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則亡天理也。
——程颢
趙不尤又去拜訪簡莊。雖然目前這案子毫無頭緒,卻已能感到,背後牽連必定極廣。官府已壓住這案子,不願再查,趙不尤卻停不住。就如農人理田,見一叢禾苗無端枯萎焦黑,怎能視而不顧?
他不知道探下去會遇見什麽,隻覺得将步入一大片霧沼之中,或許最終也探不到底,甚至會惹出禍端,危及自身。但他生就一副硬脾性,加之身爲宗族子弟,少年時住在敦宗院裏,事事都做不得,連院門都不許出。每日所見,都是宗族中的人,隻有逢年節,才能去參加一些慶典。去了也隻是按輩分排成隊列,不許出聲,更不許亂動亂走。那時望着高而古舊、生滿蒼苔、遍布雨痕的院牆,他常想,這樣過一輩子,連籠子裏的鳥都不如,鳥還能時時叫一叫,撲騰撲騰,他卻隻能安安分分排着隊列,在敦宗院出生,又在敦宗院老死。
幸而這些年,宗族禁限漸漸松弛下來。他是第一個從敦宗院中搬出來的宗族子弟。到民間做了訟師,才讓他覺着自己是個活人。别人都笑他鳳凰自投污泥變老鼠,隻有他自己知道,一切榮耀、富貴、享樂,都不及做個有用之人。何況之前那些尊貴不過是個空殼、牢獄而已。
因此,這梅船案固然讓他感到一陣陣森然,但同時也越發激起他的鬥志。他自己很清楚,這并非什麽大義大勇,而是自幼積的一股憤郁之氣,是跟身世、規矩賭氣。但就算是賭氣,又怎樣?總比畏畏縮縮、空費衣食好。
從箪瓢巷到禮順坊并不遠,都在城東郊,他便徒步前往,沿着護龍河向北而行。河岸邊清風洗面,柳絲搖漾,一群白鶴從空中飛鳴而過,令他胸懷頓開,逗起詩興,随口吟了首《踏莎行》出來。
萬裏長風,千層細浪,春堤古柳情飛蕩。胸懷常向碧空開,從來意興因豪放。
雲翅高歌,煙波低唱,足音踏踏回空響。天高地闊任君行,何須鍾鼓添雄壯?
正走着,前面一個矮壯的人疾步走來,走近一看,是鄭敦。“不尤兄。”鄭敦喘着氣叉手緻禮。
“你這是?”“我剛去了簡莊兄家裏,章美還是沒回來,我正要去别的地方再找找看。已經幾天了,他認識的人我幾乎都問遍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去向。”趙不尤心想,東水六子要挨個去訪,既然遇到鄭敦,就先跟他再聊一下,于是言道:“這樣找不是辦法,得再仔細想想,他離開前究竟有些什麽異常。”“這兩天我日夜都在想,卻絲毫記不起有什麽異常。”“我也正好要找你細談,咱們找個喝茶的地方,坐下來再慢慢想想。”前面不遠處橋邊就有一間茶坊,兩人就走過去,揀了個安靜的窗邊坐下,要了茶。
鄭敦顧不得燙,連喝了幾口茶,才歎道:“幾下裏一起出事,實在讓人招架不住。還好,簡莊兄家的那件大事算是了當了,我們這一陣一直在替他擔憂。”
“可是他那二十畝學田的事?”
趙不尤這一向也在暗暗替簡莊擔憂,各處都在收回學田,簡莊也必定難免,一旦學田收回,他一家生計便沒了着落。不過,朝廷既然罷了三舍官學,重行科舉,私學自然又會重興,趙不尤已向一些好友打問,京中是否有貴臣富商延請西賓,或者書院需要教授,想引薦簡莊謀個教職。
“簡莊兄的妹妹實在了不起,這次全憑了她。”鄭敦大聲贊歎。“哦?”趙不尤知道簡莊有個妹妹叫簡貞,但因簡莊家禮嚴格,從不許妹妹抛頭露臉,故而趙不尤從未見過。不過妻子溫悅見過不少次,溫悅對簡貞贊口不絕,說不論樣貌、才情、見識,都是上上之品。
“這事章美竟從來沒跟我們講過!”鄭敦忽然露出不平之色。“什麽事?”
