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剛則足以立事業、處患難,若用于他,反爲邪惡。
——邵雍
武翹引着墨兒、武翔、康遊去接春惜母子。墨兒聽武翔講述了原委,原來武家兄弟也并不清楚梅船的來曆,不知道什麽人在幕後脅迫,爲何要去殺船上的紫衣客,更不知道郎繁爲何而死。不過,至少找到了春惜母子的下落。自從接手這案子以來,他這才稍有了些收獲與欣慰。
五丈河船塢離小橫橋不遠,在五丈河邊人工開出一大片湖灣,用來停泊官府用船。灣口架着一座高大水門,兩扇木欄門緊關着。船監住在水門邊的幾間房舍中。
武翹走在前面,來到那排房舍頭一間,門開着,武翹喚道:“吳大哥!”一位五十來歲身穿公服的矮瘦男子迎了出來,神色有些異常:“武兄弟?我正要找人去喚你!”“哦?吳大哥,出什麽事了?”“那對母子不見了!”“什麽?”
武翔聽到,忙幾步走到近前,急急問道:“老吳,怎麽回事?”老吳苦着臉道:“這幾天每到飯時,她母子都是下船到這裏來吃,可今天上午我那渾家煮好了飯,等了半天不見他們來,就去喚,卻不見他們母子了,我在船塢裏找遍了,也沒找到。”武翹道:“我昨晚來,他們還在的啊!”
老吳道:“你走後,我們吃過晚飯,他們娘倆還在這裏坐了一陣,說了會兒話,才回到船上去了,晚上我睡之前,見船上燈還亮着。”
墨兒在一邊聽了,心頓時又沉黯下來,再看身邊的康遊,更是滿臉憂急。武翹又問:“他們母子能到哪裏去呢?”
老吳道:“恐怕是逃了。”武翹道:“他們沒有逃的道理啊。”“你們随我來——”
老吳引着四人進了屋,那屋子有道後門,通往船塢裏邊。一大片水灣中泊着幾十隻船,大大小小,縱橫排列着。他們走到一隻中型遊船前,船身橫着,一條木闆斜搭在船前艄闆上。
老吳指着那隻船道:“他們母子就住在這條船上。”墨兒透過一扇半掩的窗戶朝裏望去,裏面有張寬大的床榻,上面被褥鋪疊得整齊,旁邊小桌上一隻水瓶,一隻茶盞,盞裏還有一些殘茶。“我估計他們母子是從那裏逃走的——”老吳邊走邊指着前面那堵圍牆,“船塢裏除了船,并沒有什麽貴重物件,不需要防盜,除了我,也沒有其他看守的人,隻起了這圈矮牆。不過,上午我來查時,發現了這些印子,原先并沒有。”
來到那堵牆下,墨兒順着老吳所指望去,見那牆最多隻有八九尺高,從牆頭到牆根有些印迹,似乎是腳蹬踏出來的,再看牆頭,有粗繩勒的深痕,這些痕迹顯然是新留的。
墨兒仔細看過後,才道:“應該是牆外有人接應,抛進繩子,康大嫂攀着那繩子爬出去的。”
武翹道:“康大嫂來這裏,并沒有外人知道,怎麽可能有人接應?”“這個暫時還不知道。不過,要想偷偷出去,必定是如此。”“棟兒隻有四五歲大,怎麽能爬上去?”武翹又問。“你看這裏——”墨兒指着牆上繩印兩邊的兩小處印迹,“這牆不高,棟兒應該是被她母親舉着,離牆頂隻有兩三尺,而後抓着繩子就能爬上去,這兩邊的兩個小印子應該是棟兒蹬出來的。牆外有人,棟兒跳下去就能接住。”
康遊在一旁低聲道:“棟兒愛跑跳,這個做得到。但我家嫂嫂爲何要逃走?”
墨兒強壓住沮喪,轉身問老吳:“吳大哥,這幾天有沒有其他人來見到過他們母子?”
