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月道:“太一宗有自己的道統在,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太一宗的道統中加入一條‘輔助夏王’或‘輔助大夏’,因爲那樣的話,太一宗就不再是太一宗了。政統是政統,道統是道統。太一宗的人可以對你下拜,因爲我們畢竟生活在您的治下。但太一宗的道不對任何人屈膝,因爲太一宗崇尚的是無限的自由——我們連時間的束縛都想擺脫,哪裏還能因爲一個政權而綁住自己的手腳?”
夏啓道:“如果你不答應,你就得死。你死了,太一宗也就絕傳了。”
奈月道:“不是我不想答應,而是我無法答應。太一宗最後一顆種子雖然在我身上,但我的意志并不能代表太一正道的意志。”
夏啓道:“如果我有辦法解決你所說的兩難問題呢?”
奈月道:“如何解決?”
夏啓道:“我要你替我生下一個孩子,然後你再把太一宗的道術傳給他。這樣他不但能得到太一的道術,而且還能得到我的血脈,得到神龍的庇佑,得到召喚龍族的資格。等他長大以後,我會命令他把太一宗宗主的位子傳給他的子侄,這樣百年之後,太一宗和我族便會結合得緊密無間,再難分離。而我也不必擔心你的傳人會來找我和我的子孫報仇。”
奈月伏在地上渾身發抖:“不!”
“不?”夏啓道,“爲什麽不?難得把道術傳給親人,也觸犯了你們太一宗的哪條禁令?”
奈月呻吟道:“沒有。”
夏啓道:“既然沒有,就這麽決定吧。在我們的兒子學成之前,我會軟禁你,不讓你接觸任何人。這是你唯一的選擇——如果你不想讓太一宗的道統斷絕的話。”
奈月顫抖得很厲害,江離顫抖得和奈月一樣厲害。
時間的迷霧飄過,江離發現自己跪在奈月的面前。奈月抱着他,說道:“我要死了。你是我的子孫,所以我愛你。但你也是他的子孫,所以我恨你。我想詛咒你,可是已經沒必要了。”
江離顫聲道:“爲什麽?”
奈月道:“因爲他已經代我詛咒了!他的那個決定,已經是詛咒了!你,還有你的嫡系傳人身上流淌的都是大夏王族的血。你們必須對你們的家族負責。但是,我們太一宗本來是不需要對誰負責的。如果不能抛開國家責任的牽絆,你如何能達到天外天?但反過來說,如果你想背叛家族,又如何逃避得了良心的譴責?你将會非常痛苦:因爲你既離不開身上流的血,也抛不下心中所存的道。”
江離又是傷心,又是迷惘,把頭埋在奈月懷裏說道:“那我該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辦?”
奈月的眼中滿是憐憫和哀傷,終于道:“孩子,聽我說,你……”
然而她的聲音卻越來越低,身子也越來越模糊。江離吃驚地想抱緊她卻抱了個空。
終于,眼前的一切化作一片混沌。
“師兄。”江離道,“她最後那句話,你聽見了嗎?”
若木搖了搖頭。
江離歎道:“也是,我沒有聽見,你怎麽會聽見呢。嗯,師兄,接下來你要帶我去哪裏?”
若木還沒有說話,江離蓦地聽見一聲獸吼。吼叫的是北方始祖神獸玄武,當江離看到祂的時候,祂周圍的空間正産生着扭曲,跟着便消失了。幾個人圍着玄武消失的位置,或站着,或坐着,或飄着,或連是否存在都看不清楚。地上還躺着三個人:兩個僵屍一般的老人,一個暈過去的少年。江離猜想,那兩個老人多半就是歸藏子和連山子,而那少年或許就是師兄若木。
天上飄浮着的那個人美得讓人心碎。那個人望着月亮,歎息一聲便消失了。與此同時,地上那個缥缈的人影也突然不見了。離開的人,是藐姑射和獨蘇兒麽?
還站着的三個人,正是江離所認識的兩位前輩——伊摯和血祖都雄魁,以及他的師父太一正師祝宗人。
伊摯道:“若木的情緒很不穩定,你最好小心些。四宗小一輩的傳人中,他是最有希望第一個登堂入室的。太一宗的責任,也許就要落在他的肩上。我先走了,保重。”說完便帶着歸藏子的僵屍消失在夜幕之中。
都雄魁問祝宗人道:“你回夏都麽?”
“不回去。”
“既然這樣,連山子的僵屍我帶走了。”
都雄魁走了之後,當這個荒寂的廢墟中隻剩下祝宗人和若木,祝宗人周圍那團霧突然消失了。江離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師父的真面目,竟然是在這個來曆神秘的夢中之夢。
藐姑射!
師父居然長着和藐姑射一模一樣的臉!那難道隻是巧合嗎?
祝宗人低下身子,把若木抱了起來,歎道:“也許,我一開始就該讓你記起你的父親是誰!”
