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醉東風

第4章 醉東風

天下國家無皆非之理,故學至于不尤人,學之至也。

——張載

趙不尤比往日起得早,天才微亮,溫悅還在安睡,他小心下床,拿了衫子到外間,琥兒在小床上也嘟着嘴睡得正好。他套上衫子,輕輕打開門,來到院中,一陣清寒撲面,昨夜下了些小雨,落了一地的杏花和梨花。

他舒展舒展身子,照例打了一套龍虎散拳。這些年趙不尤雖然潛心讀書,卻也沒有丢掉習武。他以爲,不論一人、一家、一國,不但該強其心,也須健其體。這才合乾健之義。本朝開國以來,強幹弱枝,重文輕武,一百六十年間,文藝勃興,國氣卻越來越文弱柔靡。面對北遼與西夏,隻能以歲币換來和局。而如今,東南方臘造反,更有女真崛起于東北。大宋卻如同一位嬌弱佳人,強盜環伺,卻仍描眉梳鬓,顧影自憐。

時時處處,趙不尤都能覺到國勢之虛弱危殆,就如這院中的梨杏,昨天還滿樹繁花,一點小風雨,便落花飄零,遍地淩亂。身處此世,以區區一人之力,難挽頹局,卻不能不時常湧起憂世之歎。他心頭郁郁,随口填了首《醉東風》:

東風席卷,一夜凋殘遍。萬裏江山春色黯,可歎無人照看。年年歲歲追歡,朝朝暮暮誰閑?夢裏煙花過客,醒來誰理殘篇?

吟罷,他轉而自誡道:何必做此悲聲?太平何須壯士勇?歲寒才見松柏心。徒憂無益,不如盡力做好手邊事。對得起己心,便是無負于天命。于是他又想了想,将最末一句改了過來,沉聲吟道:以我心燈一盞,照他長夜寒天。

“改得好!”門裏傳來一聲贊。趙不尤回頭一看,是妻子溫悅,她輕步走了出來,笑着道:“人都說我大宋詩雖不如唐,詞卻異峰突起。前兩天我還和瓣兒聊起來,這一百多年來,除了蘇東坡,大半的詞,都過于柔弱無力。堂堂男兒,卻效仿小女兒情态,很多詞,連我們女人家讀着都嫌脂粉氣太重。反倒是李清照,一介女流,她新近填的《漁家傲》,一句‘九萬裏風鵬正舉’,便勝過大半男人。相公方才這首,有大胸襟、大悲懷。但若一悲到底,喪盡氣力,便失了君子氣格。所以,末句改得尤其好。哀而不傷,歸于仁心正道。”

趙不尤聽後大爲快慰,自己生平一大幸,便是娶到溫悅這樣一位知己賢妻。

這時廚娘夏嫂、墨兒和瓣兒也都起了,溫悅和瓣兒去幫夏嫂一起整辦早飯。墨兒也在院中舞了一套劍法,這也是他每日的早課。等他練完,飯菜已端上了桌,不過是清粥、烙餅和幾樣小菜,儉淡素潔。

四人吃着飯,聊起昨天那隻梅船消失的事來。

昨晚,發現郎繁的屍體後,顧震派萬福去接了郎繁的妻子江氏來認屍,江氏見到丈夫屍首,頓時昏了過去。

趙不尤道:“今天我先去探望一下郎繁的妻子。”溫悅輕聲歎道:“我也去看看江妹妹。郎繁這一走,那個家可就難了。可憐他一對兒女,一個四歲,一個才兩歲……”

趙不尤轉頭對墨兒道:“今天我事情有些多,你替我在書訟攤子上守一天。”

墨兒點了點頭,但似乎有些畏難。趙不尤笑着鼓勵道:“怕什麽?憑你的才能見識,就是獨自開一家書訟攤也拿得下來。”

墨兒忙道:“還差得遠呢。”瓣兒在一旁嚷道:“你總是這個樣子,行就是行,有什麽好怕的?”溫悅笑道:“你們兩個,一個不行也喊行,事事強出頭;另一個行也說不行,又過于謙退。互相勻一點就好了。”趙不尤也笑起來,對墨兒道:“若有來寫訟狀的,你若能辦就辦,若拿不定主意,就先留着,等我回來再看。”“嗯。”墨兒低聲應道。

昨天岸邊所有人都親眼見到了梅船,它是如何憑空消失?究竟去了哪裏?趙不尤并不信什麽神仙之說,一向認爲萬事萬物皆有其理,所謂“神迹”,不過是不明其理,一旦明白其中道理,異象怪談便不足爲怪,不攻自破。

當年真宗皇帝爲樹神威,就曾密造過天書降臨的事。上有所好,下必風從,那些年,從朝廷到民間,各處都争獻祥瑞,以邀寵賞。當今天子,崇信道教,癡迷神仙之說。天下又重現各種“異象”“神迹”,其中大半牽強附會,小半裝神弄假。

所以,昨天整件異事中,那白衣道士倒是最好解釋,隻要躲在船中,适時跳上木筏,再裝扮得怪異一些,便能做到。問題在于他這樣做,意圖何在?

