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看住你比較要緊。上次你用血影控制了那孩子的手讓他殺人。誰知道這次你還會幹出什麽事情來?再說,靈兒也已經長大了,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雒靈回過頭來,把盒子還給江離。
江離沒有問她“看了麽”,也沒有問她“怎麽樣”,隻是靜靜地看着她。雒靈也沒有說話的意思,隻是靜靜地看着月光。
“你說,明天會怎樣?”雒靈終于還是開口了。
“明天?”
“嗯,明天。桑谷隽既然失陷,不破應該坐不住了。”
江離道:“他應該能忍到明天中午。這點耐性,不破還是有的。不過,明天就再沒有人能在血道攔住他了。就算血霧合攏,他拼着全身精血被吞噬得幹幹淨淨也會闖進來!”
“你比我還了解他。”雒靈道,“你知道麽,你被燕其羽拿住之後,他可有多着急!”
江離笑道:“他要是被拿住,我也會着急的。”
“看着他着急的樣子,我在想……”雒靈遲疑着,終于說了出來,“我在想如果有一天被抓住的人是我,他是不是也會這麽着急。”
江離一怔,道:“你爲什麽會想到這種問題?”
雒靈道:“我在想,在他的心裏,到底是你重要一點,還是我重要一點……”
江離目瞪口呆地看着雒靈,許久,終于道:“你……你不會是在吃我的醋吧?”
雒靈看着自己的赤足,道:“不行嗎?”
江離失聲道:“可我隻是不破的朋友!”
“隻是朋友?那我是什麽?”雒靈道,“有很多話,他跟你說,卻不跟我說。”
江離笑道:“這很正常啊。有些話本來就是……就是和朋友說比較合适。”
“有這樣的事?”雒靈道,“可問題是,他什麽都不跟我說。有什麽事情,也不跟我商量。”
江離突然發現自己一點都不了解眼前這個女孩子。說她是個小女人,她在處理大事的時候又顯得那麽從容、那麽明智。雖然她外表看起來隻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但無論是眼高過頂的羿令符,還是被仇皇看出“骨子裏透着傲氣”的江離都不敢懷疑她作爲心宗下一代傳人的實力。然而此刻江離推翻了以前自己對雒靈的看法,原來自己以前看到的,僅僅是這個女孩子的一個側面而已。
雒靈問道:“你在想什麽?”
江離笑道:“你想知道?”
“說說。”
江離道:“我知道了你和不破的來曆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你們倆的相遇是心宗的陰謀’!後來,共處一段日子以後,我漸漸地改變了這種看法。不過我仍然認爲,假如你順利地成爲不破的妻子,而不破又順利地成爲天下的共主,那心宗的影響力将因你而遍布天下。甚至取代太一宗,成爲新的四宗之首!因爲無論是你的風範還是你的智慧,一旦坐在那個位置上,一定會引來民衆對你的仰慕,甚至崇拜。”
雒靈饒有興趣地聽着,卻不插口。
“可是,我突然發現,也許我錯了。”江離道,“假如真有那麽一天,事情真的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發展的話,那麽你大概不會坐在不破旁邊,供天下人頂禮膜拜,而是躲在深宮裏,插插花兒,逗逗雀兒。關于你的一切,天下人所能知道的,除了傳說,還是傳說。”
“或許會如你所說吧。不過,你剛才說‘我們所希望的那樣’……”雒靈道,“你所說的希望,是怎樣的?”
江離笑了笑,道:“我修我的天道,有莘不破行他的王道,羿令符把大钺(yuè)19威鎮四夷,桑谷隽和芈壓兩人保境安民,天下太平,萬事如意。”
雒靈微微笑了:“那我呢?”
江離道:“剛才說了,你在後宮裏插花逗雀兒。”
“你想得可真是完美啊。”雒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可惜你還是搞錯了一件事情。”
“哦?”
雒靈道:“你剛才說‘我們’,誰跟你‘我們’啊?不破?羿令符?桑谷隽?我?都不是。每個人想的都和你不同!”
