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善,爲慈,爲順,爲巽;柔惡,爲懦弱,爲無斷,爲邪佞。
——周敦頤
饽哥一邊跑一邊尋找着燈光,不知道彭嘴兒說的那隻船停在哪裏。無論如何,今晚就能離開這裏,丢下後母一個人,看她怎麽過!自從後母盲了之後,家裏幾乎所有事情都是饽哥做,即便這樣,後母也從來沒有好好朝他笑過一次。這幾天,看着後母爲孫圓焦慮啼哭,饽哥心裏說不出的痛快,當年父親被推下水後,他在家裏連哭都不敢哭,想父親時,隻能遠遠躲到沒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場。
想到後母那雙盲眼,饽哥心裏忽然冒出一絲内疚,後母是爲了救自己才弄瞎了雙眼。但他迅即揮掉這個念頭,狠狠問道:父親一條命和她一雙眼睛比,哪個重?
他不再亂想,繼續往前跑,天太黑,岸邊路又不平,跑得跌跌絆絆,又跑了一陣,眼前亮出一點燈光,是了,就是那隻船!他忙加快了速度。
但沒跑多久,前面黑暗中忽然傳出一陣叫聲,女孩子的聲音,是小韭!那叫聲十分驚慌,小韭怎麽了?他慌起來,拼命往前奔去,一不留神猛地摔倒在地上,疼得湧出淚來,但前面又傳來小韭的驚叫,他忙爬起來,忍着痛,瘸拐着盡力往前趕去,前面小韭哭叫起來,似乎是在和人争扯。
那燈光終于越來越近,漸漸能辨清那隻船了。但小韭的聲音卻在前面漆黑之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又跑了一陣,他終于看到了一團身影,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一個是小韭,另一個似乎是彭嘴兒,兩個人扭掙着往船邊靠近。兩人身影接近船頭的燈光時,饽哥才辨認出來:小韭似乎不肯上船,彭嘴兒硬拽着她,想往船上拉。小韭一直在哭喊。兩人争扯了一會兒,小韭忽然掙脫,轉身往饽哥這個方向跑來,彭嘴兒忙又追了上去。
饽哥仍不明白究竟是爲何,但已沒有餘力去想,唯有拼命前奔。
終于,他漸漸接近了,依稀能辨出小韭正快步朝自己奔來,但這時彭嘴兒也已經追上小韭,小韭又被拽住,仍在哭叫着掙紮,掙紮了一會兒,忽然停住,也不再喊叫。
饽哥心裏湧起一陣驚恐,瘋了一樣奔過去,走近時,見彭嘴兒喘着粗氣呆呆站着,小韭卻倒在地上。饽哥撲跪到小韭身旁,小韭一動不動,他伸出手去搖,仍沒有回應。
小韭死了?!他忙擡頭望向彭嘴兒,彭嘴兒張着雙手,看不清臉,但隐微船燈映照下,神色十分惶恐。饽哥又低頭望向黑影中的小韭,仍一動不動。一年多來,他一直偷偷盼着能牽一牽小韭的手,摸一摸這嬌小的身子。然而此刻,他卻空張着兩隻手,不敢再碰小韭的身子。
一股悲怒火一般從心底蹿出,化成一聲嘶喊,簡直要将心劈裂。他猛地抽出自己帶的短刀,又嘶喊了一聲,站起身就朝彭嘴兒戳去。彭嘴兒還在發愣,刀尖刺進他的腹部。饽哥卻已經瘋了一般,拔出刀又繼續猛紮,一刀又一刀……夜太黑,墨兒騎着馬不敢跑得太快,也不知道饽哥、彭嘴兒究竟逃往了哪裏,隻能依着武翔所言,一路往東追。
彭嘴兒拐帶了春惜,饽哥又有小韭,幾人要想離開,走水路最穩便。于是他便沿着河岸搜尋。五丈河上船隻平日就遠少于汴河,又多是京東路的糧船,眼下還沒到運糧時節,再加上是夜晚,河面上隻看到幾隻夜泊的貨船。隻亮着微弱燈光,彭嘴兒應該不會藏身在這些船裏等人來捉。
