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莘不破仿佛沒有聽見桑谷隽的話,接上姬慶節的話說,“也許對手就是因爲知道雒靈是他們的克星,這才預先設計暗算她!哼!”他望着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外的胡騎,躊躇道:“看這氣勢!姬兄一個人隻怕對付不了。”
姬慶節笑道:“有莘兄過慮了,我擺開這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别說這八千人,就是八萬人也闖不過來!”
羿令符嘴唇動了動,終于沒有開口。有莘不破道:“真的?可我還是有些擔心。你看他們駐足不動,分明是等着我們幾個分兵才肯動手。我現在擔心的,是始均厲再次召喚出應龍來。羿老大上次是将那條爬蟲吓跑,但這種事情可一不可再,如果始均厲再将那爬蟲召出來,可就是頂麻煩的事情了。”
姬慶節道:“這點有莘兄也不必擔心。小弟聽家父說過,始均厲每次召喚應龍,相隔的時間至少得十日以上,若要保證自身負擔不至于過重,最好是在一個月以後,并且一年之内不能連續召喚三次。現在時間未到,始均厲應該還無法召來應龍。”
有莘不破還要說什麽,桑谷隽突然大叫一聲,衆人順着他的眼光看去,隻見遠空一片白羽,随風飛入迷雲幻陣中。桑谷隽高聲呼叫,但離得那麽遠哪裏聽得到?他心裏發急召喚來天蠶幻蝶,迎風而去。有莘不破叫道:“桑谷隽!”
桑谷隽頭也不回,一甩手丢下一個蠶繭,瞬間化作另一翩幻蝶——那是留給有莘不破乘坐的。
有莘不破知道沒時間猶豫了,對姬慶節道:“保重!”接着也跳上幻蝶飛向迷陣。
羿令符皺了皺眉頭,歎了一聲,對姬慶節道:“無論如何,至少拖到我們出陣!”
姬慶節道:“放心!”
燕其羽不是看不出那迷霧的古怪,也不是沒望見羿令符等人,相反,正因爲看見了他們,覺得有大援在後,因而勇氣大增,徑自向迷陣的中心飛去。
沒進迷霧之前以爲進去之後會不辨東西南北,誰知道進了那片迷霧,她眼前反而一片開朗。“弟弟,姐姐馬上就來!”她風馳電掣地前進,但對那白羽的感應卻越來越飄忽。“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再飛一陣,她竟然無法感應到白羽了。“怎麽會這樣!那片羽毛是我的翅膀所化,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啊,我怎麽會感應不到?”
她舉頭望天,天朗氣清;低頭看山,山川佳秀。可這麽壯麗的天地,卻讓人感覺不到一點生機。
燕其羽看到的是大好河山,但姬慶節卻知道那個地方其實很荒涼。
“迷霧中的那片亂石崗,究竟是什麽陣勢呢?”看着幾個新結交的朋友一一沖入迷霧中,姬慶節才露出憂慮的神色。申屠畔等八個族長、将軍走上前來,聽候調遣。
申屠畔道:“大人,我……我們……”
“我們一定能守住的!”姬慶節道,“隻要始均厲不出手,我們一定能守住!”
“如果始均厲出手呢?”申屠畔這句話,衆人都想知道卻又不敢問,因爲那答案太過可怕。
“如果父親出關,我們也能守住!”
衆人聽了都很振奮,但姬慶節随即道:“但父親應該不會出關的。”
“爲什麽?城主到底……”
公劉在譜系上可與桑鏖望并列爲天下八大方伯,但邰國早亡,他以流亡之中一城數十村鎮之地,不願自尊自娛,隻允許下屬稱他爲城主。
姬慶節沒有回答,隻是說:“但父親不出手,始均厲一時間也不會出手!”
衆人心頭又是一振。隻要有公劉存在,無論他是否出手,始均厲都會忌憚三分。
“所以,我們隻要在始均厲忍耐不住之前打擊這八千胡騎,讓他失去大獲全勝的信心,就能讓他猶豫不前,這場仗就多了三分把握!”
“打擊?那我們豈不是要主動出擊?”
姬慶節道:“主動出擊不是上策,我的意思是放一小半人馬進入内陣聚殲,把其餘人馬攔在陣外!”
申屠畔驚道:“但是若讓其中一部分進入内陣,有可能打亂這個大陣的中樞,也有可能讓他們穿過這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直達邰城城下!”
“如果我們能控制住進入内陣人馬的數量,那麽利用内陣的迷局應該能守住中樞。雖然仍有可能讓其中一部分穿過大陣,但就算如此,穿過來的人也不會太多,不會對我們造成緻命傷害。這個險值得一冒。”
申屠畔道:“爲什麽不把他們全部攔在陣外?”