“沒有。這裏隻有我和渾家兩個人。寒食、清明用過一些船,不過我都預先讓他們母子藏好,來取船的人劃了船就走了,并沒有人見到他們母子。”
墨兒又問:“昨晚吃飯時,他們母子有沒有什麽異常?”“也沒發覺。吃過飯,康家大嫂和我那渾家一起收拾洗刷,兩人又說了一陣子,天黑下來才回船上去了。棟兒就在後門邊玩耍,也和前幾天一樣。”
墨兒原以爲終于找到了春惜母子下落,誰知道這對母子竟然趁夜逃走。看守船塢的老吳并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再看牆上印迹,春惜母子似乎是主動逃走。春惜母子爲何要逃走?牆外接應他們的又是誰?難道春惜聽到了丈夫的死訊,趕回家去了?即便如此,也沒有不告而别、偷偷逃走的道理。
墨兒和康遊及武家兄弟都心存一線期望,匆忙趕回了小橫橋,然而到了一看,古董店的門從外面鎖着,諸人還不死心,開門進去後,才确信春惜母子并沒有回來。
四個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茫然失措。尤其是武翹,他雖然承認自己造出綁架春惜母子假象,逼迫康氏兄弟上梅船殺人,但這既是爲長兄武翔免禍,又是給次兄武翺報仇,因此起初他并沒有多少愧疚,這時才開始悔懼起來,低着頭根本不敢看其他三人。
那天用船将春惜母子偷偷送到船塢後,他怕洩露行蹤,一直沒有去船塢看視。昨天康潛死後,二嫂柳氏托人到太學外舍給他送信,他才告假回來,去了趟船塢,本想将康潛死訊告知春惜,但話臨要出口,想起自己和二嫂費了這許多氣力,卻至今未拿到密信上要挾的東西,春惜母子一旦回去,就前功盡棄。因此,他忍住沒說,沒想到當晚春惜母子就逃走了。
武翔瞪着弟弟武翹,恨恨罵道:“你……”痛急之下,竟找不到詞語。康遊卻顧不得去怨責誰,滿臉憂急,悶頭蹲在地上。
墨兒本也沮喪之極,見他們如此躁亂,知道自己有責在身,不能也和他們一樣,忙沉了沉氣,細細想了想,才問道:“康二哥,康大嫂會不會去了娘家?”
康遊搖頭道:“我嫂嫂的娘家家境不好,她雙親在京城營生艱難,但在登州家鄉還有些地,年初就回登州去了。”
“她在汴梁有沒有其他親近的人家?”
“隻有個族兄,似乎并不親近。除此之外,再沒有了。”幾個人全都沉默起來。
這時,武翔的妻子朱氏急慌慌走了進來,手裏拿着張紙,幾步趕到武翔身邊,将紙遞給了他:“又是封密信,不知什麽時候從咱家後門縫裏塞進來的——”
武翔慌忙看過,臉色大變,随手遞給了墨兒,墨兒接過一看,信上寫着:
明日将銀一百兩放于來船木桌上,換竺春惜母子及香袋之物。
墨兒擡頭問康遊:“康大嫂姓竺?”康遊點了點頭,走過來要過那張紙,讀完後也是一臉驚愕。墨兒慢慢道:“看來此人不但劫走了康大嫂母子,也是之前偷換了香袋裏東西的那人。”
康遊問道:“既然他偷走了香袋裏的東西,那裏面有顆藥丸,我當時用刀割開了一道縫,裏面是顆大珠子,圍長快有一寸,恐怕至少得值百萬。有了那珠子,他爲何還貪一百兩銀子?”
