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谷隽聽得咬牙切齒,幾乎就要罵他“無恥”!就在這時,一直持續不斷的弦聲突然斷了。師韶臉上的神色呈現出一種紊亂的狀态,他不再是回憶,而是深深地陷進了自己的過去。古瑟五十弦一根根地崩斷:“那天,就在我離開大殿一路出宮的時候,我聽見了一個人的低語。在那個人的聲音裏,我看到了一隻蝴蝶……”
“蝴蝶!”這兩個字讓桑谷隽壓住了自己的怒火。
“嘣!”古瑟最後一根弦終于也斷了,師韶空手虛揮虛挑,但樂音非但未曾中斷,反而更加婉轉!
衆人無不心中贊歎:“神乎其技!”但處于回憶旋渦中的師韶卻全沒有顧及旁人的想法,甚至沒有顧及他憑虛彈奏的音樂,他記得的隻有那個女子:“那個人的聲音在我腦中産生了蝴蝶的幻象,這幻象觸及了我内心深處的神秘所在!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也不知道我爲什麽會有這種感覺。我待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了在東海之濱聽到的那個聲音——對!就是那個把我從冥想中叫醒而我卻再也找不到的聲音!我吃了一驚,醒覺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坐在地上,膝蓋上放着一把瑟,而那聲音,正是我所彈奏的曲子!我很高興,我終于把那個聲音演繹出來了!
“‘是《鳳鳴昆岡》麽?’發出那聲低語的人說。
“《鳳鳴昆岡》?啊!原來我那天在東海聽見的是玄鳥鳳凰的鳴叫啊!我被自己彈奏出來的樂音感動着,遲遲不能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再也沒有聲音,我這才失神地離開那裏!”
樂聲開始變得纏綿悱恻,令人缱绻無已。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經過那裏的時候,都會在那裏演奏一首自己最得意、最貼心的曲子。周圍沒有聲音,但我知道她在聽。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我知道,她在的!”
桑谷隽心髒幾乎就要沖出喉腔:是大姐!他遇見的一定是大姐!
“這樣的生活,我多希望能夠無盡地過下去啊!雖然這個時代充滿了恐怖的血腥,雖然那個地方充斥着粉飾過的污穢!但至少有一個知心的人在聽我真心真意的曲子。但是,一切結束得那麽快,正如它來得那麽突然!那天,在妺(mò)喜娘娘39的寝宮裏,大王向我下令,讓我秘密對一個人使用《催魂》!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多問,被侍衛帶到一個陰濕的地方。當我到達那裏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是你!’我當時幾乎崩潰了!是她!是她!爲什麽是她!”
瑟音戛然而斷,整個世界由樂音彌漫突然變成一片死寂!師韶仿佛被什麽噎着,臉憋得通紅,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噴在那五十弦斷盡的古瑟上!幾個年輕人大吃一驚,江離還來不及上前照看他,瑟音卻又重新響起。這次師韶連手都沒有動,但衆人分明聽到一聲聲很微弱的弦震在耳邊輕響。
“我該怎麽辦?”師韶繼續他的述說,“順從大夏王的命令對她使用《催魂》?還是違抗大夏王的命令和她一起死?聽!聽!那就是我那時的心跳聲!那個怯懦的心跳聲!”
但衆人聽到的不是他的怯懦,而是他的悔恨。
“‘來吧,由你來動手,我很高興!’她的聲音裏帶着呻吟,但還是那樣好聽,好聽得讓人心碎!我像着了魔一樣,彈奏起了《催魂》!彈到一半,五十弦全斷了!這時,一縷細絲落在我臉上,我輕輕拈下來,換了舊弦,用那細絲做新弦用!”
桑谷隽心中又是一痛,仔細看那把古瑟的斷弦,果然是天蠶絲!但不知爲什麽他突然不恨眼前這個師韶了,或許是因爲他發現師韶痛得比他更深!
數十根天蠶絲淩空飛起,在師韶面前搭成一個羅網,師韶手指揮動,撥弄絲弦,流動着的幻樂彙聚成真聲。
“‘我叫桑谷馨,很高興有你陪我走完我最後一段路。’這是她最後的聲音!她用這聲音告訴我她的名字。這聲音,還有這名字,永遠永遠地留在這弦上了。哈哈,哈哈!”
師韶笑一聲,吐一口血,連吐三口血,把天蠶絲弦都染紅了。江離有些擔憂他的身體,卻不知道該不該阻止他,望了有莘不破一眼,有莘不破搖了搖頭。
“那天以後,我離開了夏都。在離開之前,我去辭别師父。師父說:‘身爲大夏樂正第十六代繼承人,不能因爲個人的私事而壞了家國大義!’哈!家國大義!我問師父:‘在龍逢的屍體邊彈奏《桃青青》,這算不算家國大義?’師父沒有說話,因爲他無話可說!事實上,自從大夏王屠戮有莘氏以後,師父的音樂便常含悲厭,因此爲大夏王所不喜。但他仍堅持留在夏都,希望等到王道有變,大夏再興。我卻已經完全絕望了!不但對這個王朝絕望,更對自己絕望!
