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道:“那天她走後,我看見了一些東西。”
有莘不破道:“什麽東西?”
“人,一個巨人。”江離道,“我看見自己一直在那個巨人的手上不停地走着,走啊走啊,一直在他的左手掌心轉圈。走了好久,我開始感到痛苦,可是我又能怎麽樣呢?那隻手就那麽大,我就是彈跳也好,翻跟頭也好,最後還是得落在他的手掌上。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辦?”
有莘不破道:“我會找到他的手掌邊緣,跳出去。”
江離點頭道:“嗯,我也是這麽辦的。手掌之外,是一片我看不透的迷霧,然而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死就死吧。于是我奮力一跳……”
有莘不破道:“怎麽樣了?”
江離道:“我逃離了那隻手掌,腳下一實,落在另一隻手掌上。”
有莘不破聽得呆了。江離道:“不破,你還堅持着要帶我們回去嗎?”
有莘不破的腦袋一片混亂,但仍堅持道:“是!”
“嗯,那我們就試試吧。”
江離說肯回去,但人卻坐在那裏不動。有莘不破向他走去,伸出手就要拉他起來。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間,周圍的時空迅速幻化着,當他觸摸到江離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已不是昆侖,而是那片熟悉的大荒原。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時空逆轉了?
有莘不破猛地想起了太一宗“宙逆”的傳說。難道,那是真的?太一宗真的能令時空逆轉?
大樹不見了,九鼎不見了,腳下隻有一堆白雪,雪下一抔泥土,土裏埋着一個人。
有莘不破顫抖着挖開雪土,露出雪土底下的美少年。
“江……江離。”他叫喚着,土裏的少年并未蘇醒,繼續沉睡着,仿佛忘記了整個世界。
“這是幻象,還是我真的回到了過去?”
“這不是幻象,也不是過去,而就是現在!”一個聲音從耳邊傳來,有莘不破一轉頭,看見了一頭羽毛都掉光了的鳥栖息在自己的肩頭上。
“你是什麽東西!”
醜鳥道:“我不是東西,也不是南北,我就是我。我,是玄鳥鳳凰。也就是你子姓一族所供奉崇拜的祖神。”
“玄鳥?鳳凰?”有莘不破幾乎笑了出來。
這麽醜的一頭鳥,居然說自己是玄鳥鳳凰?
卻聽醜鳥道:“當然,除了我,世界上還有誰能夠伴随你穿越時空,來到這裏?”
有莘不破卻不肯相信,他一揮手,正要趕它走,醜鳥忽然歎了一口氣,那聲音對有莘不破充滿了憐憫。
有莘不破停下手,道:“你在可憐我?”
醜鳥道:“你對眼前的事情充滿了迷惘,唯一可能告訴你真相的,就是我,而你居然要把我趕走。”
有莘不破停了下來,說道:“但你也可能是我最大的魔障。”
“錯了錯了!”醜鳥道,“你最大的魔障不是我,而是……”
“而是什麽?”
醜鳥望了一下江離。
有莘不破道:“你是說,我最大的魔障是江離?”
“不是。”醜鳥道,“現在對你來說,最大的魔障,是要不要理他。”
有莘不破呆住了。
醜鳥道:“現在的你已經知道,這場雪根本不會傷害他。如果你不帶走他,他并不會死于寒冷或者饑餓。再過些時日,他自己會醒來,祝宗人也會來接他。”
有莘不破遲疑着,終于把手縮了回來,把江離重新埋了起來,站在那裏發呆。
醜鳥道:“你站在這裏幹什麽?”
“我……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麽。”
醜鳥道:“你現在是在大荒原,而不是在昆侖。你當初不是想到萬裏之外的西土去闖蕩麽?好吧,去吧,現在沒人攔你的。”
“那……江離他……”
“他會自己醒來,被他師父帶走,成爲太一宗新一代的宗主。從此他的人生将會很正常。沒有遇到你,對他來說也許會減少許多困擾。”
有莘不破道:“那他會和我祖父爲敵麽?”
醜鳥道:“會,還是不會,這些和你又有什麽關系呢?如果你連這也抛不下,還如何西去?”
有莘不破道:“但是就這麽孤零零地西去,也太孤寂了……你說我能不能帶上他去闖西土?”
