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偷換

第18章 偷換

人多思慮,不能自甯,隻是作他心主不定。

要作得心主定,惟是止于事。

——程頤

尹氏等了近兩個時辰,有個人走過來,坐到了水飲攤前的小凳上。尹氏先聞到一股極淡的香氣,混着沉香、臘茶和雞舌香——男子熏衣的香味。她立即知道,是那位叫她取貨的人。果然,那個有意壓低卻仍然清朗的青年男子聲音在身前響起:“尹嫂,是我,貨取到了嗎?”

“取到了,你随我去拿。”尹氏也放低聲音,抓住木杖站起身,戳點着,向屋裏走去。

這個年輕男子寒食前兩天來到水飲攤,要了碗鹵梅水,等附近沒人後,才壓低聲音,跟她談這樁生意,代取一樣東西,一貫錢,先付二百文。

在這汴河灣,四方生意人雲集,常有代人取貨的生意,尹氏此前也接過不少,不過一般最多一百文錢。她有些吃驚起疑,但一想,又不是替人偷盜,隻是轉手交個貨,所以就答應了。這男子也立即取出三陌錢交給了她。

尹氏數了一下,一陌不是街市通用的七十五文,而是七十文。各行各業的錢陌數不同,她記得七十文好像是書畫行的數目,要取的貨恐怕是名貴書畫,就問了句:“你是書畫經紀?”

男子隻回了句:“這些你就不用問了,隻要好好把貨取到就成。”尹氏識機,花這麽多錢找人代取貨物,自然有隐情不願人知道。她便不再多問,仔細聽那男子交代了取貨的事宜。聽後越發覺得這事不尋常,有些怕起來。男子似乎看破她的心思,笑着安慰說:“你不必擔心,取了貨交給我就完事,其他和你無關,不會有任何不妥。”

她卻仍舊擔心,但随即想到饽哥,讓饽哥去取,就算有事……她雖然一直看不慣饽哥,心腸始終熱不起來,卻從未有過什麽歹意。這次卻生出這種念頭,這讓她很是不安,不過已經答應了人家,何況也應該不會有什麽。

現在東西已經取到,交給這男子就了結了,她引着青年男子來到自家屋裏,讓男子在外屋等等,她摸着走進自己卧房,掏出鑰匙,依次開鎖,取出那個香袋,回身出來,把香袋交給了那男子。

男子接過香袋,一陣窸窣聲,香氣越發濃郁,應該是打開袋子在驗視。“不對!”男子忽然道。

“怎麽?”“袋子裏的東西被換了!”

天色已晚,饽哥的餅卻還剩一大半沒賣掉,大太陽底下捂了一天,餅已經隐約散出酸馊氣,明天是混賣不出去了,光本錢就得二百多文錢。以往賣不完時,他會找個窮漢或貪占便宜的婦人,多減些錢,整賣掉。可今天幾條街走下來,都沒見着一個願要的。回去怎麽跟娘交代?

他正在犯愁,旁邊傳來一陣豬哼哼聲,是一家的豬圈。隻好這樣了,先用自己私攢的那些錢當利錢,今晚給娘,先對付了,至于鄭家餅店的賒賬,明天再說。他走到那豬圈邊,把籠裏的餅全丢了進去。自己也有些餓了,就留了個辣菜餅。邊走邊吃,邊往家趕。

其實自從父親死後,那個家就已不是家了。人還沒踏進門檻,娘那雙盲眼,無影寒針一樣,時時隔空刺探着你。他很怕這個娘,從小就怕。她很少罵人,更不打人,甚至極少看你一眼。但她身上有股冷冰冰的氣,逼着你,讓你不敢亂動,更不敢笑。尤其是盲了之後,她似乎另生了一雙眼睛,随意你怎麽躲,都能看穿你的心底。所以,他一直小心再小心,哪怕現在已經成人。

