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迫求之,隻是私己,終不足以達道。
——程頤
櫃子鎖着,匣子也鎖着,如何換掉裏面的東西?門窗緊閉,卻能進去,又能出來,如何做到的?墨兒一路上都在苦思這兩樁異事,到了家門前,呆呆站住,望着上了鎖、緊閉着的大門,不斷問自己:不開門,怎麽進去?怎麽進去?康潛妻兒被人劫持,明天便是最後期限,那對母子生死存亡,全系于我。他心裏越來越慌:“怎麽進去?怎麽進去?”“二叔,你腳疼?”是琥兒的聲音。夏嫂牽着琥兒的手,從巷外走了過來。墨兒忙笑了笑:“二叔在想事呢。”
“二相公沒帶鑰匙?”夏嫂也納悶地望着他,從腰間取出鑰匙開了門,牽着琥兒要進去。
琥兒掙脫了小手:“我要跟二叔一起想。”墨兒想起哥哥說的“越鬼怪,越要往平常處想”,就蹲在來笑着問:“琥兒,若是這大門關上了,你怎麽進去?”琥兒想都不想道:“推開門呀。”“門要是鎖上了呢?”“夏嬸嬸有鑰匙。”
不成,墨兒頓時洩氣,這就是最“平常”。若是照着這平常之理,換掉香袋裏東西的,隻能是尹嬸,隻有她有鑰匙。
但就算她再貪圖那顆珠子,也應該不會拿自己兒子性命來換。若換成饽哥,她是後娘,倒也許會這麽做,但綁匪顯然知情,要挾的是她親生兒子孫圓。做母親的絕不會爲财而舍子,這也是最平常之理。除非她能保證兒子性命無礙。難道孫圓是被她使開,藏到某個地方去了?
應該不會,綁匪顯然不會輕易放手,已經盯緊了尹嬸一家,孫圓年輕,也許會利欲熏心,但尹嬸性子極要強,以她平素爲人,絕不會爲貪一顆珠子,讓兒子永遠躲起來不敢見人。
所以,平常之理在這裏行不通。
至于康潛的妻兒,後門一直闩着,前面有康潛,綁匪既進不來,也出不去。除非他會遁形之術。常理在這裏,更行不通。
不對!墨兒忽然想起廚房裏還有個套間,康潛弟弟康遊的卧房。康遊那兩天并未回家,康潛夫婦平常可能不大進那房間,而廚房的門白天極有可能忘了關,綁匪處心積慮謀劃此事,在前一晚可以趁機溜進廚房,事先躲進那房間,第二天早上再悄悄摸出來,綁走康潛妻兒!這樣,廚房門就算闩上也沒用。
不過——康潛妻兒猛然看到陌生人從那個房間裏出來,一定會驚叫,康潛自然會聽到。但康潛并未聽到任何異常,說隻隐約聽到妻兒在後面嬉笑,小孩子洗澡常會頑皮,也許是她母子驚叫了,但康潛卻以爲是在嬉鬧,并未在意?這在常理上說得通。
綁匪可以先捉住棟兒,而後低聲要挾康潛妻子,康潛妻子自然不敢再出聲,隻能聽命于綁匪,打開廚房門,跟着綁匪出去。不過,他們出去後,如何從外面闩上門?從外面用刀撥開門闩,倒還做得到,想從外面插上門闩卻幾無可能。如何做到的?
另外,綁匪綁架了康潛妻兒,應該立即逃離,爲何要費這心思和工夫去闩上後門?這豈不是多此一舉,自找麻煩?其中有什麽道理?常理何在?
墨兒站在門檻外,閉起眼睛苦思,琥兒在一邊連聲問他,搖他的手,他都毫無知覺。
對了,拖延!
在那種情形之下,多此一舉必定有其效用。隔壁二嫂來叫康潛妻子,康潛到後面去找,若是見後門沒闩,第一步自然是出門去看,綁匪若未走遠,便會被發覺。但若門是關着的,康潛便會回身去其他房間去找,這樣便會拖延一陣,綁匪脅持着康潛妻兒,就能從容逃走。另外,妻兒憑空消失,康潛自然極其吃驚、慌亂,故布疑陣,讓他更難查找綁匪行蹤。
這些,常理都說得通。隻是,綁匪如何從外面闩上房門?
