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想着,卻聽師韶道:“真是奇怪,兩大宗師齊聚這荒蕪之地,到底是爲了什麽?”
有莘不破奇道:“兩大宗師?”
師韶還沒有回答,突然聽桑谷隽的聲音順風傳來:“有莘不破,你在哪裏?死了沒有?”
有莘不破心中一寬,高聲應道:“我在這裏!”
師韶道:“你朋友來了,我先告辭了。”
有莘不破扯住他道:“你到底要躲到什麽時候?”
師韶道:“你又不讓他殺我,我就這麽待在他身邊不尴不尬……”
“我不是說你躲避桑谷隽,”有莘不破道,“你真正逃避的,是你自己,對吧!”
師韶呆住了。就在這時,山巒一聲鷹鳴,左右林木沙沙響動,跟着桑谷隽從地底冒了出來。有莘不破看了看天上的羿令符、樹上的江離,再看看眼前的桑谷隽,心頭一熱。
桑谷隽一拳揍了過來:“小子你沒事吧?你到底惹了什麽麻煩?那發出殺氣的家夥呢?咦?”他将師韶上下打量:“你怎麽在這裏?剛才那殺氣,不是你的吧?”
師韶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桑谷隽道:“我看也不像你。”
有莘不破道:“你别這樣。大姐姐的事情我看多半另有内情。”
桑谷隽冷笑道:“我自然知道另有内情,否則早把他宰了。不過他再這麽閉口不提,我什麽時候忍不住也一樣宰了他。”
有莘不破道:“别這樣好不好。好歹他救了我,你看在我面子上客氣一點點。”
桑谷隽奇道:“他救了你?”
有莘不破道:“我們先回商隊再說吧。”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雒靈和芈壓呢?”
江離道:“雒靈不知道,芈壓見機較慢,但也趕來了。喏,看見沒有,來了!”
有莘不破向山下望去,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一頭驺吾馱着一團火光,踩着樹梢飛躍而來。
“還好,大家都沒事。”有莘不破心中記挂着雒靈,但想她有師父在附近,多半沒什麽大礙,當下衆人結伴下山,到了山腳,一個窈窕的人影撲了上來,鑽進有莘不破懷裏,正是雒靈。兩人胸膛相貼,有莘不破隻覺得她心髒跳得厲害,安慰道:“别擔心!我沒事。”
江離悠悠望向别處,桑谷隽嘲笑道:“喂!你們兩個當我們都是死人啊!要親熱回‘松抱’去!”
都雄魁望着有窮商隊所在的方向,眼神閃爍不定。
“你失信了。”月光中,一塊巨石後面披下一條若有若無的人影。
“這個小子我遲早是要宰的。我隻是答應你暫時不動他。”都雄魁冷笑道,“但他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嘿……倒是你,把大徒弟送到大夏王身邊,又讓小徒弟跟了這小子,哼!首鼠兩端,未必會有好結果!”
岩石後面的人笑了,道:“她們兩個和意中人相遇,我事先都不知道。她們墜入愛河,我也幹涉不了。不過,做師父的偶爾幫幫徒弟,不應該麽?”
都雄魁哼了一聲。岩石後面的人道:“這次的事就算了吧。不過希望沒有下一次,否則我們的約定就此中止。”
“師韶的歌聲,剛才你聽見沒有?”都雄魁顯然也不想在那個話題上繼續糾纏。
“沒有。怎地?”
都雄魁道:“那歌聲居然讓我有無懈可擊的感覺。”
“哦?比登扶竟如何?”
都雄魁沉吟了一會,道:“還差一點。”
“一點?那是多少?”
都雄魁道:“如果他突然悟透了,那我就真的對他沒把握了。”
岩石後面的人驚道:“他居然達到如此境界了?”
都雄魁道:“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登扶竟已經老得快走不動了。新一代的樂正,想來也該出來了。嘿,有他在這裏,再加上那幾個小輩,應該能應付得了,不如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們去幹,你我作壁上觀,樂得清閑,如何?”
“隻要不誤了我們的事,怎麽樣都行。”
“那好,”都雄魁笑了,“就這樣定了。”
銅車,鷹眼。
都雄魁的殺氣并沒有造成很大的騷動,因爲要感受到這股殺氣的可怕,需要相當高的修爲。四長老隐隐感覺到了,經羿令符安撫,也各自安心去了。
“都雄魁……”聽完有莘不破的叙述,桑谷隽喃喃自語,“好像沒聽過。那家夥真恐怖。如果我和你易地而處,實在沒把握能擋得住他三招兩式!隻是他既然動了殺意,爲什麽又放過你?難道真是因爲這個家夥?”說着往師韶瞄了一眼,又道:“獨蘇兒又是誰?”
雒靈聽見這個名字,眼皮一跳。
有莘不破又把師韶的話重複了一遍,衆人聽說心宿來了,無不駭然,一時都把眼光聚集在雒靈身上。
芈壓問道:“雒靈姐姐,那……是你師父來了嗎?”雒靈垂下眼光,點了點頭。
江離突然歎息道:“我知道都雄魁是誰了。無瓠子……唉,師父提過的,我剛才竟然一時沒有想到這個号!”
