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谷隽看看燕其羽,再看看羿令符,雖然他不知道羿令符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聽來似乎對留下燕其羽大有作用,便幫腔說:“這男人的預感很準的,燕姑娘,就……留下來吧。”
燕其羽側過身,望着羿令符:“你是說,我跟着你們會遇到川穹?”
“我有這個預感,卻沒什麽理由。”
川穹是誰?桑谷隽看看羿令符,再看看燕其羽,想問,在這個氛圍中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怕不大方便。”燕其羽猶豫着說。
桑谷隽一聽大喜:“不會不會!怎麽會不方便!你可以……”他正想說“你可以住在我的無礙”,但一轉念卻覺得不妥。
“你可以和雒靈住一起。”羿令符道,“不破不在,雒靈一個女孩子,也需要人陪陪。”
桑谷隽忙和道:“對!對!”
見燕其羽沒反對,羿令符又問天狗道:“常羊兄,可有興趣到中原一遊?”
常羊季守卻笑道:“很多年前,我哥哥曾在我家地窖裏埋下十幾壇好酒。”
“嗯。”
常羊季守說道:“經過了這麽多年,我想現在一定很香、很醇,拿來作送别之醉正合适。”
羿令符沒說話,桑谷隽卻忍不住道:“天狗你不和我們一起到中原看看?你一個人在這裏……”
“不是我一個,死去的人的屍骨都埋在這裏。我父母,我二哥,還有……嫂子……”常羊季守道,“至于活着的,還有一個大哥。”
“可是他……”
“桑兄!”常羊季守再次打斷了他,笑道,“難道你不想嘗嘗我父親親手釀造、我兄長親手埋藏的好酒麽?”
救人之劍
酒已喝過,人亦已作别。
天狗常羊季守倚劍而坐,左手半壇陳酒,右手一柄破劍。好酒經過多年而更醇,破劍雖經再造仍然是破劍。
“大哥,你來了。”
天狼常羊伯寇聽到聲音,突然不知從何處出現。“你知道我要來,還敢喝酒?”
天狗一舉酒壇:“看,這壇酒是‘假的’。還記得這幾個符号麽?”酒壇底刻了個幼稚的骷髅形狀:“我十二歲那年,偷偷摸進來,把它偷了出來。”天狗沉浸在回憶之中:“……誰知道被二哥發現了。不過二哥發現後卻把我帶到峽谷後那個小山洞裏,正準備一起暢飲,就在那時候你闖了進來……”
說到這裏,天狗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天狼卻一點表情都沒有。
“陳年舊事,說它作甚!”
天狗不理會兄長的打斷,繼續說:“最後的結果,當然是我們三兄弟一起把酒喝光了。哈哈哈,然後我們又另外偷了一壇新酒灌進去,由我偷偷溜進地窖埋好。你和二哥……”
劍光一閃,如閃電劃過,兩條人影交錯,天狗的左袖斷了,但他的話卻沒斷:“……就在外面把風。”
“你啰唆完沒有?”
六個字,一百零八劍。天狗臉上多了三道疤痕。
“當年我們其實很幸福的,不是嗎?”天狗拔地而起,在半空中翻轉了三十六轉,避開了天狼的亂風劍勢,“當年我有父母,有兄長,還有年幼的侄子。而你的生活就更完滿了……”
天狗的劍芒化作一圈銀光,把天狼劍激起的風沙卸掉。“你不但有父母兄弟,還有個溫柔的妻子,乖巧伶俐的……哇!”常羊季守真氣蓦地不繼,噴出一口血來,但他的劍仍守得很嚴密,“……乖巧伶俐的兒子。你不知道,我當時可有多嫉妒你啊。”
說完這句話天狗的左手斷了。
天狼停住了劍,冷冷道:“我教你劍法的時候怎麽說來着?專心!”