墨兒又往下遊行了一段,過了官家船塢後,四周越發漆黑寂靜,河面上更看不到船影。他想,饽哥從艄公老黃的船艙裏爬出來後,帶着兩錠銀铤去和彭嘴兒會合,彭嘴兒自然會選僻靜的地方等着。墨兒便繼續驅馬往下遊尋去。又行了一段,前面亮出了一點燈光,他忙驅馬加速,往燈光處奔去。奔了一陣,忽然聽到前面有人在嘶喊,又像哭又像罵,似乎是饽哥的聲音。等他奔近時,見一個漢子提着盞燈籠站在小徑旁,竟是汴河艄公魯膀子,他身旁站着兩個婦人和一個孩童,其中一個婦人是魯膀子的媳婦阿蔥,另一個面容姣好,用雙臂将那孩童攬在懷裏,應該正是康潛的妻兒。燈光映照之下,三個人都臉色蒼白,一起驚望着地上,墨兒順着他們的目光望去,見暗影中一個年輕後生弓着背跪在地上,垂頭嗚咽哭泣,是饽哥。而饽哥身邊,似乎躺着兩個人,都不動彈。
墨兒忙跳下馬,奔了過去,才看清地上躺的是彭嘴兒和小韭。小韭一動不動,彭嘴兒則滿胸滿腹都是傷口,血水将整個前襟幾乎浸遍。饽哥右手邊地上掉了把短刀,似乎沾滿了血。
見到這慘狀,墨兒一陣悲驚,他忙俯身去查看小韭,沒有鼻息和脈搏,已經死去。看這情勢,他大緻明白,恐怕是彭嘴兒先殺了小韭,饽哥急怒之下,又殺了彭嘴兒。彭嘴兒行兇,則恐怕是爲小韭不願跟他走,想要逃回去,他怕小韭走漏風聲,驚動官府,或是真的動了殺念,或是驚慌之下捂住小韭口鼻,勒住小韭脖頸,誤殺了小韭。
但康遊在哪裏?他先追了過來,自己一路都沒見到人影,難道康遊追錯方向了?墨兒忙擡起頭,卻見魯膀子悄悄捅了捅身旁的妻子,使了個眼色,夫婦兩個慢慢往後退,随即一起轉身往那隻船跑去。
墨兒忙叫道:“你們不要走!得做個證見!”魯膀子夫婦聽了,反倒加快腳步,慌忙跑到岸邊跳上了船。墨兒急忙追了過去,魯膀子将燈籠交給阿蔥,随即掣起船篙插入水中,就要撐船。墨兒覺得納悶,他們爲何這麽害怕?等他追到岸邊時,船已經撐開,墨兒一眼望見船頭趴着個人,燈籠照耀下,那人背上一片血紅,似乎是康遊。
“不許走!”墨兒大叫着往水裏奔去。但魯膀子卻拼命撐着船篙,船很快劃到河中央,向下遊漂去。墨兒隻得回到岸上,急跑回去尋自己的馬。
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馬蹄聲,還有幾點火把亮光,從西邊飛奔而來,很快到了近前,是萬福和四個弓手。
墨兒忙道:“萬大哥,快追那隻船,不能讓他們逃走!”萬福聽到,立即揚手号令,率四個弓手一起往前追去。墨兒便留下來看着饽哥和春惜母子。饽哥已經停止嗚咽,但仍跪伏在小韭身旁,不停晃着身子,竟像是得了癔症。春惜則攬着兒子,靜靜站在那裏,漆黑中看不到神情。
墨兒輕聲問道:“你可是康大嫂?”春惜沒有答言。墨兒又問:“康潛大哥已經身亡,你可知道?”黑暗中,春惜的身子似乎輕輕一顫,但仍不說話。
墨兒忽然明白,并非是彭嘴兒誘騙她逃走,而是兩人合謀。看來兩人早有舊情,彭嘴兒去年搬到康家隔壁,恐怕正是爲此。衆人這些天想盡辦法要營救的人,其實早就想逃走……這時,棟兒忽然問道:“娘,身亡是啥?爹怎麽了?”春惜卻沒有回答,半晌,才輕聲道:“你知道他死了,爲何不等一等,正正當當向我提親?”