他時常在想:若是娘的眼睛沒有瞎,會不會不一樣些?娘是爲了他,才弄瞎了眼——十年前,汴河發洪水,大水漫上岸,沖到屋子裏。當時還是清早,他和弟弟孫圓才醒,正要穿衣服,娘從院子裏大叫着奔進來。弟弟機靈,看到水,立刻從後窗跳出去了,他卻仍想着怕娘罵他沒穿衣服,慌忙中還抓起衣服套到身上,一耽擱,大水已經沖了進來,連叫一聲都沒來得及,一陣急流就把他卷了起來。他雖然自幼熟悉水性,但水勢太猛,一下子被水拍暈,之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等他醒轉,才知道,他被大水卷到街上,娘爲了救他,跳進水裏把他扯了回來,自己卻被水裏沖來的粗樹枝戳到雙眼,從此瞎了。

那之後,娘什麽都沒說,更沒抱怨他,但鄰居們時常在念叨,他也經常提醒自己:你欠了娘的一雙眼。

扛着餅籠,饽哥上了虹橋,天已經暗下來,兩岸食店燈燭熒熒,像兩條明珠鏈子,河面上的泊船有的也點起燈火,橋西北岸那隻客船尤其明亮,十幾盞燈籠把那船映得通明,上面有幾個人在走動,今天街上人們紛傳“仙船”消失前撞到了一隻客船,說的就是它吧。

河上的涼風吹過來,饽哥又想起小韭,若是能和她一起站在這裏看燈景,那該多好……但想到娘,他忙收了心,大步走下橋。

走到家門前,屋裏漆黑,沒點燈。

他輕輕推開門,小心走進去,屋裏靜悄悄沒有聲息,他輕喚了一聲“娘”,卻沒有回應。他有些納悶,放下木架,擱好餅籠,在窗沿上摸到火石,打着火芯,點亮了油燈,回頭一看,見尹氏端坐在靠正牆的椅子上,對着門,臉色有些異樣。

他又小心喚了一聲“娘”,尹氏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卻又猶豫了片刻,臉色忽然柔和下來,露出些笑意,溫聲道:“回來啦,累了吧?”

饽哥吓了一跳,隻有在外面當着人時,娘才會這樣跟自己說話。他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愣在那裏。

他娘仍舊微笑着:“勃兒,你坐下,有件事我要問你。”“什麽?娘……”饽哥越發詫異,在家裏娘極少這樣叫自己。他本名叫“勃”,後來因賣餅,被人們混叫成“饽”。他小心走到桌邊坐下來。“這些年來,我這個做後娘的待你如何?”“娘……”饽哥張着眼睛,不知所措。

“這裏又沒有外人,所以咱們也不必再說虛話。我不是你親娘,沒法像疼圓兒那樣疼你,全天下但凡做娘的,都由不得。這我自己清楚,你心裏也明白。不過,神佛面前,我敢說,你死去的爹娘面前,我也敢說,我偏心圓兒,卻也沒有虧欠你什麽。這幾年你賣餅,掙的錢,一半拿來家用了,另一半我一直存着,總共三十貫。另外,家裏那塊田,每年收的租,我也省下一些,這些年也攢了三十幾貫。我都兌成了銀子——”

這時饽哥才發覺,尹氏手裏一直抱着一個小布包,很沉。她将布包放到身邊桌子上,摸索着揭開,裏面疊着兩塊豬腰子形狀的銀铤,在油燈下閃閃發亮,饽哥見铤面上銘着字:“京銀铤壹拾伍兩”。

“圓兒這些年花出去的,隻會比這個多。所以,這些錢都該歸你。你好好收着,小心别被他看到。”

“娘這是……”“你爹沒留下什麽家業,隻有這三間半舊房,還有那塊田,不過再少也是家業。下午我已經托隔壁的溫朝奉作保,替我寫好了分家關書,房和田,你兄弟兩個一人一半,等你們簽押後,再到官府印押。你已經成年,若想出去自己過活……”

“娘,這究竟是怎麽了?”饽哥驚得背都寒起來。他娘卻用那無光的盲眼朝着她,神情肅然:“你最後聽我說一句——你我母子一場,我從沒求過你什麽,今天就求你一次,把那香袋還給娘。”“香袋?中午不是已經給娘了?”