“離開夏都那天,我在師父跟前演奏所有他傳授我的音樂,一項項地演奏、一項項地忘記、一項項地還給他。我演奏的那些音樂在屋宇、在石竅、在雲間——在所有能藏住聲音的地方盤旋着。直到我把管吹破了,把鍾撞缺了,把弦彈斷了,把喉唱啞了——我終于腦中一片空白地離開了師父,離開了夏都。”
師韶停下了手,但空中卻傳來奇怪的聲響。對這聲響有莘不破等并不陌生:那是他們在大江上與之戰鬥的樂聲!
“來了!來了!它們又來了!”師韶微笑着站起身來,說道,“這些,都是我在師父跟前彈奏的曲子!它們爲什麽不肯止息?爲什麽要盤繞在這個世界上不肯離去?這一定是上天要懲罰我!用我自己的音樂來懲罰我!”
“原來這些樂曲竟然是他自己彈的!”江離心道,“之前我們的猜測全錯了!”
“上天?”雒靈心道:懲罰他的不是上天,而是他自己!我說他的心聲裏怎麽會有魂不附體的征兆,看來這些音樂蘊藏着他的精、神、魂、魄、意,音樂不散,這些意念回不來,他的心靈就不完整!
師韶仰天面對天際形成的幻劍,呼喊道:“來吧!來吧!你們追殺了我千萬裏了!來吧!朝我的心髒刺下去啊!把我刺死,免得我再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
三十六把幻劍飛射而下,刺向師韶的心髒!
師韶臉含微笑,突然一人身形一晃,擋在他前面,正是有莘不破!幻劍觸到有莘不破,化做百十道光華,卻沒有對他造成傷害。跟着光華在半空中又重新凝聚成幻劍。
師韶怒道:“你幹什麽?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卻不知怎麽勸他好。
桑谷隽突然道:“《鳳鳴昆岡》。”
師韶一愕:“什麽?”
桑谷隽道:“我姐姐去的時候,你有沒有彈奏《鳳鳴昆岡》?”
師韶黯然道:“沒有。那《鳳鳴昆岡》,我隻演繹過一次,就再也不能了。”
“我想,”桑谷隽說,“姐姐或許很想再聽聽鳳凰的神籁。”
師韶怔了:“鳳鳴麽……”
天空中的聲音仍然不穩,有窮商隊的武士已經開始警戒,但小相柳湖卻平靜如故。羿令符疑心一動:“以采采和水族長老的修爲,不可能感應不到這上面的大動靜,爲什麽至今沒有派人上來察看?”
幾聲嘈亂的響動打斷了羿令符的思緒。師韶胡亂地撥着布在自己身周的天蠶絲弦,發出全無韻律的聲音。
“不行!”師韶頹然道,“我根本無法捕捉住玄鳥的聲線!”
“玄鳥”!再次聽到這個稱謂有莘不破心中一動,想起那次在九尾布下的五行幻獄裏面,自己闖進了少陰真境,被少陰真氣一步步地剝奪自己的生命和記憶,直到生命印記的最深處——在比母親的乳汁更遙遠的靈魂裏,他看見了那華麗而威武的神鳥!那就是玄鳥麽?
雒靈心中一顫,她忽然聽見有莘不破敞開的心扉内傳來一聲輕贊:“宅殷土茫茫……”
“啊!那……我聽見了!”師韶仿佛聽見了間接從雒靈那裏傳來的心律波動,“對!就是它!”
他的神情突然變得無比平靜,手指輕揮——銀河爲之脈脈,月光爲之漠漠,山林爲之幽幽,湖水爲之瑩瑩——玄鳥在弦震中沖天而起,人們是聽見了它的鳴叫,還是看見了它的羽翼?或是想象到了它的雄姿?
天雲間的亂音被這一聲蕩盡了,一切平靜下來以後,連那連綿不絕的山川也仿佛感受到了這份歡喜。天蠶絲弦也被這一聲鳳鳴所洗化,化做一隻若有若無、若隐若現的幻彩蝴蝶,消散在夜空中。
“大姐……”桑谷隽默默地垂下了眼淚,知道大姐終于解脫了。
“谷馨……”師韶是否也能感受到那幻化的蝶彩?沒有人知道。别人隻知道:和他相識以來,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真正的笑容。
“他居然悟了!”這聲歎息,仿佛來自黑暗中的虛無。
都雄魁眼光閃爍,道:“悟了,卻和登扶竟完全不同!和大夏曆代樂正都完全不同!”
黑暗中的聲音咯咯一笑:“那或許意味着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将到來!音樂,很多時候總是作爲新一代道統的征兆出現,不是麽?”
都雄魁冷笑道:“你高興什麽!就算世道要變,也未必是心宗獨秀的局面!”
“或許吧,但至少我們都不會再讓五百年前太一宗獨大的格局再度出現,對麽?”黑暗中的聲音頓了頓,繼續說,“五百年前太一宗與大夏王族結合,把其他諸道斥爲邪端。如今革命若興,首先要對付的就是它!更何況祝宗人已經不存在了!你呢?這兩代血宗和夏都走得這麽近,天地大變之際,你當如何?投奔新主,還是另外謀立王者?”