墨兒一愣,有些摸不着頭腦,随即才明白,春惜是在對地上的彭嘴兒說話。
春惜繼續道:“你又何必要逃?更何苦做出這些事?我本已是死了心的人,你卻把我叫醒,我醒了,你卻走了……”她啜泣起來,再說不下去,黑暗中隻聽到她極力克制卻終難抑止的低低嗚咽聲。
墨兒心中一陣悲亂,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這件事竟會讓四個人喪命,更勾出這些不爲人知的凄情悲緒。
正在傷懷,東邊傳來萬福和弓手們的呼喝聲:“再不停下就射箭了!”随即嗖嗖兩聲破空之響,緊接着便是阿蔥的驚叫聲。墨兒忙望向河中,見兩支箭矢射到了船篷上,魯膀子慌忙停住手,不敢再繼續撐船。
萬福又喝道:“把船劃回來!”魯膀子猶疑了半晌,忽然大叫一聲,縱身跳進水中。“快下去追!”萬福命令道。撲通、撲通……連着四聲投水聲,四個弓手跳進河中,兩個去追魯膀子,兩個遊到船邊,爬了上去,将船撐了回來,押着阿蔥下了船。阿蔥不住地哭着:“不關我的事,船上男的和岸上小姑娘都是彭嘴兒殺的,彭嘴兒是饽哥殺的!”萬福驅馬過來,舉着火把照向阿蔥,叫道:“昨天到處找你們夫婦兩個找不見,竟然躲在這裏!”
阿蔥又哭起來:“那個術士也不關我的事,那天術士把我趕下船去了!”“關不關,等回去再說——”萬福指着春惜和饽哥,吩咐那兩個弓手,“這對母子和饽哥也一起押回去。”饽哥聽見,慢慢站起身來,悲沉着臉,望着墨兒道:“有件事要拜托你。”墨兒忙道:“你說。”“我弟弟孫圓,他在爛柯寺後面那個荒宅子的井裏。還有,替我回去告訴我娘,她給我的那些銀子我沒有拿,放在弟弟枕頭下面。”
墨兒獨自挑着盞燈籠,騎馬來到爛柯寺後的那座荒宅,這時已是後半夜。月光下,四下裏一片死寂,隻有一些蟲鳴。那宅子的門扇早已被人卸掉,隻露出一個黑洞。墨兒下了馬,向裏望去,門洞内庭院中生滿荒草,一片荒敗幽深。一陣夜風吹過,那些荒草簌簌顫動,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雖然幼年時曾來過這裏,但那是幾個人結伴,又是白天,并不覺得如何。這時獨自一人,又是黑夜,心底升起一陣懼意。但想着饽哥應該不會說謊,孫圓在這後院的井裏,便将馬拴在門外一棵柳樹上,提着燈籠、壯着膽子小心走了進去。
庭院荒草中間有一道被人踩過的痕迹,應該是饽哥踩的,墨兒便沿着這條路徑穿過前庭,又小心走過空蕩蕩廳堂,來到後院。後院荒草藤蔓越發茂密,那口井就在院子右邊牆根下,隻能勉強看到井沿。墨兒順着後廊慢慢走過去,撥開廊外一叢藤草,剛邁出腿,忽然聽到撲棱棱一陣刺耳亂響,吓得他猛地一哆嗦,幾隻鳥飛騰四散,原來是驚到了宿鳥。
墨兒擦掉額頭冷汗,定了定神,才小心走到井邊。井沿周圍也生滿野草,不過被人撥開踩踏過。墨兒将燈籠伸到井口,小心探頭向下望去,井裏黑洞洞,什麽都看不到。孫圓是清明那天下午失蹤,至今已經這麽多天,就算他在井底,恐怕也早已死了。墨兒這才後悔起來,剛才不該謝絕萬福,該讓個弓手一起來。
他又将燈籠往井下伸去,抻着脖子向下探看,仍是黑洞洞看不到什麽。正在盡力探尋,井底忽然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哥!”
墨兒驚了一跳,猛地又打了個冷戰,手一顫,燈籠險些掉下去。井底那聲音再次響起:“哥!哥!是你嗎?哥?”似乎是孫圓的聲音!
墨兒忙大聲問道:“孫圓!孫圓是你嗎?”“是!是!你是誰?快救我出去!”
墨兒忙将燈籠挂在旁邊樹杈上,取下肩頭斜挎的那捆繩子,是方才向武翔家借的。他将繩頭用力抛下井中,另一頭在手臂上繞了幾圈死死攥住。不一會兒,繩子被拉緊,顫動起來,孫圓在井底叫道:“好人!我爬不動,你拉我!”
墨兒忙抓緊繩子拼力往後拉拽,費了不少工夫,終于見一個身影從井口爬了上來,果然是孫圓,頭發蓬亂,面色慘白,但看動作,似乎并沒有什麽大礙。他爬下井沿,跌坐在地上,忽然嗚嗚哭起來,邊哭邊擡頭望向墨兒:“墨兒哥?謝謝你!謝謝!”