看那銀帛上“天地清明,道君神聖”八個篆字,應該是爲了造出祥瑞神迹,希求恩賞。但若是隻爲造祥瑞,斷不敢随意殺人,而且是殺死二十五人,不祥之至。

銀帛上另添了兩個墨字,把吉文變成大逆諷文“天地不清明,道君欺神聖”。看來是有人故意作對,破壞“神迹”。這作亂之人膽大無比,難道船上人都是被他所殺?

除了漂走的白衣道士和兩個童子,船上隻剩一個活口——谷二十七。殺人者是他們其中之一?白衣道士是假造祥瑞者,應該不會殺人。兩個小童,更難殺掉二十五人。那麽,兇手是谷二十七?他是裝作被打暈躲在暗艙内?但他腦後的确有被鈍器重擊的傷痕血迹。梅船撞到新客船之前,船上船工必定還在劃船,據旁觀者所言,從撞船到消失,并沒有多久,以他一人之力,這麽短時間内,如何毒殺二十四人?何況其中兩個是新客船上的人?還有,梅船上的人爲何又會死在新客船上?難道谷二十七在說謊?那些人并不是梅船上的人,而是新客船上的?

——應該不會。當時梅船在虹橋下遇險,船工們都在拼力劃船,橋上很多人在圍觀,距離梅船很近,船上人的模樣大緻都能看清楚,尤其是梅船主和那婦人,兩人當時都站在頂篷上,萬福記得很清楚,在新客船上看到兩人的屍體,當即就認了出來。這一點,谷二十七應該不敢說謊。

那麽,梅船上的二十二人,究竟是跑到新客船上被毒殺,還是死後被搬到新客船上的?前者顯然更易行。

另外,顧震附近的人,都說新客船被撞之前,船裏有不少男女歌笑的聲音,隻是窗戶一直關着,不知道究竟有幾個人。似乎至少有七八個。撞船之後,并沒有見人下船。

然而,據那谷二十七辨認,新客船上死去的二十四人中,二十二人都是梅船上的人,隻有兩人他未曾見過。那兩人應該是新客船上的人,那麽,新客船上其他那些歌笑的男女去了哪裏?

整場異事中,不但消失了一隻船,還消失了一群人。更關鍵的是,郎繁爲何會在那船上?他是死在新客船上,還是像其他人一樣,原先也在梅船上?其他人都是中毒而死,他爲何是被刺身亡?

趙不尤租了一匹馬、一頂轎子。溫悅乘轎,他騎馬,都穿了套素服,一起進城。途中先去紙馬鋪中,辦了一套冥币、明器,因郎繁愛武,特地選了兩柄紙劍,又去買了一壇酒,備好一套奠儀,才趕到城南宣泰街的郎繁家。

那是賃的一院小宅,開門的是個仆婦,一臉悲容,她認得趙不尤,低聲問安,請他們進院。院子不大,冷冷清清,堂屋門開着,桌椅陳設照舊,江氏昨夜才得知死訊,還沒來得及設靈堂。内屋傳來小兒啼哭聲,那仆婦走了進去。

趙不尤和溫悅相顧恻然,郎繁隻身來京求學應舉,在京中沒有什麽親族,他的屍首還需複檢,仍留在那客船上。單靠江氏,恐怕連喪事都難辦理。

過了一會兒,江氏走了出來,穿着素色衣裙,尚未戴孝,頭臉隻草草梳洗了一下。她本就體弱,尖瘦的臉兒越發蒼白,薄薄的嘴唇看不到一點血色,一雙眼哭得微腫。她朝趙不尤夫婦道了個萬福,才擡起頭,淚水就流了下來。

溫悅忙上前挽住她,要開口安慰,自己卻也忍不住落下淚來。趙不尤忙溫聲勸慰:“弟妹節哀,一對兒女今後全要靠你,你一定要保重身子。”