都雄魁冷笑道:“縱然有天地巨變,是走向一個新的盛世還是走向持續的分崩離析,還難說得很!”
“剛才那一聲鳳鳴,決非衰敗之兆!”
都雄魁道:“征兆而已,大局未定,現在說這些都還太早!眼下的形勢,先化解了共工遺恨這個劫數再說吧!師韶弄出這麽大的動靜,水族那些人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誰說沒反應的?他們瞞得過有窮那群小子,瞞不過我。水族的兩個頭頭,此刻已經碰面了。”
都雄魁道:“哦?”
“那是夫妻久别重逢才會有的心聲,唉,你這種有性沒愛的人是不會懂的!”
水族政變
當有莘不破在小相柳湖旁的山坡上遭遇有生以來最大的危機時,小相柳湖底也發生了巨大的變故。
小相柳湖外的動靜,采采根本沒有注意到,因爲她此刻完全被那個男人的眼神吸引了!他是誰?他是誰?爲什麽這樣親切,又這樣陌生?
“采采!”男人一步步走過來,就要把她擁入懷中,突然一聲斷喝阻止了他:“站住!”
采采回過神來,門口赫然是去而複返的蘿蘫姨姆!這時,她才發現那陌生男人身後站着兩人:熱切望着自己的洪涘伯川,和冷冷盯着蘿蘫的水族次席長老蘿莎!“他是蘿莎姨姆帶來的,那麽他是小涘的父親啦。我爲什麽會覺得他這樣親切?是因爲小涘嗎?可他剛才望着我的眼神,好奇怪啊。”
“你!你!是你,怎麽是你!”蘿蘫對着那男人聲嘶力竭的怪叫打亂了采采的思緒,她開始暗暗擔心起來:這個男人和小涘是在她的允許下,由蘿莎帶進來的,雖然目的是爲了救出媽媽,但被蘿蘫姨姆責罵隻怕是少不了的了。采采不安地看了蘿莎一眼,卻發現她一點擔憂害怕也沒有,一臉的平靜,似乎一切已經勝券在握。“蘿蘫姨姆那樣威嚴,平時大家都那麽怕她,蘿莎姨姆卻這樣鎮定。真是奇怪。”
采采跨出一步,說:“蘿蘫姨姆,他是……”
話沒說完,蘿蘫猛地沖了過來,攔在采采和那個男人中間,高聲道:“采采!别信他!什麽也别信他!”
采采一怔:“他又沒有對我說什麽,蘿蘫姨姆幹嗎這麽緊張?難道這人對我水族不懷好意?可他是蘿莎姨姆帶來的呀,而且小涘……”
“你爲什麽要擋在我前面?”看着蘿蘫,男人的神色冷了下來,“又憑什麽來攔我?”
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蘿蘫姨姆顫抖着,采采又驚又怕:蘿蘫姨姆爲什麽這麽激動,這麽害怕?她開始懷疑這個男人的來曆,難道他真是壞人?難道蘿莎姨姆會引狼入室?采采頭一昂,铿锵有力地道:“這位前輩,你是小涘的父親嗎?”
男人聽到采采的話,轉頭向她看來,冷漠的神色如春雪融化:“不錯。不錯。”
采采道:“前輩,家母被困水晶之中,采采聽說您有莫大神通,能夠拯救家母,因此請小涘向您求助。如果您肯援手,水族上下感激不盡,但若想乘機對我水族有所圖謀,我水族上下,縱然瀝血小相柳湖也決不屈服!”說完走上一步,摟住蘿蘫顫抖着的肩膀,安慰道:“姨姆,您别怕,采采永遠和您在一起!”看那男人時,他并沒有被采采這幾句話激怒,反而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
采采對這男人和蘿蘫的反應大惑不解,看蘿莎時,蘿莎依然面無表情;看洪涘伯川,他也是一臉茫然!
采采忖道:不管怎麽樣,先把長老執事們召進來,若有變故也有實力應付。當下暗暗發出水波傳密。蘿蘫蓦地一震,跳了起來,轉身喝道:“采采!你!你幹什麽?”
那男人向蘿蘫喝道:“放肆!對小公主是這麽說話的麽!”
采采一愣,道:“姨姆和我說話,是我們水族内部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已經暗暗覺得這件事情大非尋常,再聯想到蘿莎一直以來說話吞吞吐吐的模樣,心中疑心更甚,對這男人也就不那麽客氣了,但那男人被她這樣頂撞,居然也不生氣。
采采低聲對蘿蘫道:“姨姆,不管他是來救媽媽,還是來爲難咱們,都是水族的大事!所以剛才我才發令把大家招來!不管出什麽事情,咱們水族都會團結一緻來應付的!”這兩句話,一半是向蘿蘫解釋,一半則是向小涘的父親示威,哪知蘿蘫卻隻是搖頭:“不行的,不行的……”
一直沒有開口的蘿莎突然道:“号令已經傳出去了,就像日月之往西山飛馳,無可扭轉!其實,打從我們踏入小相柳湖,一切就已經不可改變!大長老,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
采采道:“蘿莎姨姆!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不會背叛水族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