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湘水,什麽河岸,什麽湘妃竹……一刹那間全都消失了。川穹舉目四望,才發現自己原來站在藐姑射的手掌之中。那浩蕩北流的“湘水”,不過是藐姑射的一道掌紋而已。
川穹歎道:“我自以爲逃出了千萬裏,原來根本就沒有跳出你的手心。”
藐姑射道:“等你見到了至黑之地,你就會知道萬裏之寬廣和巴掌之狹小,其實也沒多大的區别。”祂的手心突然變成一個黑洞,川穹無立足之處,登時跌了進去,眼前一黑,通往華夏世界的通道關上了。
“我已經死了麽?”周圍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然而就在這面對死亡的片刻,他卻變得異常敏銳起來,“那是什麽感應?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
那遙遠的感應讓他産生強烈的求生欲,本來已經消耗殆盡的靈力,突然洶湧地迸發出來。
川穹隻覺腦袋一沉,幾乎虛脫,在臨近昏迷之際,一個聲音點燃了他的精神之燈。
他慢慢醒轉,神智漸漸清醒,跟着聽到另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卻比第一個聲音蒼老多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個人顯然都不是藐姑射!
“……馮夷得宗主感化,如今已經大徹大悟。從今日起重歸鎮都四門,雖然老朽,願鞍前馬後……”
川穹不知道那人在說些什麽,但眼睛卻漸漸看清楚了周圍的環境:這是個好大的屋宇,屋宇中間聳立着一座祭台,一個人站在祭台上,一個人跪在祭台下,剛才說話的大概就是這兩個人吧。
雖然祭台下那老者離得更近,但川穹的第一感覺卻是向祭台上那人望去:“好漂亮的一個少年啊,他是我的兄弟麽?如果不是,爲什麽會給我這樣奇特的感覺?”
那少年也同時向他望來,眼神中也帶着詫異。
“……如今,四門獨缺山鬼,不知宗主……”老者絮絮叨叨說着什麽,突然發現氛圍有異,蓦地轉過身來,看見了川穹,大喝道,“什麽人,竟敢擅闖九鼎宮!”
“九鼎宮?”川穹道,“這座屋子叫九鼎宮啊。”
老者神色猙獰,踏上一步就要動手,祭台上的少年卻道:“且慢。”那老者的年紀比少年大得多,但對那少年的話卻十分順從,斂手退在一旁。
“你是誰?來這裏幹什麽?”
“我叫川穹。我也不知道怎麽會來到這個地方。”
“川穹……”少年喃喃道,“這名字好像在哪裏聽到過。啊,我想起來了,你是燕其羽的弟弟!”
川穹點了點頭,那老者叫道:“燕其羽——不就是當日傷了宗主的那女人麽?宗主,這人是天山血池的餘孽,待我把他拿下!”
那少年卻沒答應。
川穹道:“你和我姐姐有仇?”
“有些過節,也不算什麽大仇。”
“那你要對付我麽?”川穹鼓了鼓真氣,卻覺得全身空蕩蕩的。
那少年卻搖了搖頭,對那老者道:“東郭門主,你且退下。”
那老者一愣,道:“宗主……”
那少年微笑道:“你怕他對我不利麽?”
“這……”老者一笑,道,“這小子能有多少斤兩!諒他在宗主手底下玩不出什麽花樣來。不過這人能悄無聲息地進入九鼎宮,隻怕有些過人之能,宗主可得留心。”
那少年淡淡道:“知道了。”
老者不敢違拗停留,行了禮退出去了。
大門合上,偌大的宮殿裏隻剩下兩個人,這種冰冷的氛圍讓川穹突然覺得有點熟悉,似乎在記憶的某處存在着相似的情景。
少年走下祭台,眨眼間便到了川穹面前。川穹心道:“來得好快,又走得這樣從容,卻不像是用了縮地法。”
兩個俊美不相上下的年輕人同時打量着對方。這時近在咫尺,川穹對眼前這少年的感應更加強烈了。
“原來是他!”川穹心道,“師父說這世界上不會存在這樣的人,可偏偏存在!可我爲什麽會對他有這麽強烈的感應呢?難道他是季丹的傳人?也不像啊。”
川穹默然無語,對面那少年也在沉思。
“我感覺你就像我的兄弟。”少年道,“你真的是燕其羽的弟弟?”
“嗯。”
“你的名字,我聽羿令符提到過一次。他還交代過我,要我把一根羽毛交給你,可惜我沒做到,真是對不起。”
“是這根麽?”川穹取了出來——這根羽毛從心幻大陣中取回以後,燕其羽仍堅持讓川穹帶在身上。
“對。”那少年道,“命運真是神奇,它最終還是回到了你身邊。”
川穹嗯了一聲,道:“你認識羿令符?”
