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兒道:“娘娘做這雙鞋子的時候,總是同時念叨着:‘小隽,小隽,不知道你的腳長大了多少……’”
桑谷隽聽得連手也顫抖起來,他脫了腳上的鞋子換上,感覺甚緊,并不合腳,心中大痛,喃喃道:“姐姐離開的時候,我身體還沒長足,她做的這雙鞋子比我當時的腳大了些,不過現在……現在……”
鞋子穿在腳上,而親人卻已遠逝。桑谷隽手一緊,拳頭青筋暴起,突然痛叫一聲,雙手掩面,兩行淚水從指縫中流了出來,他的人就此不動了。
妺喜現身
憶兒見桑谷隽一動不動,吓了一跳,試着用手推了他一下,桑谷隽雙手下垂,就像毫無知覺一般掉了下來,挂着兩道淚痕的臉沒有半點表情,如同死了一般。
憶兒顫聲道:“公子……公子……你别吓我!”她想要摸一下看他有沒有鼻息,終于還是不敢,彷徨了好一會兒,轉身想逃走,一回身,才發現門口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好幾個人,爲首那人竟然是東宮的妺喜娘娘。憶兒吓得直打哆嗦,道:“娘娘……這……這人不知道怎麽了。”
妺喜笑道:“你怎麽會不知道他怎麽了?你不是已經把他給殺了嗎?”
憶兒大驚道:“我把他給殺了?哪有?”
妺喜笑道:“你一路惹他傷心,害得他流淚,不是嗎?”
“我惹他傷心?”憶兒道,“就算是我惹了他傷心,但……難道惹他傷心就會把他殺了?”
妺喜笑道:“你不知道麽?他這人有種怪病,不能流淚,一流淚魂魄就散掉,整個人就變成了行屍走肉。他現在這個樣子,都是你造成的呀。”
“不!不是,不是!”憶兒大聲道,“不是的!我怎麽會殺他?我怎麽會害他?他……他是桑娘娘的弟弟啊。”
“這我當然知道。”妺喜笑道,“不過你最終還是聽我的話,惹他流淚了,不是麽?”
“沒有!我沒有。”憶兒突然全身發抖,軟了下來,“我……我隻是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裏桑娘娘說如果遇到她的親人,就……”不知什麽時候,她眼裏也充滿了淚水,一個眨眼,淚水流了下來,她就再也不動了。
妺喜笑得花枝亂顫,她身邊一個老婦說道:“娘娘,你何必和她廢話這麽久。這麽個小人物,一巴掌就解決了!”
妺喜笑道:“刑鬼,這你就不懂了。強行殺人,這算什麽本事,要讓人自己乖乖地傷心流淚,才顯得本門的手段!”說完她便要向桑谷隽走去,那老婦卻攔住道:“娘娘且慢,小心有詐。”
“有詐?”
那老婦刑鬼道:“有莘羖那男人平時看起來直爽豪闊,但遇到事情卻是鬼點子大把。這姓桑的小子既然跟他扯上了關系,肚子裏的鬼主意隻怕也不會少,還是小心些好。”
妺喜遲疑了一下,道:“好。你過去把他的肉身毀掉吧。哼!鬼主意,我倒要看看你怎麽鬼。”
突然一個男人歎了口氣道:“你這老女人才鬼!”
妺喜等一聽臉色大變!這屋子裏可隻有一個男人——桑谷隽。
刑鬼驚叫道:“你沒死!”
桑谷隽笑道:“要殺我沒那麽容易。”
妺喜冷冷道:“你怎麽看破的?”
桑谷隽笑道:“方才你藏的可真好,要是不露臉,我說不定還真找你不到。不過我知道就算我不找你,你也會來找我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心宗的那點鬼門道,這小妮子一開口沒說兩句話就引我傷心,自然是有古怪了。果然,我假裝流淚中了你的‘傷心咒’,你們這群女鬼就全出現了。”
刑鬼怒道:“放肆!”