妻子春惜失蹤前,康潛其實已經動了恨意,想要休掉她。
生于這世上,康潛常覺得力不從心。他自幼體質羸弱,跟裏巷的孩童們玩,常被丢在後面,拼力趕,也趕不上。讀書,多讀兩句,就會覺得吃力難懂。至于世務,更是遲緩滞重,毫無應變之力。因此,他不愛和人多語,怕露怯,久而久之,沒有了一個朋友。若不是随着父親見識了些古玩器物,連這點存身之技都沒有。
能高者狂,才低者吝。能捉在手裏的,他都極其珍惜。這汴京城人過百萬,每日錢财流湧,更是億萬,他能有的,隻有這家店和三個人——妻子,兒子,弟弟。
然而,妻子和弟弟卻讓他後心中刀。他自小被其他孩童冷落嘲弄,隻有弟弟康遊從來不嫌他慢或笨,相反,還一直有些怕他,又始終跟在他後邊。弟弟體格壯實,若外邊的孩童欺辱他,弟弟總會沖上去跟人家打。
成人後,弟弟去了邊關,他一直憂心不已。好不容易,弟弟從邊關回來,由武職轉爲文職。他們兄弟總算團聚,他心裏似乎也有了底氣和依仗。妻子春惜煮好飯,一家四口圍着桌子,說說笑笑,是他平日最大樂事。那種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個穩穩當當、踏踏實實的男人。
直到有一天,他去後邊廚房洗手,猛地看見弟弟和春惜在後門外,弟弟似乎要替春惜提水桶,春惜卻不肯,康潛看到的那一瞬,春惜的手正抓着桶柄,弟弟的手則按在春惜的手上。
兩人一起發覺了康潛,一起慌忙松了手,木桶頓時翻倒,水潑了一地。弟弟和春惜都漲紅了臉,弟弟忙抓起木桶,低着頭又去井邊提水去了,春惜則匆匆看了康潛一眼,随即走進來,到竈台邊,側過臉,拿起火鈎,彎下腰去捅火。
弟弟隻要回來,總會搶着做些活兒,康潛起初也并沒有在意,舀水洗了手就回前面店裏了。但坐下後,回想起來,心裏漸漸覺得有些不對。他們爲何要驚慌?爲何會臉紅?難道……他心裏一寒,怕起來,忙斷掉了思慮。
晚飯時,三人照舊說着些家常,康潛卻明顯覺得春惜和弟弟都有些不自在,一旦覺察後,他也開始不自在。隻有兒子棟兒照舊不肯好好吃飯,米撒了一桌,被他大聲喝了句,才老實了。但飯桌上頓時沉默下來,冷悶得讓人難受。
吃過飯,弟弟并沒有照往常住下來,說縣裏有公事,匆匆走了。春惜倒還照舊,淡着臉,沒有什麽聲響,隻偶爾和棟兒說笑兩句。康潛心裏卻生了個刺。
過了幾天,弟弟才回來,第一眼見到,康潛就覺得弟弟目光有些畏怯,像是在查探他的神色。他心一沉,那根刺似乎活了,開始生根。弟弟是相當聰敏的人,當即就覺察到,目光也越發畏怯,甚至不敢看他,也不敢看春惜。
原本和樂一家,就此有了裂隙。
墨兒牽着琥兒進了院門,仍在苦想從外面闩門的法子。琥兒鬧着要他陪着玩耍,他卻充耳未聞,走到堂屋門口,從外面關起門,又打開,再關起,再打開,反反複複,卻想不出任何方法,能從外面将裏面的門闩插上。
琥兒手裏拿着個玩物,一隻竹編的螳螂,拴在一根細繩上。他牽着繩子不斷地甩,嘴裏喊着:“飛,飛,飛!”墨兒再次将門打開的時候,琥兒将竹螳螂甩進了門裏,墨兒卻沒留意,又一次關上了門。
“二叔,我的螳螂!”琥兒拽着繩子嚷起來,竹螳螂卡在門縫裏扯不出來。墨兒卻忽然一驚,頓時明白過來:細繩子!細繩可以拴住門闩,從外面拉扯着插上!他忙俯身在右半邊門扇上細看,中間兩塊木闆間有道細縫,這就足矣!
“琥兒,你這細繩借給二叔用用。”“你要做什麽?”“一件極有趣的事。”
“好。”墨兒将竹螳螂的細繩解了下來,打開門,将細繩一頭緊緊紮住門闩橫木的前端,另一頭穿過左邊木插口,從門闆細縫穿了出去,讓琥兒在外面牽住。而後自己蹲下身子,從細繩下鑽出門去,起身從外面關好兩扇門,扯住繩子往外拉,門闩果然随繩子移動,插進了插口!
就是如此!康潛家的後門雖然沒有這種闆縫,但門闆上有幾個蛀洞,其中一個似乎正在門闩的旁邊,正好用。
心頭重壓的陰雲終于裂開一道亮光。“琥兒看,門從裏面插上了!”
“我也要玩!”“好!”
墨兒剛說完,卻發現另一個難題:門雖然從裏面插上了,但繩子怎麽解下來?
