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團主給我零花的,我平常也花不了那麽多。”蓮蓬說,“其實團主爲什麽看得起我,我也猜出了一二。說到底,他還是想放長線釣大魚。你拿着,這點錢對你來說不算什麽,但卻省了一頓難堪。”
說着穿起外衣,披好袍子。桑谷隽心裏竟有一點不舍,道:“蓮蓬姐姐……”
蓮蓬笑道:“别叫我姐姐,我有多大啊,隻怕比你還小些。”
“嗯。”桑谷隽說,“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麽?”
“見我幹什麽?”
“不知道。”桑谷隽說:“跟你說說話,感覺很舒服。我終于知道小姬爲什麽喜歡你了。”
蓮蓬眼光下垂,随即搖頭說,“見到他跟他說,讓他不要再來了。”說完轉身出門,再無一點猶豫。
桑谷隽望着帳門,不知玄想了多久,這才起身,收了天蠶絲,邁步出門。門口那個老女人早已等候在那裏。桑谷隽手一丢,看也不看一眼地把整包錢丢給她,也不理會趕來恭維的姚槐,自顧自離去了。
姚槐看着他遠去的身影,心中罵道:“這些公子哥兒可真難伺候!可就奇怪,蓮蓬那女人偏能搞定他們!這女人到底有什麽手段,以後可得留心留心。”
回到居所,申屠畔已經不告而别。姚槐心中不悅,但想始均厲所要的消息已經到手,這次的任務能交代過去了,便即釋懷。
申屠畔借着夜色從巫舞團的側門溜了出來,連轉幾個彎,直到回頭看不見那幾座帳篷了,才放慢腳步。
“你究竟在逃避什麽?”心裏有一個聲音問他。
“逃避?沒有,我隻是不想被人發現罷了。”
“是嗎?但看起來卻不是這樣子。其實,是姚槐的那番話讓你不安,是吧?”
“不!不是。”
“你看不起姚槐,可現在卻和他做着一樣的事情!”
“不!不是的!我和他不同!我是迫不得已,而且,我也不是爲了我自己,而是爲了我的族人。”
“族人隻不過是你的借口。”
“不,不是。我并不怕死,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我的族人就這樣滅絕!其實,如果不是我和北狄私下達成了協議,我們根本挨不到有莘不破的出現。而且有莘不破也完全是多管閑事,北狄的襲擊隻是要讓我們不……那有莘不破就算不出現,北狄也會另外找個理由撤退的。”
“看來,你一點也沒有感激有莘不破的意思。”
“當然!我爲什麽要感激他!不但他,就連公劉大人也根本不值得我們信任。沒錯,我們這些年似乎生活得越來越光明了,如果在不死人的情況下,我會選擇這種文明的生活的。可是不行啊。胡人們嫉妒我們,他們容不得我們這些文明人的存在。”
“所以爲了活下去,你甯可和北狄私下達成協議,甯可選擇從文明人降格成野蠻人!”
“我!我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部族!我不要我的族人再流血了,人已經死得太多了。公劉大人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們一直渾渾噩噩和胡人生活在一起不是很好麽?他偏偏要搞出那麽多事情來,讓我們覺醒,讓我們懂得什麽所謂的文明!還要用這文明去同化蠻夷!想想就知道!蠻夷的族長們能容得下他嗎!”
“可是,如果公劉成功了呢?”
“成功?不可能成功的。始均厲的力量那麽強大……”
“可是,有窮商隊的出現,也許會改變整個力量對比。”
“有窮?他們才有多少人!”
“人數麽?這是玄道縱橫的時代啊。決定力量對比的,并不是數量,而是高度!有窮商隊那幾個人的實力,你應該見識到了。他們那些人中,至少有三四個不在姬慶節之下,甚至足以和始均厲争一日之雄長!有窮的出現,已經讓勝利向華族這邊傾斜了,你難道不是這樣認爲的嗎?”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其實,你心裏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對麽?”
“不!”
“不肯承認麽?真是可笑啊。你爲了避免敗亡而做了叛徒,誰知道到頭來勝利卻将落在自己的母族這邊,那你的背叛又算什麽?你的所謂苦心又成了什麽?笑話!對,變成一個滑稽的笑話!”
“不!不是的!始均厲不可能失敗的。”
“哦,是的。你必須幫助始均厲成功,否則你的背叛就變得沒有價值。可是……這還是你背叛的初衷麽?”
申屠畔瘋狂地、無目的地逃跑着,突然跪倒在地面上。
“其實不管初衷是什麽,你已經沒有後路可以退了。你隻能繼續走下去。”
“……可我……我能怎麽辦?”
“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第一步,是把礙事的人剔除出去。對,就是有窮那批人。你并不承認有莘不破是申屠氏的恩人,所以對你來說,出賣他們沒什麽,根本不必遭到良心的譴責,不是麽?”
“出賣……有窮商隊?”