醜鳥歎了一聲,道:“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就此甩手而去,那我雖然記得他,他隻怕卻不會記得我。那樣我豈不是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醜鳥閉上了眼睛,不說話。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失去他,那和到最後才失去他又有什麽區别?”他一邊把江離挖出來,一邊喃喃自語着“隻要在大相柳湖保護好他,隻要到天山之後我能控制得住局面,之前的事情并沒有改變的必要。”于是他抱起江離,向前走着,一直走到又困,又餓。于是他望了望天上的龍爪秃鷹,倒了下來。
有莘不破這一倒并非真的脫力,他臨倒下的那一眼狡黠并沒能瞞過老奸巨猾的羿之斯,因此,有窮商隊并沒有如期而至。有莘不破等着,等着,一直等了一天一夜,才知道曆史已經改變了。
他抱起江離,來到了壽華城下。在城門處遇到靖歆,那個方士出言挑釁,被有莘不破一拳打死。壽華城主葛阗聞言趕了出來,有莘不破不想造成太大的騷動,隻是向葛阗要了些食物和水酒,就在城門口坐下,對滿城的大驚小怪絲毫不理。
黃昏時,有窮商隊才到達壽華城,他們在大荒原出口被劄羅伏擊,雖然最終擊退了群盜,但傷亡頗爲嚴重,在路上經過休整,遲了許久才來到壽華城。而原本會比他們更早到達的窫窳寨群盜也沒出現。
三十六輛銅車、七十二匹風馬卷起的沙塵把江離嗆醒了,他睜開眼皮,瞳孔裏雖然閃過一絲慌亂,但還是很快鎮定下來,問身邊的有莘不破道:“這是什麽地方?”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壽華城。”
“壽華城……”江離喃喃道,“真是麻煩啊,我怎麽會來這裏?”
“我帶你來的。”有莘不破笑道,“我看你被大雪埋了,就把你……救了出來。”
江離不無責怪地盯了有莘不破一眼,但終于沒有發作,道:“謝謝你的好心,不過這次你多管閑事了!”說着把懷中的小銀狐摸出來,放在肩頭上,舉步就要走。
有莘不破道:“你睡了這麽久,肯定餓了,不吃點東西麽?”
江離遲疑了一下,說道:“不用。謝謝了。”
有莘不破又道:“這大荒原的天劫就快到了,這壽華城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你還是别走太遠的好。”
江離訝異道:“天劫……你知道!”
有莘不破微笑道:“知道一些。”
江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看我的眼神爲什麽這麽奇怪?倒好像我跟你很熟似的!”
有莘不破笑道:“如果我說我們上輩子是很好的朋友,你信不信?”
江離猶疑了一下,道:“也許吧,不過就算是,那也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和這輩子沒什麽關系。”說到這裏,他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了起來。
有莘不破取出食物道:“還是吃點東西吧。”
江離說了聲“謝謝”,卻沒有接,彎腰在地上敲了一敲,地面長出數叢香草,花葉上承着水珠,江離就着花葉将水珠吃了。有莘不破望了望西邊道:“太陽下山了。”
江離并不接話,徑朝大荒原走去。有莘不破想留住他,卻不知說什麽好。
醜鳥笑道:“他現在是認識你了,但好像并沒往心裏去。”
有莘不破道:“人總要一起經曆一些事情才能建立信任的。過兩天天劫就要來了,到時候我們應該還有見面的機會。”
說完入城,找到了羿令符。羿令符像一堆糞土一樣被自己遺棄在金織家附近,有莘不破停在他身邊,他擡頭望了有莘不破一眼,便沒什麽興趣地低下了頭。
有莘不破坐在他身邊,卻不知該說什麽好,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羿令符振作起來。
元月十六,大荒原的天劫終于在全無征兆中開始了。從四更開始,不斷有人來報告一些城裏城外的異象:城北水門旁突然成群地出現拇指粗的黑螞蟻;城西數十隻雞鴨被掏空了肚腸,手法很像三尾(huān)的慣技;角落裏老鼠開始暴走,有積年的更夫說是因爲它們聽見了凫傒的鳴聲;大風堡的屋檐上,在破曉之前突然飛來無數三身鸱(chī),無論如何也趕不走……
葛阗和羿之斯在這段期間并未産生罅隙,壽華城的軍甲和有窮商隊一起在外城擋住了第一次妖亂。在第二次妖亂襲來之時,一群強盜加入了攻城的行列——窫窳寨的劄羅,外圍的土城就快被突破了,城破之際,知道再下去會兩敗俱傷的葛阗和劄羅達成了協議。三股勢力聯手擊退了第二次妖亂後,葛阗傳下了命令:
“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層,由原城中各裏正安排,分批住下。”
“窫窳寨人衆入駐東北角附堡,九夷商會入駐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武器,帶回内城備用。”
“派出第七旅,搜殺城内漏網妖獸。”
“派出第三旅,維持秩序,妖亂期間,所有人不得擅離所在,不得散布蠱惑言語,違者,殺!”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報。”
滿城的民衆在葛阗的命令下組織起來,強壯者協助守城,老弱病殘則先退往大風堡。
外城的民衆退得幹幹淨淨之後,東城隻剩下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兩人。有莘不破冷漠地看着眼前無數人的死亡,不爲所動,而羿令符卻仿佛什麽也沒看見。後來,連羿令符也被一個衛兵統領接走了。
“似乎一切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了。”看着這一切,有莘不破嘴角露出一點笑容。
終于,蠱雕出現了。這頭千年妖怪一出現就是已經清醒了的樣子,“是誰弄醒它的呢?”
