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有消息靈通的人說,這腰盤巨蛇、肩停雄鷹的男人,乃是商國的一位大将軍。
“他是大将軍?那有莘不破是誰?江離又是什麽身份?”想起以芈壓祝融少城主之尊,在商隊中的位子依然排在其他首領之後,馬蹄心下更是震撼,“難道那幾個人的身份個個都比芈壓更加尊貴嗎?”
馬蹄突然發現自己離他們好遠好遠,無論自己有多大的雄心壯志,在這些人面前永遠都是那麽卑微。“爲什麽!爲什麽!大家都是這樣的年紀,爲什麽他們就能這麽風光?我卻要靠坑蒙拐騙來過活,甚至還要吃女人的軟飯!”這個問題他以前不是沒想過,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震撼他的心房。
車馬過盡,人群漸散,馬蹄失魂落魄地随着人流亂走,蓦一擡頭,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回到了阿芝的門前。
“你怎麽到現在才回來?”木門半開,阿芝向馬蹄招手道,“快進來啊!”
馬蹄進門之後,一個方士打扮的人從暗處現身,喃喃道:“奇怪,這小子怎麽進了這道門?難道……”
馬蹄并沒有注意到自己被人跟蹤,他依然沉浸在剛才見到的場面裏。直到阿芝關上門用力地搖晃他才醒過來,叫道:“阿芝姐姐。”
“你怎麽了?”
“沒什麽。”
“沒什麽?那幹嗎失魂落魄的?”
馬蹄道:“剛才,我看見了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他好威風!”
阿芝笑道:“你妒忌他?”
“嗯。不過我更妒忌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
“對,他也很威風,一直都很威風。有錢,有漂亮女人,有厲害的朋友,到了哪裏大家都衆星捧月一般圍着他。他和我差不多大,爲什麽他就什麽都有,而我,卻什麽都沒有!”
阿芝跟眼前這個年輕人好上,本來也是抱着玩玩的念頭,這時聽他說得忘情,也不禁自失起來:“其實這樣的人也沒什麽好羨慕的,他說不定也活得很痛苦。”
“很痛苦?那怎麽會!”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不過和他比起來,你畢竟自由得多。雖然你沒什麽錢,可是想去哪就去哪,想幹嗎就幹嗎。權勢大了,有很多事情便不能随心所欲了;朋友多了,有時候也是一種壓力。”
馬蹄見眼前這個女人突然變得比自己還認真,忍不住笑道:“阿芝姐姐,你好像很有感觸。”
阿芝微笑道:“因爲你有感觸,所以我就陪你一起感觸。”
馬蹄道:“其實,阿芝姐姐,我那個便宜姐夫應該是個大人物吧?你跟着他,應該也見過許多大人物。”
阿芝點了點頭:“他确實是個大人物。”心中道:“我也确實見過許多了不起的人,但卻不是因爲跟着他。”這句話卻沒說出來。
馬蹄問道:“好姐姐,能讓我知道姐夫是誰嗎?”
“姐夫?”阿芝笑道,“你真想知道?”
“嗯。”
“告訴你無妨,不過我怕吓着你。”
馬蹄大笑道:“吓着我?哈哈,這裏就算是六卿、元帥的外宅,我也不怕!姐姐你要真能吓到我,嘿!我今晚給你端水洗腳,做你的奴才。”
“真的麽?你可記住你這句話才好。”阿芝微微一笑,道,“他叫葫蘆。”
“葫蘆?沒聽夏都有這麽一号大人物。”
“你當然沒聽說過。這是他的小名,知道的人寥寥無幾。但他的大名,卻真是威震寰宇,霸絕天下。”
馬蹄冷笑道:“什麽大名啊?能讓你吹得這麽響!”
阿芝聽他質疑,也不生氣,隻是淡淡道:“血祖都雄魁!”
拖延之計
馬蹄所妒忌的那個男人,此刻正喝着悶酒。
羿令符一言不發地看了他很久,終于轉身要走,卻被有莘不破突然叫住:“别走!羿将軍,過來陪我喝酒!”
羿令符走回來立定,有莘不破把酒杯遞過去,他卻搖頭道:“我現在喝不得酒,怕壞事。”
有莘不破冷笑道:“壞事?壞什麽事?現在還有什麽事情可以壞?你就是不喝酒又能幹得了什麽?這别館前後左右,至少圍了八千大夏精銳。嘿,暗處還不知埋伏了多少術師方士,把這方圓百丈搞得死氣沉沉,隻怕我連大旋風斬也弄不起來了。羿将軍,你的修爲比我厲害,可有什麽好辦法可以沖出去麽?”
“你在怪我?”
“怪你……”有莘不破的聲音低了三分,随即怒吼道,“我當然怪你!你不聽我的話,我不怪你。你要跟着來,我也不怪你。可你幹嗎把這夥兄弟也帶上?他們雖然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勇士,可在都雄魁面前,他們根本就像一群嬰兒,一群等待宰割的嬰兒!要是隻有你,隻有我,聯手一沖,興許還能逃出去。可有他們在,你叫我怎麽逃?”