“裏面的東西被換了。”“啊?我從那姓康的手裏拿到,回來就交給娘了。難道是他交錯了?”“你中午也說了,這香袋關系到他妻兒性命,他絕不敢弄錯。除了他,這香袋經過手的,隻有我和你。”“娘,我沒有!我連看都沒敢看!”

“勃兒,娘求求你。我雖不是你親娘,圓兒卻是你親弟弟。那收貨人今天發了狠話,說找不回香袋裏的東西,就拿你弟弟的一條腿來換!”尹氏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臉也扭斜起來。

饽哥正要辯解,忽聽到有人敲門。母子兩人頓時收聲。饽哥過去打開門,漆黑中站着個人,看不清臉。饽哥還未詢問,那人已先開口:“我妻兒在哪裏?”是中午交貨那個康潛。他怎麽會找到這裏?饽哥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兩步,康潛卻擡腿沖了進來,扯住饽哥的衣領,連聲問:“我妻兒在哪裏?在哪裏?”燈影下,他面色灰白,青筋畢露,眼珠鼓脹充血。

第二天清早,趙墨兒才進城門,就望見一個人候在自家書鋪涼棚下,是饽哥。

當年在童子學裏,他和饽哥十分親近,上下學都一起做伴,後來饽哥的父親亡故,饽哥就休了學。此後,兩人偶爾在路上碰見,饽哥似乎總是有意躲着墨兒。

“孫勃。”墨兒走過去,笑着招呼。饽哥今天并沒有扛着餅籠,看到墨兒,嘴角勉強扯出些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我娘有件事想求你。”“哦?什麽事?”

“她丢了樣東西,想求你幫忙找回來。不知道你……”“現在就去?”

“嗯。”墨兒忙一口答應,饽哥從來沒有求過他任何事。

兩人又一起出城門,往虹橋走去,一路上,饽哥都不言語,看着心事重重。墨兒也沒多問。

到了饽哥家,尹氏聽到聲音,已摸索着迎了出來:“是墨兒兄弟嗎?”“尹嬸,是我。您一向可好?”墨兒當初還吃過尹氏親手蒸的糕兒。“墨兒兄弟,我有件急事,就不跟你客套了,你得幫幫我。”“您盡管說。”“我丢了樣東西,很緊要,若找不回來,你圓兒兄弟恐怕有大麻煩。”尹氏素來氣性剛傲,這時卻露出憂色。“究竟是什麽東西?”“你跟我來……”

尹氏轉身摸索着向内邊的卧房走去,墨兒跟了進去,屋子很窄,一張雕花舊木床就占去大半,床邊一個漆色發暗剝落的舊木櫃,牆角堆着一個舊木箱子,兩個壇子,窗邊一個小木桌,上面擺着些瓶罐木盒。窗子很小,窗紙已經黃舊,房裏十分昏暗。

尹氏從脖頸上取下一串鑰匙,摸尋着打開櫃鎖,将手伸進最下層,從裏面摸出一個烏漆小木盒,盒前挂着一個小銅鎖。她用從鑰匙串上選出的一枚小鑰匙,打開了木盒,從裏面摸尋出一個小香袋,遞給墨兒:“就是這個香袋。裏面的東西昨天被人偷偷換掉了。”

墨兒接過那香袋,藍底銀線梅紋,角上繡着個“花”字,認得是汴梁有名的花百裏錦坊的香袋。他解開繩扣,裏面一些碎葉香草,一顆裂成兩半的藥丸,還有一個油紙包,打開油紙,裏面是撕成兩片的柿餅,油紙内面浸着血迹,粘了些塵土沙粒。

“原來這裏面是什麽東西?”“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摸了摸,聞了聞,就鎖起來了。”“那您如何知道裏面東西被換了?”