江離怔住了,神色也黯然下來,說道:“你說的沒錯,這的确隻是我的想法。”
“把大钺,威震四夷?”雒靈道,“或許羿令符小時候想過吧。可現在對他來說這些根本就不重要了。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也許就是如何把不破送回亳都去。其他的事情,他都隻是在應付着。送回亳都之後會怎麽樣?我想,不破回到亳都的時候,就是羿令符這個男人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就是他和我們分别的時候。”
江離欣賞地望着雒靈,眼前這個女孩在說話的時候,神情是如此平靜,可她所說的話卻句句在旁聽者心中掀起狂瀾。
“至于桑谷隽……保境安民的未來對他而言還太遙遠。現在盤結在他心裏的,是仇恨!”雒靈道,“他現在還沒有向夏都沖去,隻是因爲他知道自己的實力還有待培鍛。然而他無時無刻不在等待着那個時機的到來。報仇之後的事情呢?”雒靈的話仿佛在預告着某種别人不願面對的命運:“假如他能夠報仇,而且報仇之後還能活下來的話,那他也一定不是現在的桑谷隽了。因爲這場報複太艱難了。做一件太艱難的事情,中間難免會發生一些事情。而有些事情,是會令人連人生理念也一并改變的。”
江離不得不承認,雒靈的話比他一廂情願的幻想更加逼近真相。他對這個女孩的想法又有些變了:這真是剛才那個胡亂吃醋的女孩子麽?爲什麽她可以如此冷酷地來預告别人的人生?這些事情,連江離也不願意去想它。
說完桑谷隽,雒靈停了下來,很久很久,才說:“不破的夢想,你隻怕比我清楚吧。”
江離歎了一口氣,道:“他想去流浪,如果我們這次打赢了血祖,我想他也許會沿着劍道繼續西行,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你不希望他這樣?”
“成湯沒有其他合适的繼承人,”江離道,“不破這麽一走,東方遲早會大亂的。如果成湯成爲九州共主,那麽大亂的就是整個天下。”
雒靈道:“師父說得的沒錯,你們太一宗的人,就是這麽熱心。”
江離道:“生靈塗炭豈是我輩所願?如果有可能,你難道不會盡一份力麽?”
“盡一份力就能改變麽?我隻是一個小女子而已。”雒靈淡淡道,“再說,生靈塗炭,又關我何事?”她不理會江離皺起的眉頭,繼續道:“我在想,假如這件事情結束以後我們都還沒死,而不破又執意西行……你說我們會怎麽樣?”
江離道:“羿令符不會讓商隊繼續往西的。”
“商隊?你說這句話明顯是在推卸,在逃避,把擔子扔給羿令符。可是,這個商隊還能改變不破的意向嗎?”雒靈道,“如果說在祝融道上,不破對商隊還有一點新鮮感的話,那現在這三十六輛銅車在他眼中就已完全變成一種累贅。羿令符沒法讓他掉頭的。能讓他掉頭的人,隻有一個。”
江離道:“你?”
雒靈卻道:“你。”
“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江離抱起雙腿,下巴抵在膝蓋上,“不知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裏,你們發生了什麽事情。也許有莘不破顯得很記挂我吧,但那并不代表我在他心裏的地位比羿令符、芈壓或桑谷隽重要。他記挂,僅僅因爲我處在危險中罷了。換作其他的夥伴也會這樣的。”
雒靈淡淡道:“是嗎?”她雖然問了,卻并沒有期待江離回答的意思。江離聽了,也沒有回答她。
雒靈道:“這件事情以後,你打算做什麽去?”
“我不知道。”江離道,“師伯數十年前就已經破門而出,師父又去了,如今我也許已經是太一宗唯一的傳人了。以後的路要怎麽走,不但是我個人的事情,也關乎我這個流派、這個學統。然而我到現在連太一宗最根本的東西都還沒搞得很清楚。”
雒靈歎道:“我大概知道你的意向了。不過如果你這樣選擇的話,也許就再沒什麽事情能改變不破的去向了,或許……或許這件事情結束以後,就是他和我們分别的時候了。”
對這句話,江離隻是靜靜地聽着,但馬上就發現這句話不對勁:“我們?羿令符、桑谷隽和芈壓都有東歸的理由,你卻不同。不破就算和我們所有人都分手了,你也應該會在他身邊的,不是麽?”
“跟着他?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知自己會如何選擇。而且……”雒靈道,“他的想法也未必像你想的那樣。也許他會選擇一個人西行也未可知。”
江離不解道:“你爲什麽這樣想?不破跟你說什麽了麽?”
“沒有,他什麽也沒和我說。”雒靈道,“但是,對他來講,解決事情最圓滿的辦法,是我替他懷上一個兒子,然後他就可以讓羿令符把我帶回亳都去承繼成湯的血脈。而他則一個人流浪去……這樣子,他也自由了,家族的責任也完成了。哈哈!”雒靈的臉像被一個不怎麽美的夢蒙了起來:“那可有多圓滿啊。”
江離聽得倒吸一口冷氣,道:“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難道……是你在連山子的眼睛裏看到的?”