墨兒想了想,道:“看來這個人并不富裕。”衆人都有些納悶。
墨兒繼續道:“既然那顆大珠子至少值百萬,自然是名貴之物,一來難于脫手出賣,二來容易暴露自己身份。他自然不敢随便拿出去賣。銀子則不一樣,可以随意拿來支用。我估計他是想逃往他鄉,卻沒有什麽錢,急需要盤纏。”
武翹也要過那密信,看後道:“他既然偷了香袋,就可以要挾我們,何必再去冒險劫走康大嫂母子?另外,康大嫂藏在船塢中,除了我和二嫂,并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人怎麽會找到那裏?”
“這的确有些不合常理……”墨兒低頭默想起來。香袋是在尹嬸那裏丢的,這人不但知道康大嫂母子藏身之所,又從尹嬸那裏偷走香袋,兩下裏他竟然全都知情。另外,從迹象看來,康大嫂母子似乎不是被強行劫走,而是主動跟着他逃走。若不是信得過的熟人,怎麽肯在深夜跟他逃走?這是什麽人?
這時,武翔又問道:“這信上說把銀子放到‘來船’上,這是什麽意思?”墨兒答道:“此人恐怕已經安排好了一隻船來。”康遊道:“他來取銀子,難道不怕被捉住?”
墨兒道:“他自然是已經想好了脫身之計。”武翔道:“無論如何,咱們先把銀子準備好。”朱氏小聲道:“咱們家積蓄,全都搜羅出來,恐怕也隻有五十兩銀子。”武翔大聲道:“我去借!莫說一百兩,便是一萬兩,我們也得設法弄來!這倒不是爲那個香袋,而是我們欠康家的。康大郎因我們而喪命,便是抵上我們性命,也得救回他妻兒!”
朱氏和武翹頓時紅了臉,一起低下頭。武翔轉身剛要走,康遊攔道:“武大哥,我還有些積蓄,大概有六七十兩銀子。”
武翔忙道:“這事是我家招惹出來的,怎麽能讓你出?”康遊滿眼悲悔,沉聲道:“不能怪武二嫂和武三弟,事情起因于我,該當由我來贖罪。何況要救的是我嫂嫂和侄兒。武大哥就不必再争執。”武翔歎了口氣道:“好。救人要緊。我們先湊齊一百兩銀子,救回他母子,其他事以後再說。”
香袋案竟然和梅船案有關。墨兒忙趕回家中,去給哥哥報信,嫂嫂卻說哥哥已經搭船去應天府了。他大爲遺憾,又騎驢進城,找見顧震,向他求助。顧震聽了,立即吩咐萬福明天帶四個弓手前去小橫橋協助緝捕綁匪。第二天清早,墨兒早早起來,租了驢,急急趕往小橫橋。
到了小橫橋,武家和康家的門都關着,墨兒來到康潛古董店門口,下了驢,擡手敲門,隔壁彭家的門卻先開了,裏面走出一個人,是彭嘴兒。
彭嘴兒扭頭看到墨兒,立即笑着問候:“趙兄弟早啊。他家的事還沒查完?”
墨兒隻應付了着笑了笑:“彭二哥又去說書?”彭嘴兒笑道:“可不是,生來就是辛勞命。”這時,古董店的門也開了,是康遊,仍穿着孝服,滿臉疲容。墨兒向彭嘴兒點了點頭,便走了進去。康遊在身後剛關好門,墨兒看見萬福從中間小廳走了出來。萬福壓低聲音道:“四個弓手我已布置好了,一個在康家廚房裏,一個在武家廚房,另兩個在對岸草叢裏埋伏。”康遊走過來指着桌上一個布包說:“銀子也準備好了。”
墨兒問道:“密信上說的船來了沒有?”
萬福和康遊一齊搖了搖頭,三人走到後面廚房,一個弓手坐在竈台上,趴在窗邊,将窗紙劃了道小口子,透過縫隙向外張望,聽到三人進來,他回頭道:“萬主管,船仍沒來。”
萬福道:“隻能等了。”廚房裏擺了三張椅子,萬福坐了下來,康遊卻走到左窗邊,也用指甲劃開一道口子向外張看。墨兒道:“那人既然說派船來取銀子,自然不怕我們,我們恐怕也不必這麽偷看。”
萬福道:“除非他會遁形隐身法,否則絕不可能安然取走銀子,這人是不是在戲耍我們?”