“大哥,你還記得教我劍法的情景?”趁他說話,天狼又連攻三十六劍,傷了他的左腿。
天狗卻沒有因爲傷勢而中斷,他繼續說道:“從我幾歲開始來着?忘了,每次教完我劍法,你就會進入天山深處去探尋血劍的蹤迹。”
天狗的左眼瞎了,眼球挑在天狼的劍尖上。
“可是,每次你都沒有按約定的時間回來。那些日子裏,每天晚上嫂子都會在峽谷口眺望……嘿!”天狼劍傷了他的咽喉,天狗開始發現呼吸有些困難,要說話卻會牽痛聲帶,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那情景,從我不太懂事,一直持續到我開始懂事。二哥要保護家人不能離開峽谷。從十四歲那年,我開始去找你——爲了嫂子。然而沒有一次能把你找回來。唉……大哥,我要怎麽樣才能把你帶回來啊。”
說完這句話,天狗的呼吸突然爲之一窒,天狗劍掉在地上——連着他的右手。
天狼劍再次停住,因爲常羊伯寇知道自己已經赢了。“小狗,這次你死定了。以前我不知道你不死的秘密,但是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你其實隻是一具僵屍!隻要我找到你屍氣的會聚點,你就完了!徹底地完了!再也不能爬起來給我礙手礙腳。”
常羊季守睜着右眼,單腳站立着,歎息道:“大哥,我說了這麽久,原來你沒在聽啊。”
“聽?哈哈!”天狼狂笑道,“我的生命已經完全獻給了劍道!你所說的那些廢話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劍道?”天狗笑了,血從他咽喉裂開處不住流下,“真正的劍道,你連邊都還沒摸到!”
“胡說!”
“大哥,我們兄弟倆鬥了這麽多年,我說過一次假話嗎?”
“哼。”天狼舉起劍,“我找到你那個死穴了,你死吧。咦,這是什麽?”
天狗沒有動,但天狼卻感到周圍全變了。但到底什麽東西變了,他卻說不上來。
“發現了。”天狗笑了,笑得就像當初在山洞裏,聽見大哥說“一起喝吧”。
“這……這是什麽劍法?不!這……這是劍法嗎?”天狼的眼前晃過一幕幕親切的畫面:盜酒、共飲、傳劍、尋兄、望夫……天狗費了那麽多口舌他一句也沒聽進去的話,忽然間全部從他自己的心裏冒出來。
“劍法?”天狗說,“我也不知道。這是我看到芈壓的傷口以後,悟到的東西。”
天狼卻沒有注意到他這句話,他隻是狂吼着:“爲什麽會這樣?心裏爲什麽會這樣暖和?這些東西,我應該早就抛棄掉了!”
天狗淡淡道:“隻是你以爲自己已經抛棄掉了而已。”
“你給我住口!”天狼咆哮起來,“殺了你!隻要殺了你,就什麽都完結了!”
天狼劍在主人的瘋狂中刺入了天狗屍氣的會聚點,天狗的身體開始腐爛——迅速地腐爛。
“哈哈,我終于殺死你了,我終于殺死你了!我赢了,我赢了!”
“是麽?那你爲什麽流淚?”天狼蓦地向天狗望去:弟弟的眼睛還沒有腐爛,正看着他。可剛才那句話卻不是天狗說的。
“流淚?”他一抹臉,“淚?爲什麽會有淚?這東西我應該早就沒有了才對!”
“隻是你以爲已經沒有了而已。”
天狼再次向天狗看去,弟弟的眼睛也開始腐爛了,但那眼眶還是在瞪着天狼。弟弟的喉嚨早已化成灰燼,說話的當然不是他!常羊伯寇一腳把天狗早已不成人形的屍身踢散,骨灰随着風到處飄揚。
“是你在說話,是不是?”
“不是。”
“是!”