“我也是今天聽簡莊兄說了才知道。原來這幾年,簡莊兄全是靠他妹妹操持家裏收支營生。簡莊兄一年并沒有多少錢糧收入,卻從來沒顯出寒窘,難得,難得!去年,簡貞姑娘就預感那二十畝學田恐怕靠不久長,就開始預先謀劃。她不僅家務操持得好,竟還畫得一手好畫。剛巧去年簡莊兄新娶了側室,那烏二嫂的父親烏老伯和章美的父親又是舊識,簡貞姑娘從二嫂嘴裏聽說章美和京裏一些書畫經紀有交往,就背着簡莊兄,選了幾幅畫給她二嫂,讓她帶回家,轉交給章美,看看能不能賣些錢。章美拿到畫,找了幾個書畫經紀相看,誰知各個都贊歎不已,全都被搶買走了,一幅最高竟賣到五貫錢,都快趕上米芾、文仝、李公麟這些名家的價了。簡貞姑娘便将自己幾年來畫的近百幅畫全都托付給章美。可是大半年了,章美卻沒有把錢交給簡貞姑娘。二嫂催問了幾次,章美都說還沒賣掉,二嫂還以爲章美窩藏了,差點要向簡莊兄抱怨。她卻忘了,簡貞姑娘交畫時,還讓她轉交了一封信給章美——”
“簡貞姑娘那封信是托章美用賣畫的錢幫忙買些田産?”“是啊,那些畫總共賣了三百多貫,章美替她物色了一片上田,一畝十貫錢,總共三十畝。章美已把三百貫錢交給了二嫂的父親。烏老伯昨天去官裏幫着請買了官契,今早邀了那田主來找簡莊兄。這會兒正在立契,下午就去官府割稅,簡莊兄便有自家的田産了。”
“這簡貞姑娘果然難得。”趙不尤原來聽妻子溫悅贊歎,多少還有些不信,這樣一聽,自己在親友間所見所聞女子中,見識、才能和心地,的确少有能及得上簡貞的。溫悅極想給墨兒說成這門親事,但東水八子中,宋齊愈、章美、鄭敦都是人中龍鳳,又都未娶親,簡莊恐怕早已想定人選,故而一直沒敢貿然找媒人提親。她側面打探了打探,簡莊夫婦果然已經相中了宋齊愈,隻得斷了這個念頭。
趙不尤心想,墨兒若能娶到這位姑娘,真是一生大幸。不過就算宋齊愈不成,還有章美、鄭敦,都是太學英才,将來功名不愁。墨兒仍沒有什麽勝算。單看眼前的鄭敦,說話間,對簡貞已是滿心滿眼的悅慕。趙不尤不由得暗暗替墨兒惋惜。
“章美一直瞞着我們,一個字都沒講過!”鄭敦臉上又露出不平之色。“恐怕是簡貞姑娘在信裏要他暫時保密,簡莊兄自家都不願爲祿利而謀出路,若知道自家妹妹竟然将閨閣筆墨拿到市面上去賣,一定會大不樂意。”“也是。”
“對了,章美何時将賣畫的錢交給烏老伯的?”“說是寒食前兩天,他将那田主引薦交托給了烏老伯。”“這麽說他是交割了這事,才離開汴京,去的應天府?”“應天府?!章美也去了應天府?”鄭敦猛地叫起來。“嗯,我才從一個船主那裏打問到。”“他去應天府做什麽?”鄭敦睜大了眼睛,極其震驚,“他殿試都不回來參加,難道遇到什麽事情了?”“鄭敦兄弟,你再仔細想想,關于郎繁和章美,以及應天府,還有沒有什麽事,你沒有跟我講過?”鄭敦一怔,随即低頭沉思了半晌,才黯然搖頭:“沒……應該沒有了……”
汴河北街最東頭是單家茶食店,來京的貨船大多在這裏卸貨。因他家的茶飯酒漿價低量足,力夫們常聚在這裏,這店漸漸被叫作力夫店。
魁子宋齊愈無事時,常來這店裏坐,一爲這裏花錢少,他家中窮寒,身爲太學生,每月隻領得到一千一百文;二來,他願意結交這些雜役力夫,聽他們說話,雖然俗淺,卻比士子們爽直熱活,也讓他更貼近市井民生。
今天他一早就出來打問章美的下落,尋了一上午,毫無結果,人也走得渴乏,就走進力夫店來歇息。店主單十六見到,一邊笑着招呼“宋狀元又來啦”,一邊用帕子将宋齊愈最愛的臨河那副桌凳擦拭幹淨,宋齊愈笑着點頭坐下。這店主和其他力夫聽說他是太學生,幾年來都叫他狀元。
今天并沒有幾隻貨船來,店裏隻有兩三個力夫聚在另一邊悶頭喝湯吃餅,隻聽得到一陣稀裏呼哧聲。店主照舊例先端了一大碗煎粗茶來,笑着道:“過幾日就要發榜了,大夥兒都說宋狀元這回保準真的成狀元!”