“對。出賣有窮商隊。隻要有窮商隊消失了,那一切都會回歸到原先的樣子。讓公劉和始均厲在沒有外力介入的情況下,公平地決一勝負!然後,你再選擇其中的勝利者。”
“回歸原先的樣子……”
“總之,打破整個局面的,就是那從天而降的有窮商隊,隻要他們消失,那麽命運就會重新走上正軌。”
“可,可是怎麽出賣他們呢?他們太強了,在他們面前,我根本就無反抗的餘地。”
“不是要你直接去對付他們,你隻要把他們賣了,賣給始均厲。”
“可怎麽賣呢?”
“提前通知始均厲在十二連峰之外布下陷阱,再把他們引過去。”
“引過去……”
“對。設置陷阱的事情你可以完全不用理會,交給始均厲這邊。你隻需要提供一個誘餌。”
“誘餌?什麽誘餌?有什麽誘餌能把有窮那群人引誘出去?”
“這個誘餌,當然必須是對有窮商隊來說很重要的人,重要到有莘不破會不顧一切沖出去。但同時又必須是比較弱小的人,這樣你才有可能把人抓住。”
“可是,有窮有這樣的人麽?”
突然間,申屠畔腦中閃過一個影像:那是一個看來很嬌弱的女孩子,在銅車中微微露出她清麗的臉龐——那個女人!
申屠畔想起來了,她似乎就是有莘不破的女人!叫什麽來着?雒靈!對。有莘不破介紹她的時候,那種語氣,沒錯,就是他的女人。她看起來很嬌弱,應該不難對付。可是,這樣重要的女人應該會受到有窮商隊嚴密的保護才對。
我怎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抓到她呢?
想到這裏,申屠畔心頭劇震:“我……我在想些什麽啊!難道我真的要親手削弱母族的優勢嗎?不,不行!如果是北狄占據絕對優勢,我投降可以說是不得已,但現在華族已經有勝利的希望了,我不能這樣做!我,我要懸崖勒馬!”
“懸崖勒馬?”心裏那個聲音毫不留情地打擊他,“你已經沒有退路了,始均厲一句話,就能讓你身敗名裂!你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把有窮賣給北狄。那樣子就算邰城最後淪陷了,申屠氏一族也能在蠻夷中活下去——一切仍然會像你當初想的那樣!”
“不!不行!而且我也沒能力做到!有窮的守衛一定很嚴密,不可能無聲無息把對他們那麽重要的一個女人擄出來的。”
申屠畔拼命地抵抗着,蓦地一擡頭,他當場就呆住了。
一個女人伏在不遠處。她的腳好像扭傷了,而且身子似乎很虛弱,看起來像是受到什麽咒語的禁制。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女人竟然就是銅車松抱中露出半邊臉的那個女人!有莘不破的女人!
雒靈!
進退兩不宜
這裏是東城一個很偏僻的所在,四處靜悄悄的,除了申屠畔和雒靈之外沒有第三個人影。可是,這個女人爲什麽會在這裏!
“你……”申屠畔嘗試着問雒靈,“你怎麽會在這裏?有莘……有莘公子他們呢?”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仍然沒見到一個人。
雒靈擡頭望着他,似乎沒法說話,她的眼光似乎在向申屠畔求援。但申屠畔心中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誘惑着他:“不管她爲什麽會在這裏,總之,現在是天賜良機!把她帶到姚槐那裏去!拿下她身上一件信物,然後算好時間,去告訴姬慶節自己發現了一些奇怪的蛛絲馬迹!其他的事情,始均厲自然會有打算!”
“不!不可以!走了這一步,我就萬劫不複了。”
“不走這一步,你一樣萬劫不複!”
“可,可是……”
“成功就在眼前!那個本來萬難得到的獵物就在你的眼前了!隻要你一伸手,對,一伸手就能改變整個西北的格局!”
“可是……”
“退一步,你就什麽都不是,甚至連做叛徒都嫌滑稽——哪有人背叛勝利者而去投靠失敗者的?可進一步,一切将回到正常的軌道,你将成爲影響曆史的人物!”
申屠畔的面目逐漸猙獰起來,一步步向雒靈走去。
城牆上,燕其羽望着北方發呆。
“怎麽了?”問的人是羿令符。邰的一個将領告訴他又有一個女人站在城牆上,神情奇怪,他們不敢造次,又怕和上次一樣。羿令符得到姬慶節的轉告,前來探視。
“我的羽毛。”
“羽毛?”
“還記得我撕下來的羽毛麽?”燕其羽撫摸着手中的一片白羽,羿令符知道這片羽毛是她的翅膀所化,“我是說,另一片。”
“我知道。”羿令符道,“在天山的時候,好像你說那片羽毛托着你弟弟飛向北方去了。可惜當時龍爪剛剛飛脫了力,你的元氣也耗損得太過厲害,都沒辦法追上去。”
“嗯。我記得那片羽毛是我交給你的。後來你又交給川穹了?”