是江離!
衣衫單薄的江離此刻極爲狼狽地在大風堡下和蠱雕周旋着。大風堡上面,無論是葛阗還是劄羅,都隻是默默地看着,一直到羿之斯看不過眼,射出玄冰之柱把蠱雕凍住。
一切都靜了下來,有莘不破知道,此刻大風堡内正進行着某種交易——爲了對付共同的敵人蠱雕。當然,葛阗不忘派人暗中監視着有莘不破——一個能一拳打死靖歆的年輕人,也許是個比蠱雕更可怕的敵人。
但有莘不破并沒有幹涉這一切,隻是在一旁看着他們把蠱雕裝入有窮之海,他們并沒有把有窮之海帶入燭陰閣,而隻是放置在大風堡外。羿之斯、劄羅和葛阗相繼進入有窮之海。江離進入有窮之海之前,遲疑了一會,問有莘不破道:“對了,上次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有莘不破笑道:“有莘——不破。”
形勢的發展和曾有的記憶不大相同,但基本還是沿着原來的軌迹進行着。
有莘不破在羿令符發憤之後溜進有窮之海。他進去的時候,蠱雕已經瞎了,它恐怖地吼叫着,怪力卷起的狂風甚至能拂動有莘不破的衣角。但和蠱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裏,穩得就像是鑄死在地面的銅柱,動也不動地守在銀環蛇的前面,有好幾次蠱雕的怪手幾乎和他擦面而過。
羿之斯、葛阗和劄羅都已身受重傷,江離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似乎想作出最後一擊。
“我來。”有莘不破攔住了他,展開法天象地,變成巨人,一腳踏下。蠱雕雖然銅皮鐵骨,卻經受不起有莘不破這一腳的壓力,鮮血不斷從它的九竅噴出,在耗盡最後一絲抵抗力之後,這頭縱橫大荒原的妖獸終于被有莘不破踏成一團肉餅——但它的皮毛居然還是完整無缺。
羿之斯父子和江離敬畏交加地望着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并不喜歡這種眼光,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許錯了,如果他不厭麻煩,像記憶中那樣帶着江離的種子跳入蠱雕的體内,也許會讓一切顯得更加自然吧。眼前幾個故人的眼光,讓有莘不破隐隐感到大事不妙。
出了有窮之海以後發生的事情,印證了有莘不破不祥的預感。由于商隊貨物在幾場波折中幾乎全部喪失,羿之斯決定回國。臨别前,羿令符抱了抱拳對有莘不破道:“若他日有莘大俠路過有窮,還請光臨舍下,讓羿令符一盡地主之誼。”
有莘不破聽得心中苦笑,望着遠去的車隊,他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婉拒了葛阗的邀請,離開了大風堡,追着窫窳寨群盜的足迹而去。
肩頭上的醜鳥忽然道:“看,他跟着你過來了。”
有莘不破一回頭,見到了江離。
“你跟着我幹嗎?”其實他是很希望能和江離同行的,但羿令符的離去卻給了他不小的打擊,這裏的一切,似乎和回憶不盡相同。
江離道:“我想來看看你是怎樣一個人。”
有莘不破苦笑道:“那現在看清楚沒有?”
“沒有。”江離道,“像你這樣神通廣大的人,我倒也聽說過幾個,但你都不像是他們。”他頓了頓,道:“我覺得你的行事和氣質有點像傳說中的那位季丹大俠,不過應該也不是。”
有莘不破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是季丹大俠,嗯,雖然我和他有一些淵源。”說完又繼續上路。
江離跟着他,問道:“你這麽急急忙忙的,想去哪裏?”
“去找一個人。”
“什麽人?”
“我前世的妻子。”
“啊!”江離道,“我可以也去見見她麽?”
“可以啊。”有莘不破微笑道,“但你不等你師父了麽?”
江離臉色微變:“你怎麽知道我要等我師父?”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麽會知道。”
江離沉吟了一會,黯然道:“我見不到他,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要擔心。”有莘不破道,“他沒怪你,也許現在正在某個地方看着你也說不定。”
江離奇道:“你怎麽知道的?前輩,你見過我師父麽?”
有莘不破聽他叫前輩,怔了一下,并不感到好笑,反而感到悲涼:“前輩?我有那麽老麽?”
江離道:“你的外貌是很年輕,不過看你的眼睛,應該是經曆過很多事情,那不是青春小子能有的眼神。”
有莘不破沉默了好一會,歎道:“原來如此,怪不得羿之斯他們會叫我‘大俠’,而不是‘少俠’……”
來到三天子嶂山已經入夜,有莘不破一腳踩進去,驅散群盜,劄羅不敢抵擋,從後門逃了,匆匆之際什麽也來不及帶走。有莘不破找到了藏寶庫,精金之芒發出,斬斷玄鐵鎖,走了進去。他也不去看子母珠,也不去找七香車,直接來到第四個房間,站在門前卻一時不敢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