宋齊愈笑起來:“多謝單老哥吉言!我借你的那些錢,恐怕還得過一陣子才能還得上。”
單十六連擺着手說:“那值得了什麽?狀元郎能用我老單的錢,這榮耀到哪裏買去?再說,等你中了狀元,還會缺錢?”
宋齊愈笑道:“那我真得中個狀元才成。”“這還有什麽真假?不但我們一班兄弟這樣說,滿京城都傳宋一、章二、三不管呢。”
“哈哈,這話怎麽說?”“這話是說——宋狀元第一,您的好友章美該第二,至于第三,願選誰選誰。”
宋齊愈聽了大笑起來。這時店裏又進來兩個力夫,單十六便去招呼,宋齊愈獨自喝着茶,笑了一陣。殿試已完,苦讀生涯也就此結束,至于能得第幾,他并不怎麽介意,反倒不願被選爲前三,登高人易妒,名顯麻煩多。何況看當今時勢,也并非有爲之時。
本朝名臣中,宋齊愈最欽慕王安石。王安石在英宗朝時就已名滿天下,曾上萬言書,針對時弊,初言變法,卻未被重視,因此屢次推謝館閣之召,甯願在州縣中任些實職,爲一方興利除害。直到神宗繼位,他知道神宗乃大有爲之君,才慨然應召,果然深受器重,升任宰相,全力推行新法。農田水利、青苗、方田、均輸、保甲、保馬、市易、免役、免行錢……諸項新法次第推行,天下爲之一變。
隻可惜,五十多年來,神宗、哲宗力主變法,都半途而廢,中間隔了兩位太後,相繼垂簾聽政,恢複了舊法。
當今天子繼任之後,先是主張建中,希望新舊兩法能持中求和,但随即便重用蔡京,繼續推行新法。這次殿試,天子親策題目,似乎對新法已經失望,又要在新舊之間尋求折中。今年重行科舉舊法,便是先兆。
對于新法,宋齊愈始終堅信不疑。這些年他眼見國家積弊越來越深重,不變法,隻能危亡。在他看來,病不在變法,而在新法推行不力,不當。
在殿試卷文中,宋齊愈以滔滔數千言,力主這一點。但他知道,就算天子讀到,哪怕認同此理,恐怕也不會再重視,更不會施行。不過,宋齊愈早已想好,當效法王安石,平心處世,靜待其時,因此并不以爲憂。
讓他憂的,是章美。
回想起來,他和章美幾乎事事相反——出身,章美家是鄉裏巨富,他卻生于小農之家;性情,章美持重沉穩,他卻生性飛揚不羁;讀書,章美重經文古義,他則重義理獨見;爲人,章美謙和謹慎,他卻灑落随性;至于政法,章美主舊,他主新。
如此冰炭一般,竟能成好友,而且自幼及長,形影不離,相交近二十年。最怪的是,一直以來,他和章美竟很少分歧争論,一直暢談無礙,十分投機。以至于很多時候,雙方還沒開口,彼此已經知道對方要說什麽。直至到了京城,進了太學,兩人的分歧才漸漸顯出來。早先在縣學、府學,宋齊愈始終覺得周遭人眼界太窄,除了章美和鄭敦,難得找到其他相知。到了京城,宋齊愈頓覺心胸大開,天下英才豪雄彙聚于此,即便在市井之中,也常常能遇到不俗之人,聽到驚人之語,讓他如同魚入江海一般暢快。
章美到了這裏,交友卻越來越慎重,話語也越來越短少。他常說:“是非混雜之地,君子慎言慎行。與其一番閑談生煩惱,不如細讀兩行書。”
當初他們三人行住坐卧都在一處,到了京城,各人都有了自己的新去處,尤其他和章美,争執越來越多,共識越來越少。漸漸越離越遠,最後隻剩一片交界處——東水八子每月的聚會。不同處在于,這聚會于章美,是太學之外最主要聚地,而對于宋齊愈,則隻是喜好之一。
上個月,八子又聚到一起,偶然論起新舊法,宋齊愈和章美各執一方,引起八子争論,那次聚會也就不歡而散。之後,兩人一直互相避開,在太學中偶然碰到,章美也裝作沒見,低頭走過。
對此,宋齊愈并未太在意,來京城之後,他們之間争執已是常事,君子和而不同,不論分歧多大,兩人始終都是知己,過一陣自然就好了。
直到殿試那天,章美缺席,他才開始憂心,甚至慌亂。這絕非章美平素行爲。然而,章美不但錯過了殿試,且至今下落不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