手的那些案件,我都仔細研習過。不論兇手有多缜密狡猾,隻要犯案,必定都會留下破綻。這就和刺繡一樣,無論你手藝有多精熟,哪怕隻用一根線繡成,也得起針和收針,這一頭一尾的線頭,神仙也藏不住。隻要細心,總會找出來。”

雖然兩人同歲,池了了卻始終把瓣兒當作小妹妹,聽了這一番話,心裏生出些敬服,更不忍拂了瓣兒好意,便問道:“你真覺得能查出真相?”

“世上沒有查不出的真相,隻有沒擦亮的眼。”

池了了聽了略有些不以爲然——這話說得太輕巧,以她所經所見,猜不透、想不清、查不明的事情實在太多。不過,或許是自己身份低下,從來都是供别人歡悅一時片刻,極難走近那些人一步半步,故而很難看清。瓣兒姑娘讀過書,有見識,又身爲宗室女,站得自然高些,看事想事恐怕要比自己高明透徹得多,何況她還有這份熱心。

于是,池了了定下心,認真道:“我信你。”瓣兒眼睛閃亮:“太好了!其實不止有咱們兩個,我已經找到兩個幫手,一個是這案子初檢的仵作,他叫姚禾,昨天已經答應要幫我;另一個是我嫂嫂,她比我要聰明不知多少。還有,我孿生的哥哥墨兒,你應該見過,如果有什麽事,他随喚随到。另外,如果咱們實在查不出來,再向我大哥求助也不遲。所以呢,你放心,這個案子一定能查破。好,現在你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一下,越細越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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