“你有想過逃?”
“當然!好漢不吃眼前虧!在夏都跟人硬碰硬,我還沒那麽傻!”
“既然你知道夏都是硬碰不得的,爲什麽還來?”
“我知道危險,所以我才一個人來。如果成功,我可以把江離救出去。如果失敗,我就把命留在這裏,是生是死都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一個人……你的性命真是你一個人的麽?好,我不問你家國父祖,我隻問你,若是你死了,雒靈怎麽辦?”
“她、她、她……我對不起她。可我不能放着朋友不管,有些事情我必須去做。”
羿令符淡淡道:“可是你還沒做,我就已經知道你一定會失敗。龍門山下發生的事情,已經證明我是對的。”
有莘不破冷笑道:“好啊,就算你對,你神機妙算,可是現在……你告訴我現在你到底打算幹什麽?除了把這一百多個兄弟拖來給我們墊背之外,你告訴我你還能幹什麽?”
羿令符并沒有跟着他的思維走:“從龍門山到這裏,我盡量拖延時間。兩天前,我感應到那對子母箭被重黎之火所焚滅,這是我和芈壓的約定——也就是說,芈壓已經把我要他傳達的信息送到伊尹大人手裏了。”
有莘不破怒道:“你招惹我師父來幹什麽?”
“來救你。”
“我什麽時候讓你請他來救我了?”
“你沒讓,不過……”羿令符淡淡道,“請不請救兵是我的決定,你憑什麽不讓我行動?你有資格命令我?”
有莘不破呆在當場,羿令符繼續道:“這次你離開之後,我召集商隊長老會議,因爲你不顧商隊,私自出走,大家一緻決定,不再奉你爲商隊台首。現在我才是有窮商隊的台首,你沒資格命令我了。”
有莘不破盯着他,突然覺得很好笑卻笑不出來:“也就是說,你……你廢掉我了?”
“是。不過對于你的另一個身份,我沒有權力幹涉。也就是說,假如你以儲君的身份來命令我,我也許會聽你的。”
有莘不破冷笑道:“也許?”
“也許。”羿令符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特别是亂命。何況你還隻是儲君。而我,其實也不是真将軍。”
“可你這個假将軍比真将軍還要威風得多!”有莘不破冷笑道,“其實你一直很想我回家去坐那個位置,是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羿令符道,“不過我知道我父親很想。我一直不是個好兒子,可在這件事情上,我想孝順一回。”
提起羿之斯,有莘不破也不知道自己該生氣還是感動:“你父親……你父親……我不知道他在天之靈看見你親自把我送進夏都,把我逼入死境是不是會很欣慰!”
羿令符淡淡道:“我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如果成功了,我想他會欣慰的。”
“成功?你想做什麽?”有莘不破道,“今天夏朝的卿相來迎我去觐見共主,你推說我要齋戒沐浴。東郭馮夷要接我進九鼎宮居住,你又說這别館是祖父住過的(據曆史記載,成湯也曾被召喚到夏桀身邊遭受軟禁),說什麽我要遵行祖父行迹以表孝思。話是說得冠冕堂皇,可誰都知道你在拖時間。我隻是不明白,你到底在等什麽?就算我師父真的趕來了,你認爲他一個人就能橫行夏都不成?”
“當然不能。”羿令符道,“夏都的城牆、城門、地面、水道都施加過禁制。有都雄魁這樣的人主持,這個夏都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陣勢。這裏是大夏數百年根基所系,固若金湯,就是能入地飛天的桑谷隽和燕其羽,隻怕也難以在這裏來去自如。甚至伊尹大人親自來了也難有用武之地。總之在城裏我們是不能輕舉妄動的。”
“在城裏不能輕舉妄動,虧你也知道!現在我們就在城裏,像一百多隻被人扣在陶甕中的魚鼈,等着人家來殺呢。”有莘不破冷笑道,“難道你還希望夏人會放我們出去不成?”
“夏人自然不會主動放了我們。不過到目前爲止,他們對我們也還很優容,大概是因爲有絕對把握能壓制住我們吧。”羿令符沉吟道,“隻是不知道夏人下一步會怎麽做。”
“羿令符下一步會怎麽做呢?”江離沉吟着,他當然不相信這個鷹眼男人當真會束手就縛。
都雄魁坐在客座上一語不發。這裏是九鼎宮,江離接掌太一宗門戶之後,在夏都的地位和他持平。對此都雄魁倒沒有二話,因爲這種局勢本來就是他故意造就的,就算江離成爲九鼎宮之主,他也有把握控制這個年輕人。
鎮都三門中,東君和雲中君仍然傾向于他,隻不過表面上服從江離的指揮,對眼前這個年輕人并未服膺,隻有河伯這個重新歸附者才真正效忠于江離。
在捉拿有莘不破的行動上,都雄魁對江離的策劃沒有半點異議。實際上這個年輕人這段時間以來的表現遠遠超出了他的意料,在龍門山圍住有莘不破之後他便想:“能把對方的行動料得這樣準确,果然隻有昔日的朋友才能做到。”
東君和雲中君唯血祖馬首是瞻,默然無語,河伯卻肯耿直而言:“宗主,我看那羿令符推三阻四,多半另有圖謀。還是趁早把有莘不破拿進九鼎宮囚禁起來,免得夜長夢多!”