祝宗人帶着若木,找到了有莘羖。他另有要事要處理,便留下剛剛受傷的徒弟去照顧那個剛剛傷愈的朋友。祝宗人知道,兩個受傷的人待在一起,有時候反而能相互激發活下去的勇氣。
不知過了多久,若木聞到一股香味,醒了過來。
有莘羖正在烤雉雞。香嫩滑美、氣飄十裏的雉雞周圍,安下了十八道捕捉魔獸的機關。
“做噩夢?”有莘羖問。
“嗯。又夢見那天在壽華城的事情。可在歸藏子那裏看到什麽聽到什麽,我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你在幹嗎?”
有莘羖告訴他,自己要抓住九尾送往毒火雀池。
經過一番思慮,若木心裏說道:“我幫你吧。”
這句話他沒有出口,但當有莘羖走的時候,若木也跟着走了。祝宗人回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也許又做錯了一件事。
“不過這畢竟是他自己的選擇。”
江離問身後的若木道:“師兄,你當初爲什麽選擇跟有莘羖走?”
若木道:“或許是爲了尋找一個轉機吧。”
“或許?”
“嗯,因爲對于當時爲什麽那樣選擇,其實我也已經忘記了。”
江離在一陣恍惚過後,便見到了一團迷霧。
“你叫什麽名字?”
江離覺得自己有點站立不穩,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時代。他擡頭,有些迷糊地望着眼前問話的這人,那人的整個身體似乎籠罩着一團光、一層霧,讓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江離還是覺得這人很親切,哪怕隻是第一次見到,就能感覺到對方很喜歡自己。
那人輕輕把江離抱了起來,兩人離得很近了,但還是瞧不清楚他的模樣。
“好漂亮的孩子。以後,你就叫做江離吧。”
師父!江離幾乎叫出聲來。然而他沒有,他睡着了。
在夢裏,江離聽見師父在自己身邊喃喃自語:“孩子,忘了吧,忘了吧。忘了自己是誰的兒子,隻要記得你是太一宗的弟子就好。家國的事情,由師父自己一個人來承擔。太一宗的追求,就由你來完成。”
江離心中一陣溫暖,睜開眼睛叫道:“不,師父,我和你一起……”但祝宗人卻已經不見了。
遠處,祝宗人帶着小江離在雲海青山間馳騁着。
“你本來有個師兄,唉,如果他還在我身邊,我也許不會再收弟子。他被人間的事情絆住了,忘記了當初的追求。江離,你這個師兄是很值得你尊敬的,但你千萬不能學他。要知道,紛繁的人間俗務,是永遠理不完的。人世間的情感,也是永遠糾纏不清的。我們必須把這一切看破,才能進入到那個無窮境界,那個天外的境界。”
這些話,小江離沒有聽懂,隻是點了點頭。師徒兩個傳道授業,慢慢地,小江離長大了。
“江離,這是你作爲徒弟的最後一關,過了這一關,你就正式成爲我的傳人,我将會把去天外天的路徑告訴你。”
天外天……
江離那時候以爲,天外天是師父的家鄉,以爲那裏是一個地方。不過現在他已經知道,天外天并非一個地方,而是一個歸宿。
“我們師門中的每一代掌門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虛無缥缈境界。江離,你将來也要造出這樣一個境界來。那是完全屬于自己的、完美無瑕的境界。當你能夠造出這樣一個境界,你就滿師了。如果你的師兄當初沒有走,或許現在已經達到這個境界了,那我對本門的責任也便算完成了——這或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牽挂吧。”
天外天……虛無缥缈的境界……實際上江離當時完全沒有聽懂。他也沒從祝宗人的話裏聽出什麽不妥,隻是聽師父的話,把自己埋在泥土中。
祝宗人在土包旁邊徘徊了三天便離開了,在大荒原中探究那大荒原天劫的奧秘。
時間慢慢流淌,季節慢慢轉化,埋藏江離的那個土包被雪覆蓋住了。在一個大雪天裏,一個迷路的少年打量着這個雪堆。
“好像不是第一次看見它了。”少年撓了撓頭,喃喃自語,跟着便離開了,沒多久又繞了回來。
“糟糕!這已經是第四次見到它了!難道我真的迷路了?丢臉!”
少年的口糧已經耗盡,隻剩下半壺烈酒。他的腿已經開始發軟。高空中,一頭秃鷹正在他頭上盤旋。少年以爲這頭秃鷹正等待他倒下,好來啄食他的屍體。于是他便倒了下來,準備裝死把秃鷹引誘下來充饑,結果卻發現了江離。
“我要不要救他呢?”
少年猶豫了三次,終于把江離背了起來,并一起倒在大荒原的邊緣。兩人倒下後不久,龍爪秃鷹帶着有窮商隊來了。
眼前的幻象并沒有顯現出江離在壽華城的經曆,而是讓時間在這片無人的雪地上繼續流淌,一直流淌到天劫結束。祝宗人如期而至,沒有找到他的愛徒,卻遇到了一樣前來尋找徒弟的伊摯。
“咦。”伊摯奇道,“有人召喚神龍。是你徒弟?”