桑谷隽道:“是誰?像這樣厲害的人,聽過就不應該忘記的!”
江離道:“那隻是因爲他另一個外号太有名了。”
有莘不破道:“另一個外号?”
羿令符道:“莫非是夏都那個……”
“不錯。”江離道,“就是桑兄要報仇的那個最大障礙。”
桑谷隽聽得幾乎跳了起來:“是他?”
芈壓不悅道:“你們打什麽啞謎?”
桑谷隽道:“血、血……”
芈壓驚道:“血魔?”這個名字說出口,不禁打了個冷戰——小時候他母親就是用這個名字來吓他睡覺的。
羿令符道:“這個名字大家知道就好,以後不要再提了。”
有莘不破心道:怪不得師韶剛才要說兩大宗師。嗯,此刻車内坐的個個是名門子弟,江離和雒靈的師父更和那個都雄魁齊名,不可能不知道無瓠子,想來是血魔的同輩高手對他的名字也不願輕易提起。又想起師韶對心宿和血祖的底細好像知道得比江離還要清楚,料定他的來頭也不小。
這個念頭才閃過,就發現江離正打量着師韶,而桑谷隽更直接問了出來:“心宿前輩我們隻是聽過她的号,你卻連她的名字也知道!還有那個血、那個無瓠子!好像你也認識。你到底是什麽人?”
殺人的音樂
桑谷隽喝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師韶苦澀地笑了笑,說:“我是一個瞎子。”
桑谷隽一聽,掄起拳頭就想揍他,卻聽有莘不破喝道:“你到底要逃避到什麽時候!”
師韶道:“逃避?我?”
“難道不是嗎?”
“我在逃避誰?”
“你自己!”有莘不破大聲道,“你逃避的就是你自己!”
師韶默然半晌,喃喃自語,突然似乎想到什麽事情,解下了背囊,取出一具弦器來,那弦器長八尺一寸。師韶的背囊看來又癟又窄,竟然取出這樣一件大物!但有莘不破等見怪不怪,心知這背囊多半附有内裏乾坤的方術。
芈壓久在南荒,但祝融城與中原廣通聲氣,因此年紀雖小,見識也頗廣,道:“這是瑟麽?怎麽這麽長?而且這弦也太多了吧。我家裏那個隻有五尺半二十五弦。”
師韶撥弄絲弦,調校宮商,順口道:“這是古瑟。伏羲氏34作瑟,本有五十弦。軒轅氏35曾命素女36鼓之,聞者哀不自勝,乃破爲二十五弦。瑟長五尺半,不是正器。”師韶自顧自地說着,似乎是在回答芈壓的問題,卻又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弦聲漸漸流暢,師韶的神情慢慢沉醉,回到了一開始的話題:“我真的在逃避自己麽?一個瞎子……”
音韻飄散,如煙如霧。
“爲什麽我注定要失去光明?我不懂。看!那就是我——那個孤單單的小男孩,在寒夜中不知在尋覓什麽。這個時候,我很勇敢啊!赤着腳,就敢摸着看不見的世界到處走!人家說天上有一輪月亮,會陪伴每一個在夜裏孤獨的人,我看不見它,隻能靠着幻想:人家說月是圓形的,圓形是什麽?是不是滑溜滑溜的那種感覺?人家說月是白色的,白色是什麽?是不是冰冰涼涼的那種感覺?人家說月是遙遠的,遙遠我懂得——那是一種玄虛寂寞的聲音……”
弦聲突破了聽覺,讓在場的人産生幻視,看見了一個什麽也看不見的人心裏的想象。
“其實在我心裏,那個月亮不是白色的,而是冷冷的——雖然我看不見它,可是能夠聽到……”
幻視又轉爲幻聽,衆人果然聽見月亮冷然之聲。
“我苦苦流浪,直到那天遇見了另一個人——他看不見,可他聽到的東西,比任何人看到的更多!他說他的名字,叫做登扶竟!”
江離和雒靈對望了一眼,心想:“果然!”