“沒有。”羿令符道:“我交給了江離。因爲當時我就要去對付仇皇,你知道的,江離是個可以信賴的人。而且,我臨走時有種預感,覺得把羽毛放在江離那裏比較合适。”
“嗯,你的預感應該沒錯。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那羽毛确實陪伴在川穹身邊,在天山我們都感應到了,不是嗎?”燕其羽說,“而且……你還記得你邀我同行時說的話麽?”
“你是指……”
“預感,你的另一個預感。”燕其羽道:“你說你覺得和你們同行,我會和川穹重逢。我想,你的這個預感也會變成現實的。”
“哦,”羿令符目光閃爍,“你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麽?”
“嗯,在北方!我的羽毛正在靠近。”燕其羽撫摸了一下後背已經合吻了的傷口,“或許明天,或後天,或許大後天,我們就能見到川穹——至少能見到我的白羽。”
羿令符沉思着,正想說什麽,突然驺吾躍了過來,它的背上,芈壓大聲叫嚷着:“羿哥哥,燕姐姐!出事了!出大事了!”
羿令符不爲所動:“幹嗎這麽慌慌張張的,就算始均厲殺到城底下也用不着這樣。”
芈壓叫道:“始均厲算什麽東西!他殺到城底下,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那還有什麽大事?”
“是雒靈姐姐出事了!”
“雒靈?她能出什麽事情?”
芈壓道:“具體情況不清楚,但申屠畔——就是不破哥哥道上救下來的那個部族的族長,在東城巡視的時候,遠遠看見兩個行蹤詭異的人把雒靈姐姐擄走了。”
羿令符冷笑道:“鬼話!”
“可是,他撿到了雒靈姐姐的衣角啊。”
“衣角?”
“嗯,他發現有異的時候趕了上去,隻是隔得太遠了追不上,但卻在灌木上撿到了一片衣角。不破哥哥一看就臉色大變,應該沒錯。”
羿令符沉吟不語,芈壓叫道:“你快來覆翼小築商量一下吧,不破哥哥都快急死了!”
羿令符看了燕其羽一眼,燕其羽道:“我就不去了。你們幾個連仇皇大人都對付得了,天底下沒什麽你們做不到的。有什麽要幫忙的再吱個聲。”
“嗯,好。你也不要太着急,該重逢的,會重逢的。”說着他下了城,不慌不忙随芈壓而去。
覆翼小築内,有莘不破暴跳如雷,桑谷隽在旁邊皺眉,姬慶節面有慚色。
有莘不破一見羿令符,沖上來叫道:“快!老大,把龍爪秃鷹放出去找人!”
羿令符哼了一聲,道:“急什麽!”
“你竟然說急什麽!”有莘不破吼道,“雒靈被人抓走了啊!”
羿令符冷笑道:“抓走?誰有這麽大的本事?”
“這,這……申屠大哥,你來說。”
“是。”申屠畔言簡意赅,“我隻遠遠看到三個背影,其中一個被人夾在腋下無法動彈,似乎遭受什麽禁制。距離有點遠,我追不上,隻在地上撿到一塊衣角。”
羿令符不厭其煩地追問每個細節,申屠畔應對如流,沒有露出半分破綻。
“雒靈一定是中了什麽邪法。”有莘不破道,“一定是這樣的。”
“邪法?”羿令符冷笑道,“什麽邪法?對付你也許能打你個措手不及,對付雒靈!哼!”
“那你說,如果她沒出事,她爲什麽到現在還沒回來!”
羿令符道:“這我就說不準了。”
有莘不破怒道:“說不準!說不準!你也知道自己說不準,卻在這裏大言不慚,說什麽雒靈一定沒事!你,你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要是銀環出了事,看你還能這麽灑脫!”
羿令符臉色一沉:“你瘋魔了麽?在這裏胡說八道!”
有莘不破吼道:“總而言之,你不幫忙就算了,我自己去找!”說着便沖了出去。
芈壓叫道:“不破哥哥。”就要跟出去,卻被羿令符喝住:“你給我站住!”
芈壓道:“可是……”
羿令符道:“你傷勢還沒全好,别到處亂跑。在商隊離開邰城之前,不準你踏出城門半步!”
芈壓張了張嘴想抗議,可看到羿令符的臉色卻不敢說話。他見慣了這個男人冷着臉,卻還沒見過他黑着臉,心道:“羿哥哥好像很生氣,他現在的樣子好可怕,比仇皇還可怕。”
桑谷隽見羿令符喝住了芈壓,站起身來拍拍手道:“我去吧。”
羿令符點了點頭道:“好好看着他,别讓他亂來。我沒趕上來之前他要是想往北狄的大營闖,就用天蠶絲暗算,把他綁住!”
桑谷隽笑道:“暗算他麽?那倒有趣得緊。”笑聲猶在,人已消失。
姬慶節吩咐申屠畔:“你會同南宮将軍,給我到東城好好搜索一遍,務必找出奸細!”
申屠畔答應着去了。
羿令符想起一事來:“這位申屠先生在東城看到雒靈,也是奉了姬兄的命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