“你在井底這麽多天,竟然還能活着?”“是我哥,他隔一天就往井裏扔幾個餅、一袋水,可就是不讓我上來!嗚嗚……”
墨兒把孫圓送回了家,尹氏猛地聽到兒子聲音,一把抓住,頓時哭起來。墨兒悄悄離開,騎上馬向家裏行去。康潛、康遊、彭嘴兒和小韭相繼送命,饽哥又犯下殺人之罪,讓他悲郁莫名。這時見到尹氏母子抱頭喜泣,才稍稍有些寬慰。
這時天色已經微亮,遠處傳來一兩聲雞鳴,街上還看不到一個人影。穿出汴河南街,沿着野外那條土路行了一陣,墨兒忽然看見前面隐約有兩個人,站在一棵大柳樹下,那兩人也似乎發覺了他,原本倚在樹上,這時一齊站直了身子。墨兒頓時覺得不對。
雖然這裏是城郊,但人戶密集,監察又嚴,從來沒有過剪徑的盜賊,最多隻有些潑皮無賴,但也不會在淩晨劫道。墨兒略想了想,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腰間的香袋。
那香袋裏是珠子和耳朵。珠子是從彭嘴兒身上搜出來的,回到小橫橋後,萬福又帶着弓手去搜了彭嘴兒家,從他床下一個壇子裏搜出了一個油紙包,裏面是一對已經腐爛的耳朵。這兩樣東西是追查幕後真兇的僅有線索,墨兒便向萬福借了來。
前面這兩人難道是爲這個?墨兒有些怕,想掉轉馬頭,但這兩人若真是爲了這兩樣東西而來,就算今天躲開,明天恐怕仍要來糾纏。他自幼跟着哥哥習武,雖然沒有和人真的對鬥過,但心想對付兩個人應該不成問題。于是,他繼續不快不慢向前行去,心下卻已做好了防備。快要走近時,前面那兩人忽然一起從懷裏取出一張帕子,各自蒙在了臉上,其中一人走到了路的另一邊。墨兒這時才依稀看到,兩人腰間都挂着刀。
他們難道不怕我逃走?墨兒不由得扭頭往後一望,身後不遠處竟也有兩個人,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也都腰間挂刀,用帕子蒙着臉,一起從後面向他逼近。而路兩邊則是灌田的溝渠,馬未必能越得過。就算能越過,兩邊都是新翻墾的田地,馬也跑不快。
墨兒原還想設法制伏前面兩人,從他們嘴裏掏出些線索,但現在以一敵四,便很危險,不過也越發确信,這四人是爲香袋而來。他不由得有些緊張,攥緊了手裏的馬鞭,這是他唯一的兵器。隻能設法脫困,保住香袋不被奪去。
前面兩人迎向他,慢慢逼近。微曦之中,墨兒隐約發現,路中間有根繩子一蕩一蕩,兩人竟然扯着根繩索,顯然是用來絆馬。聽腳步,後面兩人似乎也加快了腳步。沉住氣,莫慌,墨兒不住提醒自己,仍舊不疾不徐向前行去,心裏卻急急盤算對策,眼下情勢,隻能攻其不備。
距離前面兩人隻有一丈多遠時,他猛地揚手,向馬臀抽了一鞭,那馬咆哮一聲,頓時加速,向前沖去。前面兩人驚了一跳,忙停住腳,扯緊了繩子。
墨兒繼續驅馬急沖,眼看要到繩索前,他雙腿一夾,猛地一勒缰繩,那馬揚起前蹄,又咆哮一聲,馬頭應手一偏,馬身也随即橫轉。這時,墨兒已經騰身一旋,雙手抓牢馬鞍,身子淩空,使出“鞍上橫渡”,一腳踢向右邊那人,那人根本沒有防備,一腳正中頸項,那人慘叫一聲,頓時倒地。墨兒雙腳落地,随着馬疾奔了幾步,已經來到左邊那人近前。那人正在驚惶,墨兒騰身一腳,腳尖踢中那人前胸,這一腳極重,那人也痛叫一人,倒坐到地上。
這時後面兩人已經追了過來,一人舉刀劈向馬頭,一人則向墨兒砍來。墨兒忙用左腳跨蹬,左手抓鞍,驅馬在原地嘶鳴着急轉了半圈,躲過馬頭那一刀。随即他前身橫斜,頭離地隻有一尺,避過砍向自己那刀,右手執馬鞭反手一抽,正抽中那人大腿,那人怪叫一聲,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另一人再次揮刀向墨兒砍來,墨兒陡然翻身,讓過那刀,在馬上狠狠一抽,抽中那人手臂,鋼刀頓時落地。
墨兒才在馬上坐穩,前面兩人已經爬起,一齊拔刀向他攻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