“不是,”雒靈的雙眼洩漏出了她内心的憂郁,“如果是外物告訴我的,那我也不會在乎。可告訴我這些的,卻是我的心。”
“你想多了。”江離道,“你真的想得太多了,你把不破想成什麽人了?你以爲,他就把你當成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不是?”
“不是!”江離抗聲道,“絕對不是!”
“那好,我就靜靜地等着,看看是你對,還是我對。”雒靈站了起來,望着天空道,“天亮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解毒
午時二刻。環繞着血谷的血霧又一次現出那道縫隙來。
有莘不破站在血谷之外,手按未出鞘的鬼王刀,大步踏了進去。血道的終點上,燕其羽和血晨正整裝待敵,看見他隻有一個人來,燕其羽警惕地往天上望去,果然看見一個黑點劃過長空,她大驚之下,召來一股旋風托着芭蕉葉向那黑點沖去。
有莘不破一步步地踏過來,沒有加快步伐,也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每一步踏出就像一腳踩在血晨的大動脈上,當有莘不破離他隻有十步的時候,血晨左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這一步,讓他喪失了剛剛鼓起的勇氣。有莘不破沒有使用‘法天象地’,但在血晨眼中,他卻像一個巨人一樣壓迫過來。有莘踏進一步,血晨就後退一步,有莘前進十尺,血晨就後退一丈。這天的血道沒有戰鬥,血霧合攏的時候,有莘不破的後腳跟剛剛踏出血霧最裏面的邊緣。他立定,按刀,逼視着血晨,這個令人厭惡的敵人已經被他擊潰了。
血晨狂吼一聲逃走了,有莘不破沒有撕爛他的身體,沒有毀滅他的元嬰,卻徹底摧垮了他的信心。
燕其羽急急忙忙向羿令符沖去,她沖得太快、太匆忙。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暴露在羿令符的視線之中。羿令符在空中遠不如在地面靈活,可燕其羽不敢冒險。有莘不破說得沒錯,燕其羽的确很怕眼前這個鷹一樣的男人。但有莘不破卻不知道,燕其羽對羿令符不僅僅是忌憚這麽簡單。
羿令符讓她吃了兩次大虧,又兩次都手下留情。兩次失敗讓高傲的燕其羽在羿令符的陰影中低下了頭顱。這個男人的強大折辱了她,但又帶給了她一種虛幻的希望——借助外力來抵抗仇皇、擺脫他的控制。這個微弱的希望她平日裏連想都不敢多想,因爲仇皇太強大了,強大到光是他造出來的工具就所向披靡。然而作爲仇皇最強大的工具——燕其羽在羿令符面前,嘗到了徹底失敗的滋味。
江離的話不足以說動燕其羽背叛仇皇,因爲江離曾是她的手下敗将,哪怕當初那場對決并不公平,但已讓江離在燕其羽的記憶中留下了一點軟弱的印象。
但羿令符卻相反。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男人是那樣強橫,強橫得她不敢面對他的雙眼。
“爲什麽還不動手?”羿令符冷冷道。他手上沒有弓,也沒有箭。但這種近似誇大的無所謂卻讓燕其羽感受到更可怕的壓力。
“你……”燕其羽終于開口了,“你認爲你們真的能對付得了仇皇大人?”
羿令符哼了一聲,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他這态度卻比一個明确的答案更能震撼燕其羽的神經。
在那一瞬間,燕其羽心中似乎也像她的昊天之風一樣,轉了三千六百轉。終于,她咬了咬牙,道:“罷了罷了!我就賭一把吧!就算從此灰飛煙滅,也勝于永世受這無窮無盡的折磨!”
聽了她這句話,羿令符臉上似乎現出一絲驚訝,問道:“你要背叛仇皇?”
“我早就背叛他了!”燕其羽道,“隻是沒有機會,我不敢冒然行動而已。”
羿令符道:“你就算背叛他又能怎樣!你敢和他正面對敵麽?”
燕其羽慘然道:“我當然不敢,也不能!我的元嬰控制在他手裏,隻要血池還在,隻要他一念不熄,轉念間就能令我萬劫不複。”
羿令符道:“既然如此,你跟我說這些,對你對我又有何意?”
燕其羽道:“我可以幫你們做一件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