“以前的一個朋友。”
“以前?現在不是朋友了麽?”
“我不知道。”少年說,“也許不久後我們會有一場沖突吧。你呢?你怎麽認識羿令符的?”
川穹道:“我是感應着姐姐的羽毛去找尋她。誰知道姐姐沒找到,先遇見了他們。”
“他們?”
“嗯,芈壓、桑谷隽和羿令符他們。”
“在天山遇見的麽?”
“不是,在邰城。”
“邰城?是邰墟,還是西北邰人遺族建立的那座土城?”
“邰墟是什麽?”
“是邰人走後留下的城池遺址,現在已經變成一座廢墟了。”
“嗯,那裏應該不是廢墟,邰城裏的人很多。”
“你什麽時候遇到他們的?”
“前天。”
“前天?他們怎麽走得這麽慢!”那少年喃喃道,“莫非是受到什麽阻滞不成?”
“喂,”川穹道,“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那少年沒有說話,川穹又道:“見到桑谷隽他們,我總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卻沒你這麽強烈。”
“我也一樣。”少年道,“或許是上輩子結下的緣分吧。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了,我叫江離。”
人事全非
“哦,你就是江離!”
“你認識我?”
“嗯,有一個人和我初次見面的時候,就對我大叫一聲‘江離’!我一直以爲自己和你很像……”川穹打量着江離,“原來不像啊,爲什麽他會認錯人呢?”
“是誰這麽魯莽?”
“他叫有莘不破。”
江離登時呆住了。
川穹道:“嗯,你認識羿令符他們,應該也認識他吧。”
“當然認識……”江離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逝去的歲月,“一個幼稚的男人。”
“幼稚?”
“嗯,整天做着不切實際的夢想。”
“有夢想不好嗎?”
“問題是他的妄想會害死很多人。”
川穹道:“你剛才好像說過,你以前是羿令符的朋友,那應該也是有莘不破的朋友吧。”
“對。”江離道,“我認識有莘不破還在羿令符之前。嗯,可以說他是我踏入俗世後認識的第一個人。”
“那你怎麽看起來對他很不滿的樣子。他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嗎?”
“沒有。”江離搖頭道,“他對我很好。”
“那……”
“然而這個世界并不需要一個隻懂得關心一兩個人的君王。”
“君王?”
“他有帝王之相。”江離道,“有家世、有運氣、有膽量、有魄力!甚至他并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麽魯莽——他其實是有智謀的,如果他願意坐下來思考的話。”
“他有這麽好嗎?”川穹微笑道,“我原來隻是覺得他很可愛而已。”
“可愛?一點都不可愛。在某些情況下,他是很殘暴的。”
“每個人都有變得殘暴的可能啊。”
“但是他不可以。”江離道,“天下間的好事都被他占盡了,可他偏偏又太過任性,自制力又差。若任他胡鬧下去,隻會弄得天下大亂。”
“真是這樣嗎?”和有莘不破接觸的情景在川穹腦中一一閃過,“嗯,我和他也不熟,也許他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吧。不過你說的那些東西,比如天下大亂什麽的和我沒什麽關系,所以我想就算他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我也不會讨厭他吧。”
川穹似乎不想再讨論這個問題,繞着祭台走了一圈,道:“這屋子好悶。”
“沒錯,是很悶——留着幾百年積下來的無奈,哪能不悶呢。”江離道,“幾天前,我一覺醒來,便發現自己躺在這個地方。曆代祖師前輩留在這祭台上的記憶在眼前一一閃過,讓我理解到他們的許多無奈與苦楚。這個地方一方面要維系太一宗的正統,一方面要輔佐夏王室的政統,兩個擔子都重似千斤,卻又自相矛盾——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
川穹道:“撐不下去就别撐了。或者扔掉一個,不就輕松了。”
“扔掉一個?”江離喃喃道,“我身上流淌的是王族的血,心裏挂懷的是太一宗的道——你叫我扔掉哪一個?”
“可你自己也說撐得很吃力,要是不扔掉一個的話,遲早兩樣都完蛋!”
“我知道。”江離歎了一聲,說,“可是既然背負了這使命,就總得想法子撐下去。就算我将對抗的是天命,我也要盡力一搏!”
“江離,”川穹呼喚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或許我應該敬重你吧,可是我又覺得你這樣子太累了。”
“不管怎麽樣,我可不像那不負責任的有莘不破!若他肯上心一點,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那或許我會選擇另外一條道路。”
“什麽道路?”
“就像你所說的那樣,卸掉其中一個擔子,輕輕松松隻理太一宗的事情。”江離道,“可惜他太讓人失望了,長到這麽大還在做那少年時就該做完的夢!”
