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就是他們最後的一頓晚飯了吧。”馬蹄想。他認爲自己應該可以活下來,畢竟都雄魁沒來,就算昆吾有什麽厲害人物,自己也應該有逃跑的餘裕。
“彭陸,”一個百夫長忽然道,“我們爲國戰死,沒什麽可說的,不過這城中的百姓可沒必要陪我們一起死啊。不如趁昆吾的兵馬未到,開城門放他們出去吧。逃得了多遠就看他們造化了。”
見彭陸當即贊成了,馬蹄也沒什麽意見。他喝了個半醉,便回去睡覺了。睡到快天亮的時候,突然脖子劇痛,頭竟然被人硬生生砍了下來。他睜開眼睛,便聽見一個人說:“好兇的家夥,頭斷了還睜眼。”說話的人竟然是他的戰友——會議時面有難色的兩個百夫長之一。
“我被人背叛了!”馬蹄心道,但他還想看看,因此并沒作出進一步的舉動。
第二日,昆吾軍隊的前鋒抵達城下,第三日,五萬大軍都進駐了盧城。馬蹄的人頭被盛在一個盤子上,和另一個人頭一起,被那兩個背叛的百夫長送到昆吾主将的面前。
“被人裝在盤子裏,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呢。”馬蹄心想。
另一個盤子裏裝的也是他的戰友,但不是彭陸,而是那天爲彭陸的提議叫好的百夫長。
“彭陸呢?他大概是被活捉了吧。”馬蹄心道。
他猜得沒錯,彭陸确實被活捉了。前天晚上,其中一個決意背叛的百夫長混在出城逃難的人群中去向昆吾的将領獻降,另一個則帶着得力手下,分别暗算了三個不肯和他們同流合污的将領。
“唉,真是冤枉。”馬蹄心道,“其實我并不反對投降啊。”
彭陸被推進來了,被好幾個人按拿着,他仍在不斷掙紮。老實說,馬蹄并不認爲彭陸的身手有多麽了得,但這個夥伴沖鋒時候往往能展現出壓倒敵人的氣勢。
“這氣勢到底是什麽呢?”馬蹄心想,“難道隻是勇氣?”
馬蹄隐隐覺察到,彭陸的血脈似乎非常特殊。
昆吾的主将勸彭陸投降,被彭陸一口拒絕了。昆吾人又讓那兩個叛将勸降,那兩個叛将卻被彭陸一口唾沫吐得掩面後退。
“我不能讓彭陸死在他們手上。”馬蹄心道,“這麽好的人,怎麽能這樣白白死去。何況是他自己答應過讓我吃的。”他留意了昆吾的主将很久,發現那人的武功雖然很高,但自己還對付得了。
“昆吾是八大方霸之一,這個主将似乎卻不是很通玄術的樣子,嗯,多半通玄術的人都上昆侖去了。不過,這些将領湊在一起,我要對付起來還是有點麻煩。”
當天晚上,馬蹄的頭顱被送進那昆吾主将的房間,因爲這個将軍有一個癖好——在打了勝仗之後枕着敵将的頭顱睡覺,據說這樣能夠讓他第二日威風倍增。
他以馬蹄的頭作枕,以另外一個人的頭顱靠腳,睡到半夜突然覺得脖子黏黏的,好像有人在舔他的後頸。他以爲自己在做夢,慢慢地又睡過去了,還真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個美人摟着他,親吻他的每一寸肌膚。
這位昆吾的統帥就在绮夢中死掉了。他的精華進了馬蹄的肚子,他的糟粕則被抛棄。化身爲他的馬蹄把昆吾的将領一個個叫進來,然後一個個地吃掉。到了四更天,十萬大軍中除了馬蹄,已經沒有第二個高手了。
而這時候,馬蹄正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要是一口氣吃掉十萬人,會不會太飽?”
夕影
借助饕餮(tāo tiè)之胃的功效,馬蹄在昆吾戰争期間已經完成了元嬰,身體的功能由形化虛。在盧城的那個房間中,他又完成了第二次力量飛躍。之後他忽然在某種沖動的驅使下,把已經吃掉的部分能量釋放出來,造出了一個人。
一開始隻是沖動而已,但真的把人造出來以後,他的眼光又變得挑剔起來,就像一個雕塑者修改他的作品一樣,對着那被他造出來的人修修補補。過了很久,他才對自己的作品稍微滿意。
那個“人”從外形上是昆吾的副統帥,不過他沒有靈魂,而僅僅是馬蹄意志的一部分。行動雖然利索,但眼神終究有些呆滞。看到這裏,馬蹄又不滿意了。這根本不是一個獨立的人,而僅僅是自己的一個分身而已。可以從自己的身體裏分出去,又可以很方便地收回來。于是他又造出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全都是被他吃掉的将領。
通過這些将領,化身爲昆吾統帥的馬蹄傳下令去,把十萬大軍一千人一千人地分割開來,然後分批前往一個指定的所在。懂得造人以後的馬蹄,對付這些普通軍士已經不需要再用口去吃,而是用身體去融合,任何一個人碰到他都會被他的身體扯進去。他花了半個時辰融合了第一個千人隊,用了一刻鍾融合了第二個千人隊,然後融合的速度就越來越快,吃掉一萬人以後,他重新下令,讓大軍以五千人爲單位分割開來。
第二日的傍晚,馬蹄躺在空蕩蕩的盧城裏面,望着昏黃的天空發呆。盧城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一隻蝴蝶飛過他的頭頂,跟着突然消失。
這一天将要結束,而馬蹄的新生命才剛剛開始。他飽飽地睡了一覺,直到月上城頭才醒了過來。
“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情……對了!彭陸!”