琥兒在一旁嚷道:“門插上了,咱們怎麽進去?”又一個難題。
墨兒苦笑着跑到廚房,找了把尖刀,回來插進門縫裏,一點一點撥開了門闩。他看了看門縫兩邊的門闆,自己在康潛家所設想沒錯,刀刃果然在門闆上磨出了一些印迹。那個劫匪不是用刀撥開後門的。
“該我玩了。”琥兒抓住了繩頭。“先别忙,等我進去。”
答應了琥兒,隻好讓他也玩一次。他鑽進門裏,關上門,琥兒在外面拉拽繩子,雖然琥兒年幼,沒什麽手勁,但在外面拽了一陣,門闩還是随着繩子慢慢移動,插進了木插口。
“我也把門插上啦!二叔,再來一次!”琥兒在外面歡叫。墨兒便拔開門闩,一邊陪琥兒玩,一遍遍開關着門,一邊繼續想:插上門後,怎麽從外面解下繩子?
琥兒在門外拽着細繩,拉動門闩,玩了幾回便厭了,又說要玩他的竹螳螂,墨兒便打開門,将細繩從門闩上解下來,拉動繩扣時,他心中一亮,恍然大悟,這樣不就得了?
他喜出望外,将細繩重新拴在竹螳螂上還給琥兒,又讓夏嫂照看琥兒,自己到瓣兒房中找了一根細韌的線繩,又尋了一根大針,将線繩穿在針上,别在袋中。然後急匆匆出門,去租了頭驢子,一路快趕,到了小橫橋來找康潛。
康潛也正呆望着廚房後門,想自己的妻兒。自從他無意中撞到弟弟康遊與妻子春惜那一幕後,弟弟來家的次數便越來越少,來了也不去後面,隻買些吃食和給棟兒的玩物,在前面店鋪說一陣話,放下東西就走。春惜若在店裏,他連話也難得說,隻問候兩句。
康潛心裏很難過,不斷想,難道是自己多心了?但他們兩人若真沒有什麽,爲何當時都要慌張?弟弟爲何越來越怕和自己對視?更怕和春惜說話?他從小就性直,跟我更是從來直話直說,毫不彎轉,既然他沒這個心,爲何不跟我說開,反倒要躲開?
活到現在,從未有一件事讓他如此難過,那一向,他對春惜也越來越暴躁,兩人常常争執鬥氣。正在煩悶不堪,春惜母子卻被人劫走了。
他們母子被劫得古怪,後門關着,人卻不見了。那個趙墨兒說這絕不是什麽神迹巫術,而是有人使了計謀。但什麽計謀能不用開門,來去無蹤?
他望了望右邊弟弟那間小卧房,猛地一驚。若有人事先躲在這間卧房裏,便不用開後門,就能綁走春惜母子!
那人是誰?他心裏忽然一寒:弟弟康遊?不會!不會!他驚出一身冷汗,忙壓死這個念頭。絕不會是弟弟康遊,他更不會寫那種勒索信,然後又自己去那船上,做那種事情。排掉了疑慮,他像是治愈了一場大病,渾身輕了許多,卻也虛脫了一般。
“大郎!”店門前傳來叫聲,是隔壁武家的老大武翔。
武翔和康潛做了十幾年鄰居,他因也愛好古玩書畫,常來店裏攀談,康潛很少朋友,武翔算是一個。
康潛走到前面,見武翔和一個中年胖子站在店門口,是京郊祥符縣的汪員外。前一陣武家老三武翹引薦他和康潛談一樁古董生意,因爲價格談不攏,便擱下了。
汪員外笑着問候道:“康經紀一向可好?我又來了。”武翔五十來歲,清瘦溫和,也笑着說:“汪員外說主意定了,來找我家三弟作保人,三郎在學裏,他便強拉着我來作保。”康潛這幾天都無心做生意,但汪員外家裏那兩件古物他十分中意,一隻蓮花白玉羽觞,一枚流雲镂文玉扣。貨好,要價也高,兩樣至少要二十貫。康潛沒有那麽多餘錢,想起春惜嫁過來時,陪了一頭母牛,一直租給鄉裏農人,現今值十貫錢,每年租息也至少一貫,去年又剛産了子。康潛知道汪員外在鄉裏有田地,用得到牛,便和他商談,用這母子兩頭牛換他那兩件古物。汪員外則隻願單用那隻羽觞換兩頭牛。
康潛勉強打起精神,叉手問訊過後,問道:“汪員外果真願意我出的那個價嗎?”
