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習,皆緣世變。
——《二程遺書》
簡貞在簾内偷望,趙不尤走後,哥哥簡莊和其他四子都默不作聲,各自低頭想着心事。
良久,鄭敦才小心問道:“簡兄,我們該怎麽辦?”簡莊答道:“能怎麽辦?孟子不是曾言‘莫非命也,君子順受其正’?你我能做的不過是先正己,再及人。宋齊愈一事,已經盡力,就這樣吧,多想無益。倒是章美,各位再多盡些力,一定要找到他。”
又是一陣沉默。鄭敦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再去打問打問。”
江渡年、田況、樂緻和也都起身道别。簡貞看幾人都有些渙散喪氣,自己也不由得輕歎了一聲。剛要回轉身,卻聽背後一個壓低的聲音:“瞧!被我說中了吧?”
簡貞驚了一跳,是二嫂烏眉。烏眉往簾外觑了一眼,仍壓低聲音道:“我早說不能做,遲早要被人揭破。如今滿京城的人恐怕都要傳說——東水七子合起來整治宋齊愈,你哥哥這一世名聲從今算是糟踐了。”
簡貞沒有答言,嘴角勉強笑了一下,轉身回自己房裏去了。她呆坐在桌前,怔怔望着桌上的筆墨紙硯,心裏空落落,一陣陣泛苦。
——給宋齊愈的那封相親假信是她寫的。那場論戰後,東水六子連續幾天聚到這裏,一起商議如何挽救宋齊愈。衆人一緻認爲宋齊愈迷途已遠,恐怕再難勸回,他一旦踏入仕途,必定會追随蔡京力推新法。救他、救天下的唯一辦法就是阻止他進入仕途。
如何阻止?大家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好辦法,最後是鄭敦忽然提到了蓮觀。簡貞和院裏諸子一樣,也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女子。諸子終于找到了宋齊愈的弱點,都有些振奮,簾内簡貞的心卻像是猛地被冰水澆透。
之前,兄嫂都相中宋齊愈,一直等着他來提親,簡貞自己卻并沒有抱什麽期盼。她知道自己不過是井壁的青苔一般,如何能期盼天光?但真的聽到宋齊愈早已心屬他人,井口忽然被人蓋死,猛地漆黑,她才發覺,即便深井青苔,其實也一直依光而活,而且比井外草木更渴念這瀉入井中的微弱天光。
那一刻,心底這一線天光斷然熄滅。她呆立在簾内,怔怔間,不知不覺落下淚來。聽到嫂嫂從後面廚房提水出來的聲音,她才驚覺,慌忙拭掉淚水,急步回到自己房裏。
從小她就極能自持,那幾滴淚後,她便強令自己斷念、死心,重新回到井底之靜。然而,第二天諸子商議出計策後,哥哥簡莊就将她叫到書房,讓她寫那封假信,說諸子都是男子,由她來仿寫,口吻才更像。
她知道哥哥這樣做是逼不得已,是出于顧念舊友及蒼生,才想出這個計策。
哥哥遞給她一頁紙,是章美設法偷來的——蓮觀寫給宋齊愈的信。讀過那封信,讓她驚駭不已,一個女子竟然敢如此公然向男子吐露私情!她滿面通紅,拿着信的手都有些發抖,幾乎吓出淚來,低聲道:“哥哥,這樣的信我寫不出來……”簡莊正聲道:“我知道這太爲難你,但爲天理大義,隻得委屈你稍作通變。古今多少賢德女子,也曾爲義捐節、爲國殒命。”她不好再推拒,隻得點頭應承。那封信,她寫了三天,無論如何都落不了筆。孔子不飲盜泉之水,隻因憎其名不淨,她一個潔淨女子,又怎麽能寫這些邀歡偷情之語?哥哥簡莊再三催要,她才狠心提筆,蓮觀的那封信她已經讀了很多遍,語氣情緒早就熟絡,情急之下居然一揮而就。寫完擲筆,竟然臉頰赤紅,額頭細汗,大病初愈一般。望着紙上那幾行字,她才猛然驚覺自己并非是在仿寫蓮觀,而是抒寫自己深藏心底、從不敢想甚而并不知曉的渴念。