他滿城地尋找彭陸的屍體,但隻找到了一堆肉醬。馬蹄把腐爛的死肉激活,拼湊起來,才發現這具屍體并不完整,于是他滿城地尋找着彭陸屍體的殘存分子。這個時候,天地間所有生命在馬蹄的眼裏都顯得那樣清晰。他憑着感應找到和彭陸相似的生命氣息——哪怕是剛剛死亡的生命氣息。花了一天的時間,他竟然把彭陸大部分的血肉都找了回來。馬蹄吃掉了這些血肉,再吐出來,已經是一個被他激活了的肉身。
“真是虧本啊!說好你要讓我吃的,結果卻變成這樣!”他埋怨着,拍着彭陸的肩膀說。
然而彭陸雖然站着,呼吸着,卻不懂得回答。
“怎麽會這樣!我明明讓他複活了。”
馬蹄知道,眼前的彭陸和前天他造出來的人不一樣——那些人隻是他的分身,馬蹄随時可以收回來;但眼前這個彭陸卻是一個獨立的人,一個複活的獨立人。
馬蹄撐開彭陸的眼皮,眼皮底下的眼珠,沒有半點神采。于是他終于想通了。
“對不起。”馬蹄喃喃說,“雖然我能讓你的肉身複活,但你的靈魂……我的好朋友,請恕我無能爲力。”他結束了彭陸的生命,把他埋葬在盧城郊外。
“我的能力是不完整的。”在墳頭,馬蹄仰望着天空,幻想着那個昆侖。“在那裏,是不是有一個答案呢?”
當馬蹄正想着該如何前往昆侖的時候,東方出現了異狀。
“都雄魁!”
都雄魁在盧城發生意外之後的第三天停止了南行的步伐。昆吾大軍雖然号稱偏師,但也有整整十萬人的兵力。這樣一支強大的兵力和都雄魁自然會保持着頻密的通信往來。可是在這天昆吾方面的信息突然斷絕了,放出去責問原因的飛行幻獸也沒有回來。
“難道那不是惑軍?而是真正的主力?”都雄魁想。于是他派出了更多的妖獸、幻獸、魔獸,甚至由他自己親手造出的僵屍。但無論是妖獸、幻獸、魔獸都沒有回來,都雄魁開始覺得可疑了。就算是東方聯軍的主力,也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這個世界能讓所有靠近的生命無法逃遁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他都雄魁。想到這一點,都雄魁的瞳孔突然收縮了。
“難道……”一個可怕的想法冒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最後到達盧城附近的僵屍也被吞噬了。由于這僵屍是都雄魁自己造出來的,所以他能感應到僵屍被吞噬的狀況。
“怎麽會這樣!”都雄魁有些失控地咆哮起來。因爲他知道那個不祥的預感已經變成了一個事實:在盧城附近,有一個血宗傳人存在着!而且這個血宗傳人已經達到了幾乎可以威脅他的境界了!
“不可能的!血宗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的徒弟早已死盡死絕!不可能的!難道是……彭铿?是那老不死不顧誓言傳下了法統?但他已經龜縮了那麽多年,就不怕一旦涉入世事,将再次被詛咒卷入麽?”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不管怎麽想不通,都雄魁都要前往盧城去看個究竟。這個時候,什麽夏商之争,什麽昆侖勝負都被都雄魁抛在一邊了。
馬蹄在彭陸的墳墓邊吞噬了那幾具僵屍之後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他知道了!”
想到那個便宜姐夫,他還是害怕。他實力越強,眼光越高,就越知道自己和都雄魁的差距。他甚至已有信心上昆侖去會會其他的宗師高手,可他不敢面對都雄魁。
那個人知道他所通曉的一切,也知道他的一切弱點。現在遇上他,自己隻有死路一條。
“逃吧。”往西就是巴國。馬蹄見過桑鏖望的神通,那個時候他對那種驚天動地的威力隻有頂禮膜拜的份。不過現在馬蹄回想起來,桑鏖望當時的陣仗似乎不無破綻。“我遇上桑鏖望當然還不行,不過如果是他,桑鏖望應該也不是便宜姐夫的對手……”
把禍水西引,大概也不行吧。往北就是昆吾,昆吾再往北就是甸服。這條路大概也走不通。這時候他想到了南邊。
“東方聯軍裏面應該也沒人能夠打赢他,不過……”不過當初撤退的時候,聯軍統帥所下達的命令裏面表達了某種信心。馬蹄自然也聽說了,東方的商國可能有兩三個很強大的人在,而那兩三個人的存在,就是商人對付都雄魁的希望。
“雖然具體如何不知道,不過還是追上聯軍吧。”
他繞了個圈子,來到了祝融。但不管他如何逃竄,總能感到背後有大片大片的生命在消失,仿佛有什麽怪獸正在追逐他,那怪獸所過之處,寸草不留。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馬蹄能在一夜之間吞噬十萬大軍,靠的其實是詭計。那些昆吾軍隊在被他吞噬之前幾乎都沒想過要抵抗。而背後席卷而來的都雄魁靠的卻是真正的實力。
吞噬一切生命的實力!