“他收我做了徒弟,因爲他從我的腳步聲中聽出了我對音樂的禀賦——當時他是這麽說的。”
樂音一變,由蒼涼凄冷轉爲繁華雄勁。
“我跟随着他,到了夏都。那時候,正是夏都最繁榮鼎盛的時候。當時我不明白,在這樣的盛世,師父的鍾磬爲何卻傳出那樣不安的聲音!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時我能聽到的,隻是聲音的表象,并不能聽到那盛世之音下面的隐患。我到夏都以後不久,東方傳來一個消息:大夏王的精銳在空桑城全軍覆沒。從那時候開始,本來已經難以維持的平衡因勢而破,彙聚在夏都的祥雲開始離散。當然,那時候我還不懂這意味着什麽。”
在瑟幻中,有莘不破看見伊摯終于下定決心離開夏都,再度回到東方;江離看見祝宗人封閉了九鼎宮出走;羿令符看見有窮饒烏乘機逃離這個對其充滿猜忌的朝廷;雒靈看見山鬼脫離鎮都四門,投入心宗……
“我傾聽着大夏王都亂糟糟的聲音,卻理不出頭緒來。師父說:‘耳之情欲聲,心不樂則五音弗聽。’我可聽不出夏都當時有什麽可樂的地方啊,但到處還是歌舞升平。
“但這些對當時的我來說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因爲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啊。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吃飽穿暖,有得玩,而夏都滿足了我的這一切需求:我在那個地方不但可以喂飽自己的肚子,還可以把玩各種各樣的樂器。
“我玩了五年,終于把夏都所有的樂器都玩通了。接着又花了五年的時間,窮究八大方霸、六百諸侯的樂曲。再接着,師父開始傳授我帝王之樂:伏羲之《扶來》、神農之《下謀》、少昊之《大淵》、黃帝之《鹹池》、颛顼之《六莖》、喾之《五英》、堯之《大章》、舜之《大韶》,以及本朝之《大夏》。
“窮一十三年之力,我終于窮貫古今八域之樂章,自以爲和師父差不多了。師父聽完我的彈奏,卻不說話,隻用石磬敲了幾下俗調——那竟不像石頭裏發出來的聲音,它讓我仿佛看到一個妓女在我面前舞蹈!
“跟着,師父又吹了幾聲石埙,卻如聲激石竅,純出自然。隻這幾下子,我聽得懵了。師父說:‘你的耳朵讓樂理蒙住了,所以奏不出真正的音樂!你現在奏出來的樂曲,在我聽來還不如你未學樂理前随口哼哼的民謠。’我問師父怎麽辦,師父卻說:‘我知道我當初是怎麽過來的,但卻不知道你該怎麽走下去。因爲你要學的是你的音樂,不是我的音樂。’我聽了這句話,若有所悟,于是背起了師父所贈的背囊,周遊諸國,一路乞食而行,走過曠野、走過都邑,走過酷暑、走過寒冬。一路上聽見生歡,聽見病苦,聽見老恨,聽見死亡。
“我偶遇祝宗人,通過他我聽見了天外天之恒寂;我誤入洞内洞,藐姑射(yè)的歎息讓我知道什麽叫做命運的無奈;在天山,上代血祖的重生讓我體驗到人類毀滅性的欲望;在幽谷,獨蘇兒讓我聽到了我自己的心。”
所有人都聽得怔住了。有莘不破想:原來他有過如此精彩的旅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體味這個充滿艱辛的旅途。江離想:師韶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上代血祖重生……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我找到了子莫首留下的影子,我看不見那個影子,卻用觸覺感受到了血劍宗留下的劍鳴。我遇見了季丹洛明,把藐姑射的歎息彈給他聽,他卻聽了一半就逃跑了——那天我不知道他正要和有窮饒烏比試,不知道那一聲歎息是否影響了他們之間的勝負。”
羿令符心中一緊:“不知那場比試的結局到底如何?”
“周遊天下一周以後,我到了亳都,遇見了伊摯,他回到東方以後,再次當了成湯的尹。當時我覺得自己已經大成了。但伊摯聽了我的彈奏後不置與否,卻親自爲我調羹。我品嘗後發現他居然忘了放鹽!于是我對他說:‘你忘了放鹽。’但話一出口我馬上醒悟過來:那正是伊摯對我的評價!”
“放鹽?”芈壓心想:難道樂理和味道也是相通的嗎?
“我在東海之濱苦思了三天三夜,直到我被一個聲音叫醒——對!就是那個聲音!那就是我音樂的鹽!可是我再沒有聽見那個聲音了,既不知道這個聲音的來曆,也無法把它演繹出來!我苦苦地在海邊到處追尋着,可再也找不到那個聲音!
“我落魄地回到夏都。這一圈周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隻知道在我離開的第二年,夏王發37就駕崩了,新的大夏王履癸剛剛繼位。”
桑谷隽心中火氣上湧:害死大姐的就是這個家夥!
“新的大夏王更喜歡殺人,也更喜歡藝術。他很喜歡我的音樂。他常常對我說,登扶竟已經老了,老得連鍾磬都敲不響。他賞賜了很多東西,任我出入宮殿。我很感激大夏王對我的賞識,但同時對他的威嚴和斧钺也充滿了畏懼。龍逢38死的時候,我就在他的身邊。我聞着他死亡的味道,戰栗不知何以自處,大夏王卻笑着讓我奏樂!當我違心地擺弄起鍾鼓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音樂不但缺乏鹽,而且連勇氣也丢失了——當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這勇氣讓我敢于赤足去踏荊棘;可現在一段慘禍就在面前,我卻沒勇氣去演繹它!大夏王宮裏飄蕩着大夏王的笑聲,而龍逢的血腥,則被我所彈奏的盛世之音所掩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