妺喜卻笑道:“好吧,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孤身一人,我卻是人多勢衆,形勢倒向我這邊。”
桑谷隽冷笑道:“既然這樣,你剛才聽到我聲音的時候,何必腳下退了半步?如果你真的不怕我,何必在跟我說話之前兩眼遊走,全在門窗上打轉?是不是怕我封了你們的退路?”
妺喜似乎被他說中了心事,臉色一沉。
桑谷隽笑道:“今天看來,你實在遠不如你師妹,雖然你是師姐,但心宗的道統想來是在雒靈那邊吧。”
妺喜臉色大變,就要發作,桑谷隽又笑了,說道:“還心宗呢,沒兩句話就被我攪亂了心神,我倒要看看今天你拿什麽來赢我!”
被他這麽一說,妺喜心頭一凜,知道自己犯了師門大忌。她雖然鎮定下來,但已是銳氣盡失,心道:“我實在太托大了。竟然告訴大王我能獨力應付!如果大王在這裏,或者他派來幾員重将,今天便有恃無恐。”
桑谷隽冷笑道:“在想援軍麽?遲了!我剛才在地下看得清楚,這附近沒其他高人了。有實力從我手上救人的,就算收到信息一時半會也趕不過來!”
妺喜心中一怯,又退了半步。
桑谷隽歎道:“其實你有必要怕嗎?以你的修爲,再加上身邊這四個老老少少的女人,不一定會輸給我吧?不過可惜,你現在不但銳氣盡喪,連信心也全沒了。對你們心宗而言,信心一失就意味着必敗無疑,我說得沒錯吧。嘿,你的腳又退了半步。可惜啊,剛才要是我剛說第一句話的時候你就逃,我也許真拿你沒辦法,現在……”說着雙手合攏,喝道:“現!”
門窗突然顯出無數天蠶絲來,把整個屋子包了個實!桑谷隽冷笑道:“現在就算履癸來了,一時三刻也别想進來攪局!”
妺喜四顧打量着圍住這整間屋子的天蠶綢緞,心中驚悔交加。桑谷隽笑道:“你的心神怎麽這麽容易就亂成這個樣子?莫非定靜慧的功夫都讓榮華富貴消磨掉了麽?”說着手一伸,衆人眼前一亮,隻見一團光華在他手心跳躍着,雖然隻是拳頭大的一團,卻充滿了殺機。
妺喜驚道:“虎魄!”
桑谷隽笑道:“你應該沒見過虎魄才對,怎麽會知道的?是雒靈告訴你的麽?”
妺喜已經沒心思理會他的試探了,一步步向門口退去——那裏雖然被天蠶絲阻住,但畢竟沒有像虎魄這樣的天敵法寶。在這件事情上,獨蘇兒卻有些失算了。
桑谷隽冷笑道:“沒用的。你心宗既沒有不破那樣的精金之芒,又沒有芈壓那樣的重黎之火,要想逃出我的天蠶絲,那是做夢!”
刑鬼叫道:“宗主,我攔住他,你快退!”
桑谷隽眉頭一皺,道:“宗主?難道獨蘇兒已經死了不成?”
刑鬼一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妺喜雖和都雄魁等在同一陣營,但相互間并不齊心。她要拿獨蘇兒這面大旗來唬人,因此對師尊已赴昆侖的消息半點也不透露,平日裏隻讓刑鬼等人呼她爲娘娘。
桑谷隽道:“哼,不過現在這種局勢,就是獨蘇兒來了也沒用。妖婦!你害了我姐姐,今天就給她償命吧!”手一揮,那團光芒射了過來。刑鬼就要沖上去,妺喜心頭一動,把她推開,竟然迎了上去,右手一晃,多了一面不知何種質地的鏡子。
鏡子映着那團光芒,射出了一團一模一樣的光芒,兩道光芒一撞同時粉碎。
桑谷隽驚道:“什麽東西?”
妺喜笑道:“我有至寶在手,怕你什麽虎魄……咦!”