一回想立春那天,宋齊愈心裏都會黯然。那天,大家坐在簡莊家院子裏,仍舊一人一領席一張幾,聽樂緻和彈奏立春新曲《春啓》。樂緻和彈琴時并不焚香,隻應節氣選些花葉果蔬供在琴邊,以作節禮。那天他摘了幾片嫩草芽,向烏眉讨要了一碗清水,将嫩芽漂在水中,擺在琴前正中央。之後,才端坐琴前,凝神屏息,徐徐擡臂,緩緩伸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撥,霎時間,一縷春意從指尖流出,如東風啓信,遙遙而至,又如春水融冰,漫漫而湧。之後,便覺千裏春草競相萌芽,萬物生機次第而醒,一派春光融融漾漾,天地随之煥然而明……一曲奏罷,滿院生春,心也似被春水洗過,一片和煦明澈。大家靜默良久,誰都不忍發聲,隻有烏眉忽然發出一聲歎息。烏眉一向愛說愛笑,簡莊也管束不住,八子相聚時,她在一旁奉茶,時常要說些不着邊際的話來。今天,樂緻和彈奏時,她跪坐于一旁,竟也被琴聲牽住,一動不動聽入了神,這時才忽然輕歎了一聲。宋齊愈向她望去,見她眼中竟落下淚來,他大爲納悶,甚而覺得有些好笑。烏眉自己似乎也覺着奇怪,慌忙用袖子拭掉淚珠,悄悄起身躲進屋裏去了。
宋齊愈想了想,才明白過來。春屬木,主生,主仁,烏眉雖然未必能真正領會曲中之意,但人同此心,心同此情。樂緻和琴曲發自天地生意,這支《春啓》曲調和暖,韻律溫柔,如同春風滲入凍土,蘇醒了草根一般,觸動烏眉心性深處,喚醒了她原本自有的恻隐之心,加之新近懷了身孕,從而催出愛慈之淚。
他正在默想,簡莊感歎道:“天地之大德曰生……”章美接着念道:“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
宋齊愈知道他們念誦的是《易經》中的句子,也是關于生之仁,與自己所想不謀而合。
鄭敦在一旁卻問道:“簡莊兄和章美所引這兩句,可是敬順天命、仁以爲己任的意思?”
簡莊點了點頭:“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這天地生春,育養萬物,也是一個仁字。儒者之命,正在推這一點仁心,以合天理。”
鄭敦忙道:“當年王安石竟然說‘天變不足畏’,實在是狂妄無理至極。”當年王安石爲推行新法,曾向神宗皇帝進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話成爲當時及後來人指責王安石的罪證之一。宋齊愈知道這話說得驚世駭俗,但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要力改時弊,必得有這般氣度才成。
于是他搖頭道:“王荊公這一句并不是要違天,隻是不願人妄測天意。孔子不也曾說‘天何言哉’?但自漢代董仲舒講天人感應,漢儒将之漫延成災異谶緯之學,這流弊直到今天仍大行其道。天地變化,本屬自然,人卻附會出許多說法。但你想,這天地這麽大,這一年之中總有某處有某種天災,難不成這天下每時每刻都無德?”
鄭敦立刻反駁道:“當年因爲變法而生旱災,我祖父上呈了《流民圖》,神宗皇帝因此罷免了王安石,旱災也跟着就消了,這難道不是天災警示?”
鄭敦的祖父名叫鄭俠。當年王安石說服神宗變法時,天下騷動,群議沸起。但王安石學問淵博,口才極佳,滿朝反對新法的臣僚群起攻之,他以一敵百,舌戰群僚,沒有一人能論得過他。
當時,鄭敦的祖父鄭俠隻是皇城的一位門監,卻心系國家,痛恨新法,他繪制了一幅《流民圖》,将新法實行之後,百姓遭受旱災流離困苦之狀,全都畫于圖上,雖然屢遭上司斥罵,他仍設法将《流民圖》上呈給神宗,神宗見到此圖,心中悲怆,隻得罷免了王安石。
鄭俠成爲力轉乾坤、拯救天下的豪傑,一時間廣被贊頌。宋齊愈雖然敬重鄭俠的品格,對這件事卻一直有異議,便道:“發生大旱,令祖父上《流民圖》是熙甯六年,王安石被罷相是熙甯七年,時隔兩年,旱災緩解,不是很常見嗎?神宗薨後,元祐太後垂簾聽政,停罷了新法,那兩年同樣有旱災、水災,這天災又是在警示什麽?”
鄭敦臉漲得通紅:“你是說我祖父借旱災誣陷王安石?”宋齊愈忙道:“令祖父一腔愛國憂民之情,出于赤誠——”“但仍是誣陷?”鄭敦惱怒起來。宋齊愈知道鄭敦惱怒事出有因,當年鄭俠獻圖之後不久,便被王安石親信呂惠卿發配到海南,病死在窮鄉。鄭敦的父親是被親戚收養,才活了下來。他忙解釋道:“我絕沒有半點這個意思。”
但鄭敦瞪着他,不再說話,眼中怒氣始終不消。這時,章美問道:“這天地之變,的确難講,但‘祖宗不足法’也沒有錯麽?”