墨兒想了一夜也沒想明白,那劫匪在打什麽主意?哥哥又去了應天府,他隻能靠自己。然而他唯一想到的是,劫匪這恐怕是拖延之計,把大家拴在這裏,他好趁機逃走。但他是什麽人,根本無從知曉。他将春惜母子藏到了哪裏,更沒有一絲蹤迹。他投密信反倒有可能暴露行蹤。難道這人仍是近旁之人?
墨兒忽然想到,知道春惜母子藏身之所的,除了武翹,便隻有武翺的妻子柳氏。春惜也相信她,她若編造個借口,春惜多半會跟她逃走。同時,武翹找尹氏替他取貨,柳氏也是唯一知情之人。難道柳氏仍想爲丈夫報仇?
不過,柳氏又如何能從尹氏櫃子裏偷換掉香袋裏的東西?她既沒有鑰匙,那櫃子和盒子也都沒有被撬損。
墨兒望着廚房後門,想起春惜在這裏僞裝被劫走的計謀,心裏忽然一驚:仍是合謀?柳氏想要偷走香袋裏的東西,唯一的辦法是——花重金買通尹氏,尹氏自己将香袋裏的東西偷換給她!
想到此,他忙對萬福道:“萬大哥,我到隔壁武家去看看!”說着便開門出去,來到武家後門,擡手敲門,來開門的是武翹,武翹低聲道:“船還沒來。”墨兒點點頭,問道:“你家二嫂可在?”武翹有些納悶:“在。”
墨兒走了進去,這宅子他上次從前門到後門穿過一次,不過當時擔憂康潛,事情緊急,沒有細看。房子格局和康家相似,不過要寬展一些,陳設也稍好一些。
武翔和朱氏都坐在中間過廳裏,兩人看到墨兒,一起站起身,臉上都有些憂急。武翔走出來道:“那人會不會在騙我們?”
墨兒道:“目前還不清楚,等那船來了再看。”朱氏歎道:“那船至今還不見來。”墨兒掃視一圈,不見柳氏,便問道:“柳二嫂可在?我有些話要問她。”“我在——”柳氏從過廳旁邊的一間卧房裏走了出來。墨兒見她兩眼紅腫,應該是昨天聽到丈夫武翺的死狀後,傷心痛哭所緻。
雖然如此,她卻神色清冷,仍能自持,并不在人前流露悲意。她望着墨兒問道:“趙公子要問什麽?”墨兒話剛要出口,忽然想到,柳氏若真的仍在怨恨康遊,想要報仇,隻該針對康遊一人,何必要劫走春惜母子,更偷走香袋,害自家人?這樣一想,便猶豫起來。
柳氏卻似乎立刻明白了,她緩緩道:“趙公子是在懷疑我?”墨兒啞然,不知該如何對答。“也好,這件事我也該說清楚——”柳氏輕歎了一口氣,道,“昨天聽你說明白後,我已經不怨恨康遊了。我丈夫的性子我知道,他是個果斷人,活得幹脆,死也願意利利落落。康遊讓他那樣死,正合他的意,也讓他少受了苦楚折磨……我倒是該向康遊道謝。因此,趙公子不必疑心我,這兩天我都在家裏,哪兒也沒有去。哥哥嫂嫂都是見證。”
墨兒見她話語平靜堅定,自己真的想錯了,忙緻歉道:“事關重大,我方寸有些亂,錯疑了二嫂,還請二嫂見諒。”
柳氏澀然一笑:“趙公子爲這事奔走勞累這麽多天,卻沒有分文報酬,我們謝還來不及,哪敢說什麽見諒?”
柳氏話音剛落,武翹忽然在後門邊低聲道:“來了一隻小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