姬慶節道:“這些巫騎兵明顯附着些邪靈,一齊沖擊起來,雖然未必能馬上攻破這個大陣,但形勢陷入僵持的話,始均厲可能會試探性地出手。一旦他出手了卻沒有見到父親的反擊,馬上就會大舉進攻!我們一定要在始均厲下定決心進攻之前斷其一臂,讓他知道痛!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他望着那迷陣,道:“其實我們的運氣已經很不錯了。如果不是上天賜給我們這幾個朋友,始均厲有那來曆神秘的大祭師相助,隻怕就算望見父親的雲氣也要強攻!”
一個将軍道:“希望那幾位公子能夠早些救回有莘夫人,協同我們守陣。”
姬慶節喝道:“這是什麽話!有莘兄他們替我們分去大半的壓力,我們早受其恩惠了!保我邰城,護我華族,正是我等的責任!男子漢焉能事事期望旁人代勞!”
衆族長、将軍一齊挺直腰杆,大聲道:“正是如此!”
申屠畔聽了姬慶節的話,也是一陣熱血上湧,那句豪言壯語脫口而出。然而,話出口之後,内心随即一陣空虛。那種自己也不敢承認和面對的痛苦纏住他的心髒,令他瞬間幾乎沒法挺直腰杆。
姬慶節見他神色忽而有異,問道:“申屠大哥,你沒事吧?身體不适麽?”
“沒,我沒事。”
突然一個将軍道:“來!來了!”
八千胡騎終于動了,不動則已,一動便如萬鈞雷霆齊震、五百山嶽倒塌!八千人分成八隊,每一隊都籠罩在一股陰森的妖異之氣中。八支隊伍,就如八支巨大的戈矛向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插來。
見了這威勢,連幾個身經百戰的族長和将軍也不禁心中戰栗。“真的守得住麽?”每個人心中都有疑問。雖然每個人都知道抱着這種疑問上陣大大不利,但在這種情況下卻無法自我排遣!看姬慶節,他的眼神也有少許不安,這更加重了衆人心中的陰郁。
憂心忡忡的姬慶節眼中神光一閃,似乎想起了什麽,微笑道:“我突然想起一個女子給我說過的一句話來。”
他的八個屬下聽到這句話無不愕然。
姬慶節道:“那些夜晚,我手頭有一大堆事情,其中更有幾件大事我總懷疑自己能否勝任。這種壓力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便喝酒解愁,但一喝酒便把事情給耽擱了,于是更煩,煩了更想喝酒,更不想做事。那個女子聽了我的話之後,說,‘你不妨試試在喝第一口酒之前,先把那一大堆事裏面有把握的一件做了。’我照她的話做了,結果我一做上手就停不下來——正如喝了第一口酒便停不下來一樣。最後我熬了個通宵,事情都做完了才記起那壺酒來,但拿起酒壺,卻沒喝酒的興緻了。”
衆人聽他突然插了這麽一段,都有些不解,不知這些話和眼前的形勢有什麽聯系。然而姬慶節眼神中的畏懼已經消失了,隻見他指着陣前的胡騎道:“扯遠了。大家開始做事吧。”
八人一起大聲應諾,然後分頭行事。
姬慶節聽八人喝聲中已無畏懼,似乎受到他的感染也忘記了害怕,将麒麟钺一拄地,喃喃道:“蓮蓬啊,你又幫了我一次。”
十年彈指過
燕其羽正自彷徨,突然聽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燕姑娘!”心頭一喜,回頭果然看見了桑谷隽。
桑谷隽驅使幻蝶飛近前來,道:“燕姑娘,你怎麽能這麽魯莽就闖進來!”
燕其羽沒有回答他這句貌似責備、實則關心的話,隻是道:“其他人呢?就你一個進來?”
“我先一步過來了,這地方好古怪,多半有什麽幻象,其他人卻不見了。”
“嗯。本來我感應到了白羽的氣息,進來之後反而沒法感應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你有辦法打破這幻象麽?”
桑谷隽搖了搖頭,道:“這該死的地方,我東西闖蕩,好不容易才遇見你!”
燕其羽一陣黯然:“那該怎麽辦?我們總不能在這無邊無際的地方彷徨吧。川穹都不知怎麽樣了。”
兩個人一個驅風,一個禦蝶,從東海飛到西山,從南嶺飛到北方,竟然看不到半個人影!
燕其羽道:“不得了,我們一定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也許這裏根本就是一個幻境!”
“幻境?”
“是啊。”桑谷隽道,“你想,我們來這裏都過了多少日子了,休息了行動,累了再休息,一路來不停地飛翔尋找,現在我都快忘記我們是要找什麽東西了!”
“找什麽東西?”燕其羽一陣茫然,“到底怎麽回事!爲什麽在這裏,日子會過得這麽快!”
“幻象,一定是幻象!”桑谷隽說,“也許在這個世界裏,時間也是一種幻象!”
燕其羽駭然道:“時間也是一種幻象?那怎麽可能!”
“我也不知道對方是怎麽做到的,可應該有這個可能吧。”
“萬一……”某個念頭已經在燕其羽心裏盤旋了一段時間,她一直不敢說出口,這時候終于說了出來,“萬一我們一輩子就在這個地方出不去,該怎麽辦?”