這一條宋齊愈早已想明,随口應道:“何謂祖宗之法?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還是我大宋太祖所設之法?若是前者,堯舜禹湯文武代代不同,各有損益。若隻守祖宗之法,周公何必制禮作樂?何不死守堯舜之政?若是後者,我大宋之法并非太祖一天之内憑空設立,也是因襲唐制,有所增損。太祖之後,太宗、真宗、仁宗又皆有更張,這世上可有萬古不變的祖宗之法?”
章美答道:“各代之法,雖有增損,卻難違天地常理。如節用愛民,即便萬世萬代,也不可違逆。這常理便是祖宗萬古不變之法。”
宋齊愈見他應得好,提起了興緻,立刻回擊:“王安石變法,何曾違背這節用愛民的道理?正因冗官、冗兵、冗費拖得國用不足,百姓疲弊,百年祖宗之法已難革其弊,他才創制‘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之新法。”
簡莊聽到,冷聲道:“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這田地有限,人力有數,生财有度,不加百姓賦稅卻能增加财富,天下豈有這憑空生财的法術?難道不聞巧婦難爲無米炊?要生國家之财,除去剝扣百姓之财,還有第二種辦法?”
宋齊愈知道簡莊這見解來自于其師程頤及司馬光,宋齊愈也早已想過,立即答道:“這财不但要會生,更要會省,會用。同一鬥米,笨婦人和巧婦人兩個,吃進嘴裏的數目大不同。笨婦人不會儲藏,被老鼠偷吃掉一些,黴掉一些,淘米撒掉一些,又煮煳一些,吃到嘴裏恐怕半鬥都沒有。王荊公便是那巧婦,還是這一鬥米,他盡力将那些偷掉、黴掉、撒掉、煳掉的米都救回來存好,這便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簡莊一時語塞,章美接過來問道:“說來固然好聽,但王安石新法中哪一條做到了不加民賦?”
宋齊愈答道:“方田均稅法、青苗法、均輸法、免役法,皆是民不加賦之良法。頭一條‘方田均稅法’更是立竿見影。天下田地,官吏豪強占了十之五六,卻有不少隐匿瞞報,或是逃避稅賦,或将賦稅轉嫁于小農。而下戶小農就算想瞞,那區區幾畝地又怎麽能瞞得住?不多收已是萬幸。方田均稅法重新丈量天下土地,根除隐匿,增加賦稅。這豈不是民不加賦而國用增?但這一條首先觸怒了這些大田大地的官吏豪強,所謂怨聲載道,其實大多是這些非富即貴者貪酷無理之怒。真正的百姓民聲又怎麽能輕易傳到天子耳中?”
江渡年早已不耐煩,不等章美答言,搶過話頭:“果然是說着好聽。你難道不知那些胥吏?他們到鄉間丈量土地,官吏豪強不敢碰,隻對下戶小農百般刁難,任意妄爲,不是增了稅,便是減了田畝,這些年竟開始追究田契,多少農戶田地被指爲違律,田産被強行收歸官府?”
宋齊愈最不喜這樣首尾颠倒、本末不分,立即反問道:“這究竟是法之錯?還是人之過?法若錯了,便來論法;法若沒錯,便是執行人有過。将人之過歸罪于法,豈不是因噎廢食?司馬光以來,衆人非議新法,大多都是這樣不問根本,因人罪法。”
章美道:“好,你要論法,我們便來論法。你方才說怨恨新法者,隻是富貴之人。我來問你,怨青苗法的,也全都是富貴之人?朝廷既已收了百姓賦稅,又生出這謀利之計,與市儈争利,這便是你所言民不加賦之良法?”
宋齊愈答道:“判斷法之對錯好壞,當看它設立的緣由。青苗法之前,每年開春及秋收之前,農戶新陳不接,衣食難繼,沒有餘錢買種,隻得向富室商人借貸,利息往往翻倍。借兩鬥還三鬥,已是看顧了鄉裏情誼。青苗法正是爲解民困而設,青黃不接之際,官府借給農戶錢,隻收二分利息。這救急之法,有何不當?”