“你說是,那就是吧。”
天狼突然間好像想到了什麽,抱着頭,大哭逃進峽谷深處——而那裏正是他家人埋骨的所在。
天狗常羊季守的骨灰散盡以後,一塊雪魄冰心掉落在地上。夕陽下,晶瑩剔透的雪魄冰心映出一個少年的身影。
時間回到十年前,一個少年向峽谷口奔跑過來,歡呼着:“嫂子……我把大哥帶回來了!嫂子……”
農神後稷的後人
有莘不破飛足向東。他并非一味狂奔,一路上調節内息真氣,幾千裏奔波下來,非但沒有傷到元氣,相反,他每每在真氣耗盡之際,體悟出絕處逢生的境界。
他的速度仍然稍微遜于那血影,但差距也不大。由于他每天休息的時間要比都雄魁來得短,所以兩人的距離其實是在慢慢接近。
有莘不破知道,隻要再過三天,他就能抓住血影的尾梢。然而他遇到麻煩了。
踏出荒漠,渡過黃河,景物漸漸不再荒涼,山川漸漸與中原相近,慢慢地有了些人煙和部族。這一天,有莘不破見到了屍體——遍地的屍體。不是劍客,不是戰士,而是平民。數百個男女老幼,狼藉躺滿了一地。這些百姓的衣裳雖然敝舊,但仍然可以看出是衣冠之族。以中原爲圓心來看,這裏仍然僻處西北,華夏的血裔能延伸到這個地方實屬不易,此時遭到覆滅,雖然數百人相對于中原的人口來說不過如黃河裏的一缽水,但對于炎黃文化的西擴而言卻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如果在平時,有莘不破一定會停下來看個究竟。然而現在他卻隻是停了一停,終于一咬牙,疾沖向前,每一腳都落在屍體間的縫隙中,不敢踩到以免亵渎了他們。
“羿令符他們跟來應該會處理吧。”有莘不破想。然而不久他就遇到了第二批屍體。
這裏是一個村莊,規模不大,此刻已經成爲灰燼。死去的人裏面以老弱居多,其次是一些壯年,孩童較少,有些屍體手中還握着木棍,可以看出些抵抗的痕迹。有莘不破閉一閉眼,禱告一聲,繼續東行,但腳步已經有些虛浮。
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方面因爲天性,一方面因爲年齡。然而祖父的以身作則,老師的諄諄教誨,還有近年來江離的潛移默化,其實遠比他自己承認的還要來得深刻。所以他在大相柳湖時才會那麽義憤,在此刻才會良心不安。
這兩次停留讓有莘不破又和血影拉開了一小段距離,然而有莘不破還是能追蹤得上。背後那輪紅日漸漸下沉,在往日這個時候血影也差不多該停下來歇一歇了,然而這次竟然沒有半分停頓的意思。
有莘不破隻覺得體内的真氣漸漸穢濁,然而他還是咬緊牙關堅持着。西山上落日隻剩下半輪,東方的平原上隐隐傳來殺伐之聲。有莘不破有些擔心,但他最怕看到的事情終于擺在了他面前。
“蠻族,果然是蠻族!”
數百蠻族身披獸皮,腳跨劣馬,正沖擊着千餘華夏衣冠。
“哦哦……”一個蠻族用咬音不準的陽城話高喊着,“披發左衽,不殺!”