“是啊,”江氏拭去眼淚,勉強笑了笑,“我也這麽跟自己說,他在的時候,凡事都有依仗,今後隻有靠我自己,得盡快學着要強了。趙兄,溫姐姐,請坐。章嫂在哄孩子,我去給你們煮茶。”溫悅忙也擦淨眼淚:“江妹妹,不必了……”“這怎麽可以?昨晚我盡情哭了一整夜,算是爲他送别。日子還得過,從今天起,該怎麽樣,就得怎麽樣,不能缺了禮數。”江氏又澀然笑了一下,轉身去了廚房。

趙不尤和妻子隻得在客椅上坐下,見江氏如此哀痛,卻仍能自持,心中暗暗生敬。

半晌,江氏端着茶盤出來,給趙不尤、溫悅斟了茶,才坐到他們對面。一個小孩兒從内屋走了出來,是郎繁的長子啓兒,才四歲大,模樣性情都像父親,小臉兒瘦窄,不愛說話,小心走到江氏身邊,偎在江氏腿邊。

“啓兒。”溫悅柔聲喚他。啓兒卻有些怕生,不作聲。“見了伯伯、伯母怎麽不請安?”江氏責道,啓兒才小聲叫了聲伯伯、伯母。江氏攬住兒子,問道:“趙兄,昨天你就在那船上,今天來,恐怕不單是來吊唁?”

“我受顧震之托,來詢問緣由,追查兇手。”“啓兒,快跪下給趙伯伯磕頭,謝謝趙伯伯。”江氏推了推啓兒,啓兒走到趙不尤面前跪下,認認真真磕起頭來,趙不尤忙起身抱起啓兒:“弟妹莫要如此多禮,這是我分内之事。”

啓兒掙脫跑回到江氏身邊,江氏輕撫着兒子,低頭尋思了片刻,輕聲道:“我想了一整夜,其實他走之前,就已經有些不對了。”

“哦?”“趙兄也知道他的性子,看着謹謹慎慎,什麽都不願意多說,但心裏一直藏着抱負,想着做些大事,讀了那麽多聖賢文章、兵書戰策,至今卻隻在禮部膳部司任個閑職,看管藏冰,他說連個門吏都不如。性子又硬,不願和同僚多親近,更不會巴附上司,别人什麽不做,數着年頭也能升遷,他卻被鎖在了冰窖裏一般,隻能自己悶悶不樂。回到家中,不是讀書,就是練劍,連孩子都難得親近……”

趙不尤望向啓兒,和琥兒完全不同,這孩子一直偎在母親腿邊,神色裏始終有些畏怯。

江氏歎了口氣,繼續言道:“可是……大約是半個多月前,他像是遇到了什麽好事,臉上難得有了笑容,話也多了起來,還買些玩物糖果回來逗逗孩子。他一向不願意我多嘴,我也就沒敢問。不過,心想着一定是好事,也就跟着高興。不過,才幾天,他的神色又有些不一樣了,像是遇到一個難題。以往,遇到難題,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就會握成拳,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若在猶豫盤算,拇指會不停搓動;若決定放棄,手指會張開;若是拳頭忽然握緊,重重頓一下,那一定是定了心,決意去做。他不是個啰唆的人,一件事最多隔夜,第二天一般就能決定。可是這一次,他的拳頭握了十幾天,連夢裏似乎都在憂煩,睡着覺,拇指還不住地搓……我當時就發覺那一定是件大事,我嫁給他五年來,他從未這樣過。但我怕他煩,仍然沒敢問。早知道,就算被罵,也該問個明白……”

江氏一邊說,纖細的手一邊模仿着丈夫的手态,到後來,已分不清是郎繁那十幾天的糾葛,還是她自己的傷悲。說到悔處,她略微停了停,深吸一口氣,忍住眼裏又泛起的淚,才又講起來:“直到前天,簡莊先生約了寒食會,他一早就去赴會,下午才回來。一進門,他就說要出趟遠門,大約要三天,我忙問去哪裏,要帶些什麽?他隻說去應天府,什麽都不需帶,隻換了套幹淨便服,包了兩本書,又取了幾陌銅錢,兩錠二兩的銀餅,對了,還帶了家裏那柄短劍……”

趙不尤暗想,去應天府水路最便捷,船資要二兩銀子,郎繁隻備了往返路費和少量零用錢,看來要去辦的事并不麻煩。書是船上消閑,而短劍呢?防身,還是另有緣由?刺死他的是否正是那柄短劍?

江氏轉頭望向大門,輕聲道:“那天,我抱着螢兒,牽着啓兒,送他到大門外,他摸了摸螢兒的臉蛋,拍了拍啓兒的肩膀,又朝我笑了笑,什麽都沒說,轉身就走了。我看了一眼他的右手,仍捏着拳頭,攥得極緊,他手勁本來就大,拳頭攥那麽緊,若是握着個石子,恐怕都會捏得粉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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