“爲什麽總甩不掉呢?”
背後的追趕者越來越近了,直到對方已在五十裏外,馬蹄才暗叫一聲苦。原來他在盧城吞噬十萬大軍,本身已是一個強大的能量場。他當時還不懂得如何把這力量藏于無形,而都雄魁又是本門高手,自然能輕易地捕捉到他的所在。
“完了!這種距離,大概已經逃不掉了吧。”
他在茫然中走近祝融城,這裏是他生活得最久的地方,“沒想到會成爲我的墳墓!”
整座城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偶爾有雞犬奔逐而出,向東南方逃去,這些小生靈似乎也都感應到了來自西北的危險。
馬蹄草草繞城一圈,終于回到了面向北方的城門。“彭陸說我遲早有沒法逃避的一天,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又将黃昏。
馬蹄踏上城頭,看見了一個白衣人。那個白衣人似乎是突然出現,又像是亘古以來便與祝融城同在。
“你好。”馬蹄走近前去,試着和他打了個招呼。
白衣人仿佛沒有聽見,隻是凝望着北方。
“這個地方很危險,”馬蹄說,“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
馬蹄說了這話很奇怪,自己什麽時候變得會去關心别人的死活了?難道是受了彭陸的影響?
夕照落在白衣人沉默的臉上,馬蹄吃過十萬大軍,可此刻竟然看不出白衣人有多大年紀。馬蹄望了一下地面,這個人竟然沒有影子。
“他不是人。”馬蹄心道,“可也不是普通的妖魔鬼怪——感應到北方那片血潮,什麽妖魔鬼怪都吓跑了!”
遠處響起了震天的哀嚎,那是萬千生靈被同時吞噬才會發出的聲響。
聽着這一切,看着這一切,白衣人深湛的眼神中沒有一點動搖。馬蹄越來越好奇了,他感到面前這個人空蕩蕩的,内裏似乎一點生命力都沒有,可面對着都雄魁震古爍今的威勢,竟然絲毫不懼。
“難道他也是四大宗師中的一位嗎?”馬蹄想,“如果那樣,那會是誰?太一正師?天魔?還是心宿?”
就在馬蹄喃喃自語時,白衣人側頭望了一下夕陽,剛好看見馬蹄。
兩個人第一次對視,在對方的眼睛裏,馬蹄看到了很多關于自己的東西,卻完全看不透對方。
白衣人終于開口了,第一句話居然就是:“你是血門傳人?”
馬蹄有點奇怪自己居然不感到驚訝,隻是點了點頭,道:“算是吧。”
白衣人指着北方,道:“數十年不見,無瓠子居然已經達到這種境界,了不起啊!”
馬蹄道:“什麽境界?”
白衣人道:“他大概已經不死不滅了吧。不會死亡,也沒有破綻。如果他能夠和彭祖一樣,做到遠離世事,不沾俗塵,那麽也許就能無窮無盡地存活下去,乃至與天地同壽。”
“沒有破綻?那豈不是天下無敵?”
“差不多吧。”
“那麽……”馬蹄猶豫着,道,“已經完全沒有人能抵抗他了?”
“應該是吧。”
“你也不能?”
白衣人微微一笑。
馬蹄不懂得他這一笑是什麽意思,然而他也沒問。
城頭上,兩個人并立着,夕照把馬蹄的影子拖得越來越長,覆蓋在白衣人身上。
“我真佩服你。”
“哦?”
馬蹄道:“面對着他,你竟然一點也不害怕。”
白衣人道:“我也曾經有害怕的人,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馬蹄道:“那現在呢?”
白衣人道:“現在我隻剩下一個影子,就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了。”
馬蹄沉默着,過了好一會兒,道:“我不想死。”
白衣人沒有說話。
馬蹄道:“我不想死!我知道遇到他一定會被殺的!結果我沒有逃掉,可是我不想死!”
白衣人道:“爲什麽跟我說這些?”
馬蹄道:“我不知道,隻是直覺地感到,你或許能給我一個答案。”
“答案?你是要我幫你?”
馬蹄點了點頭。
白衣人再次凝視着他,許久,許久,才道:“你要我怎麽幫你?”
馬蹄道:“我不知道。”
白衣人道:“有些事情,你至少要先知道該怎麽辦,然後别人才能幫你。”
馬蹄道:“我現在還沒想到。”
白衣人道:“那就等你想到了再開口。”
馬蹄道:“可我怕我沒那個時間了。”
白衣人沉默着。
過了好久,馬蹄道:“我……我的力量不足。”
白衣人道:“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