然而沒有人響應他的話,他們甯肯用頭去撞石杵,用脖子去迎接鈍刀。一個嬰兒的頭顱飛向有莘不破,落在他腳下。有莘不破終于忍不住了,大吼一聲沖進了人群,鬼王刀拔出開始飲血。
蠻族和華族交錯在一起,有莘不破也沒法子用大旋風斬之類的絕招。隻是發揮女房将軍24所教的戰鬥技巧,把一個個蠻族斬殺于馬上。
“呼——”華族人群的中心似乎有人發出什麽号令,華族能戰鬥的男人開始向那裏靠攏,有意和蠻族拉開距離,蠻族又都被有莘不破吸引了注意力,兩邊人馬漸漸分離。有莘不破心中道:“這群人中有高人在,看出了局勢的變化!這個命令大合我心。”于是他發動氤氲紫氣,一個小旋風斬,把三百多個蠻族卷了進去,刀罡撕裂了他們的血肉,結束了他們的生命。
蠻族主力垮掉以後,剩下的人零星逃散。華族人群中有人呼喊道:“别放過一個!”有華族的幾十個戰士四面八方沖了出去堵截。有莘不破腳下不停,鬼王刀就如同一把飛來神兵一樣四處穿梭,把餘下的蠻族殺得一個不剩。
赢得了戰鬥,救下上千條性命,但有莘不破心裏卻一點高興的勁都沒有。這一戰費了将近半個時辰,血影早已連尾梢也看不到了。就算現在追上去,隻怕要十五天才能彌補回這段差距,要到十八天以後才能蹑到血影的末梢,十八天?如果保持這段時間來的速度,早到夏都了。
夏都!想到這個地方他不禁微微發抖。他這半年來雖然遠處西陲,卻不是不知道中原的局勢。以自己的身份,不要說到夏都,隻怕才進入甸服便立刻身陷險境!
“大哥哥,大哥哥!”
一個童聲把有莘不破喚醒,兩個孩子正站在他身邊望着他,其中一個男孩子正捧着一個陶壺,壺中晃蕩着水聲。“喝水!”兩個孩子衣裳褴褛,眼神中卻充滿了興奮與崇拜,“大哥哥,喝水。”
“謝謝。”有莘不破仰頭灌下。一個孩子問道:“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我?嗯,我叫有莘不破。”
“哦!”那男孩一路歡呼,跳着向族人跑去,“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救了我們的英雄叫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一怔,英雄?這樣一個詞從一個天真的孩子口中呼喚出來,竟然比老師的教誨更能觸動他的心。
“大哥哥。”另外一個看來比較害羞的孩子還站在他身邊,“你不高興嗎?”
“啊,不是。”有莘不破确實有些怅惘的,追血祖的事情看來得擱下了。他隻得寬慰自己:“就算追上了又怎麽樣?我打得過他嗎?我原先追上來也隻是存着僥幸的念頭而已。算了,等齊羿令符他們,大家再一起想想辦法。都雄魁既然是生擒江離,想來暫時沒有殺害他的意思!”他回過神來,問那孩子:“剛才你們問了我的名字,你呢?你叫什麽?”
留在他身邊的這個孩子并沒有打擾他思考,隻是在他旁邊靜靜地站着,這時聽見,才回答說:“我叫小琪。”
小琪看來才十歲左右,身體還沒有長開,加上衣衫破爛,臉上全是血污,說話行事顯然沒剛才那個男孩放得開,有莘不破問道:“你是個女孩子吧?”
小琪點了點頭,眼珠子一溜,怯怯說道:“我是女孩子,小達是男孩子。”
“小達?就是剛才問我名字的小弟弟?”
“對。他是申屠畔大人的兒子。”
“申屠畔?”
“嗯,是我們的首領。”
申屠畔是個精幹的男子,一身千錘百煉的肌肉,一雙看破世情的眼睛。他受了不輕的傷,躺在牛車上,看見有莘不破,掙紮着要下來行禮,卻被有莘不破按住了。
“多謝英雄相救。”
“英雄什麽的不要再叫了,聽着怪别扭的。稱我的姓名吧。”
申屠畔微微一笑:“有莘公子。”
有莘不破說道:“你們到底是哪一族的人?怎麽會和這些蠻子結上仇恨的?”
申屠畔擡起頭,道:“我們乃是軒轅之後,帝喾後裔!至于這些蠻子,蠻人和我們本來就勢不兩立,特别是公劉25大人回複我族衣冠以後,更惹來他們的嫉恨!”
“公劉大人?”
申屠畔道:“說來話長,不如我們先紮下營寨再說,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