原來就在她得意揚揚之際,那兩團粉碎了的光芒化作千萬柔絲,披散下來。妺喜手上的小水之鑒有反射之功,虎魄的殺傷力再大,也會與鏡映出來的虎魄之影相撞而灰飛煙滅。但這柔絲并沒有任何殺傷力,隻是千絲萬縷地垂下粘在小水之鑒的鏡面上,片刻間便把整個鏡子全蓋住了。桑谷隽大喝一聲,骨鏈飛出,把小水之鑒砸了個粉碎。
妺喜怒道:“你這虎魄是假的!”
桑谷隽笑道:“自然是假的。我早猜到獨蘇兒那女魔頭會給你們留下後招。你不顯現出來,我的虎魄焉能輕易出手?剛才那個是我用天蠶絲混合從不破那裏學來的精金之芒化成的。我的精金之芒學不到家,隻怕連不破的三成功夫也不到,不過用來唬人的話倒也夠了。”
他侃侃而談,在妺喜等人聽來局勢已經全在他掌控之中。因此桑谷隽越顯得輕松,妺喜就越緊張。笑聲中一個光點出現在桑谷隽雙眉中心,那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最後竟然幻化成一個威猛的武士形狀。
刑鬼指着那光幻叫道:“有……有……有莘……”
“沒錯!這就是我有莘伯伯的化象!”桑谷隽冷笑道,“你剛才在背後诋毀他诋毀得那麽賣力,現在見到他的幻象便吓得說不出話來了?”
有莘羖的幻象——虎魄無須聽從桑谷隽的指揮,一被釋放出來便向有心宗烙印的人沖去,首當其沖的自然是妺喜。妺喜吓得魂飛天外,手一拉,把刑鬼向虎魄推去。
刑鬼方才奮不顧身地要擋在妺喜身前,這時真的面臨有莘羖的殺機卻吓得腿也動不得了。被妺喜一拽,身子便不聽使喚地向虎魄撞去。她方才忠心護主出于情願,但這時被宗主抛棄卻忍不住心酸。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如果是二姑娘在……她一定會想辦法保護我們吧……”
然而這個念頭還沒轉過來,她的整個人已經化作點點塵埃。
虎魄沒有實體,完全由最精純的精金之芒構成,而主宰這團精金之芒的則是有莘羖留下的一點最純粹的殺機。桑谷隽站在一邊靜靜看着虎魄追着心宗諸人屠戮,心中充滿了複仇的快意。而處于生死一瞬的妺喜心中則充滿了恐懼。其實她的修爲十分深湛,但在信心盡失、懼意充塞的情況下竟然除了把門人推出去之外,再想不到其他的辦法來。
四個心宗的長老一個個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被宗主推出去送死,妺喜敏銳地感應到她們臨死前的怨氣,那怨氣讓她閃現出片刻的迷惘,但她馬上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沒有時間迷惘了,虎魄沖上來了!
“啊!”她驚叫着,本能地轉身掩面,精金之芒斬在她背上,竟然沒有把她斬成兩半!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把背上的錦袍張開,躲了進去。
桑谷隽也怔了一下,随即悲怒交加:“天蠶絲袍!你!”他想起整間屋子布滿了妺喜的“傷心之咒”,強忍住了眼淚,卻忍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雲上之戰
燕其羽偷偷靠近夏都。她受都雄魁之挫,已冷靜了許多,不敢強攻城門,而是找個冷僻地段,從高空中闖了進去。
此時鎮都四門均不在,大夏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東方的戰事吸引了過去,竟無人發現她的潛入。燕其羽從雲層之上俯瞰,但見夏都中人們茫茫亂走,天大地大,城深人衆,那人卻哪裏找去?