“應該是吧。”
憑着那感應,兩人來到了那片曠野。那時候江離正躺在黃沙草叢上,一本正經地想着對他來說很重要的問題。江離不知道一個方士埋伏在暗處正想要暗算他。而那方士也不知道剛剛睡醒的季丹洛明正饒有興趣地看着這一切,更不知道天空中有兩朵白雲正慢慢飄近。
不久,有莘不破出現了。祝宗人在兩人的對話中推知出了一些端倪,決定把江離帶走。他已經知道了有莘不破的身份,不想徒兒被卷入夏商鼎革的漩渦之中。不過,伊摯的看法卻和他相左,兩人起了争執。
“你我來一場賭賽如何?”伊摯提議。
“我不賭博。”
“若與我一戰,你有幾成勝算?”
面對伊摯,祝宗人沒把握,而伊摯對他也一樣。終于,祝宗人妥協了,相約補天。
看着兩人擊掌爲盟,江離道:“師父補天,就是爲了我?”
身後若木道:“應該是,或許也不完全是。也許是因爲我。”
“因爲師兄?”
若木道:“如果當初我肯負擔起我應負起的責任,或許你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不,這不是師兄的錯。”江離道,“師父和師伯的這約定很奇怪啊。如果他真的輸了,難道他還真的要背叛大夏嗎?”
若木道:“不。師父不會背叛大夏的。因爲如果師父赢了,得成湯奉爲太一正道的人,将不會是師父,而是你。”
“我?”
若木道:“不錯,你。如果師父輸了,而天下大勢又傾向于成湯,那助商滅夏的也将是你。若不是出于這種考慮,師父怎麽會讓你和有莘不破走?”
江離黯然道:“師父讓我助商滅夏?但大夏是我們的……”
“你還不明白嗎?”若木道,“血脈的責任,師父希望自己一個人擔起。至于太一宗的新運,他希望由你來承繼。”
江離道:“如果是這樣,那師父是打定主意要爲大夏死節了。”
若木道:“應該是。屬于夏王族的太一宗,總該有一個人來殿軍的。”
“可是,師父卻失算了。他沒有想到在這場賭賽中自己面對的不是赢,也不是輸,而是死。”江離道,“所以,太一宗對大夏的責任還沒完。你說得對,屬于夏王族的太一宗,總該有個人來殿軍的——爲了這個朝代,也爲了這數百年的冤孽。”
若木歎道:“沒想到,你最後還是這樣選擇。”
江離眼神蓦地一閃:“你最後這聲歎息,是以我師兄的身份發出的,還是以你自己的身份發出的?”
若木的臉顯出一絲不自覺的妩媚來,妩媚得不像一個男子:“你發現了?”
江離道:“我早發現了,隻是這個夢連我自己也不願意打斷。這大概也全在你預料之中,是吧,雒靈?”
過去消失了,但周圍的一切展現的也不是現在,而是虛空。
江離和雒靈一起站在這片虛空之中,對立着。
江離道:“穿越九鼎宮的禁制引我入夢,沒想到,你能做到這種程度了。隻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幻化出我師兄的氣息的?”
“無需幻化。”雒靈取出一截連理枝來,“這是你師兄留在七香車上的精魂,我帶來了。”
江離點頭道:“原來如此,那就怪不得了。”
雒靈道:“實際上,除了最後那聲歎息,我的意志并未介入你的夢境。在這個夢境中我們所看到的東西,雖然有一些是你我的猜測,但更多的都是你我本不知道的内容——而這些并不是我憑空創造的。”
“我知道。”江離道,“關于我祖先還有奈月的鏡像,其實是藏在這九鼎宮最深層的記憶。加上你我的記憶和推斷,再加上師兄殘留在這截連理枝上的記憶和情感……整個夢境中,隻是先師與師伯打的那個賭,我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
雒靈道:“那個賭賽,我在亳都的時候聽伊摯大人提起過。”
江離道:“原來如此。可是你今天引我做這個夢的動機又是什麽呢?難道你想勸我放棄對家族的責任,放棄血脈賦予我的使命,而去幫助不破麽?”
雒靈歎道:“并不完全是這樣的,我引發這個夢,其實是想延續我們上一次的深談。”
“上一次的深談……”
那是在天山。當時江離還被上代血祖仇皇所困,都雄魁又給江離送來了連山子的眼睛,要告訴江離他未來的命運。都雄魁離開之後,雒靈來了,兩個人談了很多,有關于過去,有關于未來,有關于命運——以及如何改變這命運。
雒靈道:“想來你還記得。”
江離道:“我當然記得。”
雒靈歎息道:“你記得,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在亳都,不破一直以爲你是被都雄魁大人控制住了,可是現在看來,似乎不像。那天我走了之後,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江離沉默着。
雒靈道:“不方便說麽?”
江離道:“其實,都雄魁大人隻是讓我記起了一些被塵封了的記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