川穹道:“你們真好,還有少年時的夢可以回憶,我卻連少年的經曆都沒有。我的腦袋幾乎是一片空白。好像我忘記了許多事情,或是說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江離,你有沒有試過忘記一些事情的經曆?”
“有。不過不是忘記了一些事情,而是找回了一些塵封的記憶。不過,在找回那些記憶以後我反而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些什麽似的。我醒來後的這幾天常常很彷徨,不過有一個念頭一直支持我走下去。”
“什麽念頭?”
“一個很深刻的念頭,這個念頭告訴我:不要怕,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就算撞個頭破血流,也一定要了結心願。”江離微笑道,“或許我曾經做過一些連自己也忘記了的事情吧。不過我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信念,相信冥冥中有些安排會幫助我闖過最後的難關。”
“最後的難關?”川穹想起了藐姑射的話,“那我的難關呢?有沒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麽闖過去?”他提了提真氣,發現靈力已經恢複了些許,道:“我好像可以走了。這就告辭吧。”
“走?”
“嗯,難道你要留下我不成?”
江離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你能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嗯,請說。”
江離道:“九鼎宮非外派所能擅入。你是洞天派的傳人吧?”
“嗯。原來你早看出來了。”
“這九鼎宮裏,對四大宗派的各種記載很多。”江離道,“四派雖然同源,但發展到今天卻已經有了相當大的隔閡。你無緣無故闖進來,本來我是不應該輕易放你出去的。不過……我不想和你動手。”
川穹道:“我也不想和你動手。”
“但九鼎宮的事情,我卻不想在我這一代洩漏出去——盡管我也不知道你在這片刻裏探視到了多少東西。”
川穹道:“你的意思,是讓我不要将九鼎宮的事情外傳?”
“是。”江離道,“也不要跟人提起我接掌九鼎宮的事情。”
“嗯,好吧。雖然我也不太知道你爲什麽要這麽做。”
“還有一件事情。”
“嗯?”
江離道:“你和有莘不破是朋友吧?”
“算是吧。”
江離道:“我想問你:如果有一天我和他起沖突,你會幫誰?”
川穹道:“有莘不破雖然也算是我朋友,但跟他吃頓飯,幫他一些小忙可以,但還不到要幫他打架殺人的分上。你們倆要是起沖突,我不會插手的。”他直視江離的眼睛:“你要對付他?”
“嗯。”江離道,“我要利用他來保持東西雙方和平的局面,爲大夏恢複元氣争取時間。所以在有莘不破來到夏都這段時間,你能不能先在這裏住下?我看得出你的身體也還沒有恢複,需要有個地方靜養。”
川穹沉思片刻,終于道:“好吧。”
燕其羽其實沒有睡着。她根本就睡不着。北方殺伐之聲時起時歇,但川穹出去以後就再沒回來過,“他去哪裏了呢?如果說是在外面守夜,爲什麽完全感覺不到他的氣息?”
燕其羽撫摸着手中的白羽:“另一片白羽的氣息變得好遙遠,弟弟,你又跑到哪裏去了?”
川穹跟在江離後面,在一個殿堂中停下。
“這裏是四維殿。”江離道,“據記載,四派中的高人如來作客,一般都會在這裏歇息。”他指着其中一個大門道:“心宗的前輩和血宗的前輩都曾入住,就隻有洞天派的高手沒來過。你是第一位。”
川穹掃了一下四道緊閉的大門,道:“爲什麽有四個門呢?你們太一宗是九鼎宮的主人,難道也住在這個地方?”
江離道:“太一館是虛設的,用以陪襯三派,同時表示太一宗對其他三宗的尊重。不過,聽說幾十年前我師伯伊摯來夏都的時候曾住在這裏。住進太一館的,他是第一個。”
川穹道:“那他現在還住在裏面嗎?”
“當然沒有。”
“那太一館現在住着誰?”川穹道,“雖然大門緊閉着,但我可以感到裏面有個驚天動地的人物在。”
江離望着那道用符咒緊緊封閉的大門,出了一會神,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道:“确實是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他在這裏已經住了好多年了。這個人原來在這裏,我也是昨天才剛剛知道。不過,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吧。”
川穹也不追問,便向洞天館走去。他走着走着突然停步,屏息閉目,似乎在感應着什麽。
“怎麽了?”
“有人打開了一個空間通道,通向一個好奇怪的地方。啊,那地方和至黑之地完全不同,那麽缥缈,那麽恍惚。”
“空間通道?”江離問道,“是貴門中人麽?”
“對,應該就是祂。”
“祂?”
“我的師父……那個叫藐姑射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