突然,她手上的那黑色紋理的手镯開始閃爍。
川穹很擔心獨自西去的姐姐,然而他已經無暇分心了。師韶的鼓又擂了起來,他必須收斂心神,做到與之同心方能不被鼓聲所傷。
但很快川穹就發現一個問題:師韶的鼓聲似乎沒有先前那麽威武了。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隐隐地,他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若有若無,若隐若現,由于聽不清楚,他的耳朵便努力地搜索着、搜索着。
笃,笃,笃……
那是什麽聲響啊?簡單、短促而有節奏,那奇怪的韻律融進鼓聲之中,如鹽入水,水色似未曾變,但味道卻已經大大不同了。不知爲什麽,川穹竟然忘記了身邊那震耳欲聾的鼓聲,被這簡單的聲響所吸引。蓦地耳膜大震,心髒因鼓聲而大跳,全身血脈贲張,便如要破體而出一般。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血祖!”但随即否定了。令自己痛苦難過的不是都雄魁,而是師韶的鼓震!
“怎麽會這樣?爲什麽他的鼓聲會傷害我?”川穹一轉念便明白了:自己被那奇異的聲響所吸引,心靈竟然不知不覺被吸引到對方的立場上去了,想到這裏他更加駭然,舉目望去:果然是登扶竟。
登扶竟并未取出什麽樂器,隻是有些吃力地提起手中拐杖一下一下地頓擊地面。每一下頓擊都不見得有多麽用力,甚至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然而就是這若有若無的撞擊聲,卻把師韶驚天動地的攻勢化解于無形。
川穹又發現:原本變化萬千的紫氣又恢複了平靜,但平靜之中又隐隐現出躁動不安來。“師韶的師父好厲害。看紫氣的這種情況,雲上之人也被他那單調的敲響所吸引,師韶的鼓聲不但無助,反而有害。”
烏雲、幻日卻乘勢進擊,白雲祥光又要抵禦雲日,又要防範血蠱,還要穩定紫氣的躁動,登時顯得左支右绌。
東郭馮夷道:“宗主,我們也動手吧。”
都雄魁笑道:“不急,不急。伊摯還沒疲呢。現在動手,逼得他出真火,依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再等等。”
師韶歎了一聲,丢掉鼓錘,取出一張五十弦的古瑟來,依着宮商角羽,調理着鼓震殘留在天地間的雜亂餘音。
馬蹄望見阿三,沖過去把他和老不死扯到暗處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你們怎麽還在這裏晃悠?”
阿三似乎受到過很大的刺激,看見馬蹄,忍不住哭道:“兄弟們,兄弟們……”
馬蹄心道:“原來九鼎宮前的慘狀他看見了。”
隻聽阿三道:“我本來想沖過去和兄弟們死在一起,但看到那巨蛇拖了台侯闖出來便跟住了。嗚嗚……台侯一定是兇多吉少,要不然他怎麽會被那條巨蛇拖着離開卻一動也不動?”他一邊說一邊抽泣。
馬蹄心中罵他沒用,口中卻安慰道:“好了好了,兇多吉少,不正說明還有一線生機嗎?你看到那條巨蛇把台侯拖到哪裏去了?咱們快去救人!”他想如果能救出羿令符,那可是大功一件。
誰知阿三卻道:“不知道啊。”
馬蹄忍不住發怒道:“不知道?你不是說跟住了嗎?”
阿三道:“我是跟住了,但同時跟着的還有好多官兵。我和老兄也不敢冒頭,雜在人群裏面,突然看見那群官兵紛紛中箭倒下……”
馬蹄奇道:“中箭?難道是台侯醒了?”
“有可能。”馬蹄道,“一箭就是一人,别人沒這麽準。”
馬蹄卻搖頭道:“那肯定不是台侯。他要是出手,一箭就解決一大片。”
阿三道:“也許是傷後無力吧。雖然我見識短淺,不過也看出那的确是有窮的弓箭手法。”
馬蹄道:“後來呢?那群官兵全被射倒了?”
“沒有,他們人太多了。不過被那陣箭雨阻了一阻,一時沒人敢上去,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一聲輕響,跟着便起了一層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