桑谷隽叫道:“我們該不會這麽倒黴吧?不行!得趕快想辦法!”
可有什麽辦法呢?如果一個人一旦認爲整個世界都是幻象,甚至生命本身都是幻象,那他還憑什麽去擺脫這一切?
“難道……”燕其羽顫聲道,“我們要到死才能擺脫這個地方麽?”
桑谷隽驚道:“燕姑娘!千萬别這麽想!也許這樣會堕入敵人的詭計!”
“那我們該怎麽辦?”燕其羽說,“每天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日子,除了知道自己确實還活着以外,我們什麽也做不了——甚至,我們連自己想做什麽都快忘記了!”
“燕姑娘!不能放棄!”
“嗯……”燕其羽勉強振作,她掀起一陣又一陣的狂風,造成無數次海嘯;桑谷隽引發了一場又一場的地動,崩塌了無數山峰!可這個世界除了被他們倆糟蹋得一片狼藉以外,還是一片孤寂。
有一天,燕其羽蓦然在桑谷隽鬓邊看見兩絲白發,大吃一驚:“桑谷隽!我們來這裏多久了?”
“多久?我不記得了。”桑谷隽道,“好久了吧。”
“你……你看看我!”
“你怎麽了?沒什麽啊,和往常一樣。”
“沒什麽?和往常一樣?”燕其羽急道,“我的意思是,和我剛剛進來的時候相比!”
“和剛剛進來的時候……那是變得很不一樣了。畢竟我們已經來這裏好久了。”
“我……我頭上有沒有白頭發?”
“白頭發?沒有啦,你……還早呢。”
“可是,可是你有白頭發了啊!”
“是嗎?”桑谷隽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喃喃道,“原來我們進來這麽久了。”
這些年相處下來,燕其羽已經不在桑谷隽面前掩飾什麽了,話裏帶着哭音:“進來這麽久了,可我們什麽都沒做!難道,難道我們要這樣待到死不成!”
“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麽樣呢?”桑谷隽說,“其實就算在外面,我們又能怎麽樣?除了多一些人,日子還是這樣過啊。就算能在人群裏出類拔萃、建功立業,到頭來也不過如此罷了。”
“到頭來也不過如此?”燕其羽喃喃道,“那我們還生下來幹什麽?給造物主當扯線的玩偶麽?”她突然想起了仇皇:“我以前總想逃脫仇皇的控制,就是因爲不想做一個玩偶。爲了得到所謂的自由,我甚至冒着被他殺掉的危險!可現在想來,我這樣子活着和以前又有什麽不一樣?我是自由了,可以天南地北到處飛——可我還是覺得這活法不是我想要的!”
桑谷隽道:“那你想怎麽樣活着?”
燕其羽被他這句話問得怔住了:“我想怎麽樣?”是啊,就算離開這個明顯是幻象的世界,回到那個現實中的世界,她又能怎麽樣?追求權力,樹立威名,還是建立事業?或許那些男人會這樣來打發他們的一生吧。可自己呢?自己到底想怎麽樣?
“燕姑娘……”桑谷隽仿佛想到了什麽,“其實,我們浪費了很多時間。”
“浪費?”
“嗯,這些年來,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向你開口,因爲總想找到我們想找的東西,或者離開這個世界以後再提,可現在……也許等不到我們找到我們要的東西,我們就已經老了。也許要到死我們才能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所以我……”
燕其羽知道桑谷隽想說什麽。一直以來她都避免自己去考慮這個問題,可也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她不想桑谷隽說出口,因爲她不知自己該如何抉擇,也不知自己會如何抉擇——然而她卻沒法讓桑谷隽不開口。
“燕姑娘……我,我們……我想,假如我們這輩子什麽都沒找到,既找不到那快被我們忘記的東西,也沒法擺脫這個世界,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把握好身邊的一些……一些我們能夠抓住的東西?”
燕其羽不說話。
桑谷隽結結巴巴地說:“燕姑娘,你……我……”
燕其羽一閉眼,一股狂風卷起,把她垂直吹起,直向天心!
桑谷隽在下面叫道:“燕姑娘!你幹什麽?”
燕其羽咬牙道:“我突然想明白了!這些年來我們東西南北、山川海嶽都闖過了,就隻剩下一個地方沒試過,那就是天頂!出口一定是在那裏的!一定!”她也不知道桑谷隽是否能夠聽見,隻是催發自己所有的力量,調動天地間的靈力不斷地向上飛去。桑谷隽的幻蝶能達到的高度比她矮得多,可即使是最強烈的罡風也有極限在!燕其羽漸漸覺得呼吸不暢,周圍似乎連風也沒法攪動了,她還在努力着:“堅持!堅持!也許再進一步就成功突破了!”
然而到了最後,她再用功也沒法前進,她甚至發現自己的身體不是在往上升,而是在往下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