江離道:“若要動粗,何必等到現在?你說羿令符另有圖謀,可知他圖謀的是什麽嗎?”
河伯道:“多半是要把有莘不破救出去。”
江離道:“如何救?”
“這……”
江離問都雄魁道:“大人有何看法?”
都雄魁笑道:“我也覺得暫時不用動武。隻要展示壓倒性的實力讓這幾個小子自知必敗,想來他們多半會就範。不過那個鷹眼小子的想法我卻有些猜不透。如果說他的目的就是爲了把有莘不破帶回亳都去,那就該趕在我們之前動手!以他的能耐,還有他和有莘不破的關系,應該能做到這一點才對。”
“他确實能做到,不過,他想的應該更加深遠。”江離道,“他不但要把有莘不破的人帶回去,而且還要把他的心也帶回去。”
“心?”都雄魁道,“你這麽一說,可連我也聽不懂了。”
江離道:“他要有莘不破向命運低頭,不敢不回亳都去履行他作爲儲君的職責。”
“不敢?連國家都可以抛棄的人,還有什麽不敢的?”
江離道:“不破的任性遲早會讓很多人受到傷害。可他自己卻不知道這一點——或者說,他拒絕去想這件事情。羿令符這次親自把他送來夏都有兩個目的:第一,自然是要把他送進城來之後再救出去。”
鎮都三老連連冷笑:“癡心妄想!”
都雄魁也嘿了一聲,道:“第二呢?”
江離道:“第二,就是讓有莘不破不想看見的事情提前發生。”
“不想看到的事情?”
“是啊。”江離道,“先師曾和我講過屍積成山、血流成河的事情,但在眼見之前,我實際上并不能真正體驗殺戮原來是那麽慘。我對世事熱心起來,肇端其實是在壽華城。不破的情形其實和我很像。什麽天下興亡,現在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很模糊的概念罷了。可要是和他有關系的人在他面前死去,那種震撼就完全不同了。”
河伯驚道:“宗主的意思是……”
“現在進城的這支隊伍,隻有有窮商隊總人數的一半不到。這些人在夏都對整個戰局根本起不到半點作用。他們唯一的作用,就是死。”江離道,“這一百個人,是羿令符故意帶來送死的——要讓不破親身體驗到下屬爲他死亡的滋味。”
河伯聽得毛骨悚然:“這些人不是他家商隊的子弟兵麽?”
“是。”
“那他……瘋子!瘋子!”
都雄魁卻面露欣賞之色:“妙極!有窮饒烏的關門弟子,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九鼎宮主人
羿令符扔下越喝越迷糊的有莘不破,走出兩進門,坐在滴水檐前,畫了一個棋盤——這是常羊季守教他的西方棋弈,當時那一局尚未下完,便被來犯的燕其羽擾亂了。
他細細回想當初的棋路,想把那殘局複盤出來。
遠在九鼎宮的江離沉默良久,道:“現在羿令符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把有莘不破救回去。否則他之前的努力便會白白浪費,他帶來的那些人也會白死。但他要一路把人帶回亳城估計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猜他的計劃,應該是由他把有莘不破帶出夏都,然後由埋伏在城外的人手把他接回去。”
河伯道:“我現在就到城外去搜查!”
“不急。”江離道,“就是搜也未必能搜到。現在甸服還是朝廷的勢力範圍,敢來夏都、又有可能把有莘不破帶出甸服的,人數不可能多,但一定是絕頂高人。這樣的人就算來了藏在城外,你也未必能發現。”
都雄魁突然道:“如果真的如你所說,那來的一定是伊摯!”
聽到這個名字,鎮都三老均是全身一震。
卻聽江離道:“不錯。多半會是我那位師伯親來。羿令符在龍門山東來的路上拖延了不短的時間,現在亳都那邊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不過,就算是伊摯師伯,在夏都也未必能來去自如。所以,把有莘不破送出城外的事情,羿令符應該會攬到自己身上。”
一直沒開口說話的雲中君突然冷笑道:“那他打算怎麽辦呢?飛天?還是遁地?”
“遁地術沒用,就算桑谷隽和有莘不破關系破裂是裝出來的,他也别想用地行之術帶有莘不破跨越有三千重禁制的王都城牆。”江離道,“但是,有莘不破身邊還有另外兩個要注意的人,一個是雒靈,她的動向我一直沒搞明白。另一個是風神飛廉之後燕其羽——這女人是天上的霸王。也不知她現在和有莘不破的關系如何,若她被羿令符說動,帶了有莘不破飛上高空,或許有逃走的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