汪員外咂着嘴:“能否再補三貫錢?”“隻能那個價。”
武翔也勸道:“物是死的,牛是活的,不但有租息,還能産子。你剛才不是說主意已定?”汪員外卻還想再磨一磨,不停搓手咂巴嘴,直念叨自己的東西有多好。康潛卻沒精神再争執,連聽都不耐煩聽。一扭頭,卻見趙墨兒騎着驢子快步趕了過來,眼裏似乎閃着喜色。難道他查出什麽來了?
康潛越發不耐煩,回頭斷然道:“就那個價,母換羽觞,子換扣。”汪員外見說不通,便歎着氣道:“也罷,也罷。跑這幾趟,盤纏都饒進去不少,再跑下去,越虧越多了。貨我已帶來,咱們就請武侍郎作保,現在就寫約?”
“好。”
墨兒趕到時,康潛正在交易。他雖然急着要将喜訊告訴康潛,卻隻能耐着性子,在一旁看着康潛寫好契約,用自家母子兩頭牛隻換來一隻玉杯、一枚玉扣,康潛、汪員外和保人武翔分别簽字畫押,交割完畢後,武翔才陪着汪員外走了。
康潛将那玉杯、玉扣收好後,才問道:“讓趙兄弟久等了。這麽急匆匆趕來,是否查出了什麽?”
墨兒忙道:“我已想出綁匪是如何劫走你的妻兒了。”“哦?”這幾天來,康潛第一次略微露出了點喜色。墨兒請康潛來到廚房,他走到後門邊,先看了看左邊門闆,門闩斜上方不遠處果然有個蛀洞,很小,但能穿過細線繩。他從懷裏掏出那根細線繩,尾端緊緊拴在門闩橫木中央,系成了活扣,活頭一端留出一尺多長。而後,他把針線穿過門闆上那個蛀洞。
康潛一直看着他,滿眼疑惑。墨兒笑了笑,低頭繞過細繩鑽出門,牽住線繩活頭,拉住門環,從外面将兩扇門關了起來。随後抽出蛀洞中穿出的針,扯出線頭,用力拉拽,裏面門闩橫木随之插進插口,門從内闩起來了。而後,他又扯住門縫裏牽出來的線繩活頭,用力一拽,裏面繩扣應手解開,再用力一抽,線繩便整根抽了出來。
這樣,輕輕松松、毫無痕迹,便從外面将門闩上,線繩也收了回來。康潛從裏打開了門,望着墨兒,有些驚異:“虧得趙兄弟能想得出來。”墨兒笑着道:“不過是個小伎倆,隻是這綁匪看來真的是花了心思。”“那綁匪是怎麽進來的?”“這我也有了個想法,不過先得問個問題,這後門白天是不是常開着?”
“賤内在家時,她要進出後門,白天是常開着的。”
“那綁匪就應該是前一天趁你們不留意,溜了進來,躲進你兄弟的卧房裏。”
“這我剛才也想到了。不過,我還想起一件事,那天上午,吃過粥後,我進過這卧房一次,去取了本書,是歐陽修的《金石編》,此前我兄弟說睡前看,拿了進去。我進去取書時,房裏并沒有躲着人。”
“會不會躲在床下?”“不會,床下塞滿了木箱子。我這房子窄,東西沒地方堆,隻好全都塞在床下,家裏三張床下全都塞滿了。”墨兒走進康遊那間卧房,見床下果然擠滿了木箱,連隻貓都難藏,此外,屋中隻有一床一櫃,那櫃子是五鬥櫥,也藏不了人。看來綁匪并非事先藏在這裏,仍得從外面進來。
“穿牆”出去的迷雖解開,但綁匪又是如何“穿牆”進來的?才見到光亮,頓時又變作陰霾。
他隻得又告别康潛,悶悶回到家。
等哥哥趙不尤回來後,忙道:“哥哥,綁匪給尹嬸的三天期限明天就到了。綁匪那天說,若尹嬸找回了香袋裏的東西,就在水飲攤的傘杆上拴一條紅綢。”
趙不尤想了想,道:“綁匪并不知道東西沒能找回,可以誘他出來,隻要捉住他,就好找回康潛妻兒。”
兩人商議了一陣,覺着這事得請顧震派些人手幫忙。墨兒正要出門去求顧震,萬福恰好來了,送來那個船工谷二十七身上搜出的藥瓶和紗帶。
趙不尤對萬福道:“我們正在幫人查一件綁架案,事主受了威脅,擔心自己家人性命,因此沒敢報官。明天,那劫匪恐怕會現身,就在虹橋口,你能否找兩個弓手,明日幫忙監看一下?隻是這件案子暫時不能外洩。”
萬福笑着道:“沒問題,這個在下便做得了主。趙将軍放心,明早我讓兩個親信的弓手穿便服過去。”
墨兒忙趕去細細囑咐了尹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