章美反駁道:“你可知各地官府以借貸之數來評定優劣,州縣官爲争個優評,不管農戶需不需要,強行借貸,等要還貸時,又百般催逼,多少農戶因還不了這錢,賣屋賣田,賣妻賣兒,甚而流亡逃難?”
宋齊愈笑起來:“你這又是本末不分,将法之對錯和法之施行,又混爲一談。施行失當,該去查問州縣官員,豈能将這些錯全都歸之于法?”
田況一直捏着兩枚棋子不住揉搓,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刺耳,這時,他猛地停住手,也加入論戰:“借本鄉本地商人的錢,多少還念些人情舊誼。借了官府的錢,則容不得半分通融。下戶小農,甯願借商人倍息的錢,也不敢碰官府這二分利。這樣的法,不管好壞,最終都是給州縣官吏一個施虐于民的新由頭。”
宋齊愈回擊道:“一個治病的良方,因爲庸醫胡亂用藥,害到一些病人,便要連這方子也一起毀掉?”
樂緻和原本極少說話,這時也忍不住高聲道:“是藥三分毒,即便是扁鵲、華佗,也不敢在倉促之間,胡亂開出一道方子,随意讓人用。何況這天下之大,僅憑王安石一人,妄造出這些新法,是非對錯未曾檢驗明白,便大肆推行于世。這不是贻害天下是什麽?”
宋齊愈立即反問:“若是一人病重垂危,請到扁鵲來醫治,他開出一道方子,你用還是不用?”郎繁在一旁厲聲道:“區區王安石,豈是治世之扁鵲?他不過是拾法家貪酷之術,撿漢武奪利之技。”宋齊愈笑道:“豈不聞天下同歸而殊途,一緻而百慮?隻要有利于國,有利于民,何必分儒法道釋?”簡莊雖然神色極難看,但畢竟修爲甚高,他緩緩道:“君子非不言利,卻慎言利。《孟子》開篇即言,‘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王安石最大之過,在于眼中隻有一個‘利’字。小民争利,尚要先顧些仁義是非。堂堂一國之宰,卻開口閉口隻知言利。上行下效,這天下便隻剩個‘利’字。利欲之下,誰還顧禮義廉恥?若沒了仁義,這人間還成什麽人間?遍天下盡是逐利的禽獸而已。卻不知,若無仁義,這利也是難逐到,就是逐到,也難長久。隻看新法施行已幾十年,究竟利了誰?國用仍是不足,百姓仍然困頓,隻營造了些宮觀,平地起了座艮嶽……”
宋齊愈聽了,銳氣頓減,他低頭默想了片刻,才開口道:“王安石一生清素,雖貴爲宰相,衣衫髒舊卻從不介意,吃飯也隻夾面前那道菜。他于自身,何曾有過半點利心?他言利求利,也隻是爲救時弊,盼着能富國強軍。”
章美又冷笑了一聲:“若民不得安甯,這利要它作甚?”宋齊愈反問道:“他何時不要百姓安甯了?”郎繁搶過來答道:“本朝行募兵法,兵農分離,兵衛國,農耕田,各不相擾,互助互利,本是莫大良法。王安石卻興出一條保甲法,每戶男丁兩個抽一個,強迫練武習戰。農人盡力耕田都未必能養家糊口,再抽掉一個男丁,這不是擾民是什麽?你難道沒有聽說有農夫爲逃保甲,不惜斷指自殘?”
宋齊愈忙道:“保甲法練武習戰都是在農閑期間,并不會妨農。何況,本朝承平百年,人不知戰事,一旦強虜攻來,如何應付?”
江渡年高聲道:“每年耗費億萬國庫,養兵用來做什麽?”宋齊愈答道:“養兵自然是備戰衛國,但兵未必能處處防護得到,就如眼下東南内亂,若百姓平日習戰,到這時便能防衛鄉裏。”章美道:“保甲法已行了幾十年,這東南依然被方臘肆虐席卷,何曾見到什麽防衛?”
宋齊愈道:“那隻因平日練習不夠。”七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全都鐵青着臉,半晌,簡莊才緩緩言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宋君既然無視百姓怨憤,執意推崇新法,便是與天下萬民爲敵,也是與我們幾位爲敵。我這陋宅難留宋君,宋君請!”
宋齊愈頓時愣住,沒想到簡莊竟至如此,再看其他六子,都冷着臉,齊齊瞪着他。他知道沒有回還餘地,隻得站起身,勉強笑了笑:“今天争得過于執着了,還請諸位諒解,那我就先行告退。”
衆人都低下眼,并不看他。宋齊愈又笑了笑,轉身離開了簡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