“這個……唉!怪我貪心,幾天前,有個人找我,說出一貫錢,讓我幫他取樣東西,我沒多想就答應了,昨天讓勃兒去取了來,我拿到後就鎖在這盒子裏。下午,那人來取,我就拿給了他,他說裏面東西不對,被人換了。我現在回想,放進去時,摸着和現在的确有些不一樣。那人讓我三天之内必須找回來,否則就用圓兒的一條腿賠償。圓兒一夜都沒回來了!到現在都不見人……”尹氏聲音發顫,一雙盲眼空望着屋角,臉上現出憂急。

“這櫃子和盒子的鑰匙有幾把?”“都隻有一把,我一直挂在胸前,揣在懷裏。這二十年從來沒離過身。”墨兒望着尹氏胸前那串鑰匙,想起上童子學時,饽哥邀他到家中玩耍,他記得那時尹氏胸前就挂着這串鑰匙,那個小木盒中藏着的,恐怕是首飾銀錢等貴重之物。她雙眼已盲,自然會格外小心警覺,除非硬搶,否則很難偷走那鑰匙。

“一般一隻鎖都配有兩把鑰匙,另一把鑰匙呢?”尹氏一怔,想了想,才說:“十幾年前就沒了,随着他爹去了。”墨兒随即想起,尹氏的丈夫十幾年前失足落水,屍體被大水沖走,沒有找到,另一套鑰匙在她丈夫身上,自然也找不見。“會不會鎖的時候沒鎖好?”“不會,每次鎖完,我都要摸拽一下。昨天比平日更仔細些。”“開櫃子的時候,鎖頭是好的嗎?”

“都鎖得好好的。”“屋門呢?”

“我放好香袋出去後,也鎖好了。回來取東西時,門鎖也鎖得好好的。那人走後,我趕緊去摸窗戶,也都是關死的,外人應該沒進來過。不過,屋門鑰匙勃兒和圓兒都有。”

墨兒點頭想了想,又問:“香袋是從哪裏取到的?會不會對方給的時候就已經不對了?”

“是個姓康的人,他應該不會這麽做,昨晚他還沖到我家裏,瘋了一般跟我們要他妻兒。”“他妻兒?”

“他說那取貨的人劫走了他的妻兒,用那香袋裏的東西來換。”“這麽說,他也不會換掉裏面的東西。目前看,經過手的共有五人……”墨兒不由得回身向外屋望去,饽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立在卧房門邊,他沉着臉瞪着尹氏,目光又冷又硬,更隐隐透出些樂禍之意。墨兒暗暗一驚,尹氏是饽哥的後母,饽哥自小就很怕尹氏,和尹氏說話都低着頭不敢大聲,現在卻這樣直直瞪着尹氏。

饽哥随即轉過眼,望着墨兒,冷聲道:“我沒動過裏面的東西。”“除了你,還有誰?你就是要害死我們母子……”尹氏厲聲反問。“尹嬸,先不要着急,姓康的和取貨的都沒說香袋裏究竟是什麽東西?”尹氏略略平息了下怒氣,低聲道:“取貨的那人不願意說,姓康的昨晚才講,說藥丸裏應該藏着一顆珠子,油紙包裏是對耳朵。”“耳朵?”墨兒一愣。

“他說是人耳朵。”“什麽人的耳朵?”墨兒起初以爲隻是小事一樁,這時才發覺這事情不簡單。

“姓康的不肯說,不過他說,他也是經了别人的手給他的,他拿到後隻看了一眼,油紙包也沒敢打開,就交給了勃兒。”“這麽說,姓康的拿到時,或許就已經被換掉了。”“姓康的說,交貨給他的人絕對信得過。”墨兒又擡頭望了一眼饽哥,饽哥也正盯着他,目光滿是被冤枉的氣悶。他轉頭又問:“尹嬸,木盒裏其他東西有沒有少?”“其他東西都在,隻有塊一兩的小銀餅沒有了。那塊銀餅我已經藏了十幾年。”

“您昨天最後見到孫圓是什麽時候?”尹氏面色微變:“昨天下午,我放好香袋出去,他回來過一次。不過,他就在水飲攤子那裏待了一會兒,我聽着他是直接走了,并沒有回家。而且,圓兒雖然有些懶散,卻從不偷拿家裏的東西,需要錢他都是直接跟我要,這麽多年,我家裏從沒丢過一文錢。還有,我接這香袋的事,因怕他多事,并沒有告訴他,隻告訴了勃兒一個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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