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還沒回答,蒼長老跳了過來,道:“那個人,那個師韶說,隻要讓他下船,就能解我們的危難!”
有莘不破怒道:“開什麽玩笑?危難未顯時誇口救援,臨危再把人推下水!我們成什麽人了?”
采采軟在雒靈懷裏,心中一動,說:“他隻是一個路人啊。”
“路人又怎麽樣?”有莘不破指着江離、桑谷隽等人說,“就算我肯!你問問他們肯不肯?”
鍾鼓之聲越來越沉郁,整個天空都暗了下來。雖在白天,衆人卻覺得陰風陣陣,無數幻象出現在空中,龍虎翻騰,鬼神怒号。
突然暴雨大至,江流倒湧。
羿令符大驚,忙取出有窮之海,想把商隊連舟筏、銅車都裝進去,但還是有九輛銅車來不及,翻沉江中。沒有被吸入有窮之海的衆人撤到岸邊,江離布下水草,桑谷隽飛出蠶絲,救援落水的下屬。
有莘不破道:“靠我身邊來,我用氣甲試試!”
羿令符道:“你現在的功力成麽?”
有莘不破道:“試試。”
江離說道:“沒用的。我們現在面對的不是戈矛,不是妖氣,而是音樂!”
羿令符突然叫道:“啊!不好!”
“怎麽了?”
“那人!師韶!他沒進有窮之海!”
“什麽?”
“在哪裏?”芈壓眼尖,衆人順着他的手指,果然看見師韶抱着一截斷樹,浮沉于浪濤之中,突然一個巨浪将他抛了起來,在空中終于抓不住那斷樹了,天際鍾鼓音化做破空響,滿天幻象化做三十六把幻劍,一齊朝師韶射去。在衆人驚呼聲中,三十六把幻劍把把正中師韶心口,師韶大叫一聲,江離的巨藤正好延伸到,把他卷了回來。
師韶心口中劍以後,樂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風平浪止,雲開見日。但有莘不破等人心中,卻是無比陰郁。
師韶的胸口并沒有像衆人所擔心般血肉模糊,倒像那三十六把劍真的隻是幻影一般。他雙眼緊閉,人事不知,顯然這次劫難仍給他帶來巨大的痛苦。知道屬下都救了上來,無人傷亡,羿令符這才舒了一口氣。有莘不破卻在一旁暴跳如雷:“這算什麽?我們算什麽?大言不慚地說會保護他,結果卻是這樣子!”
“有莘大哥,”采采安慰着,“你别這樣,我們已經盡力了,而且師韶先生……師韶先生他也還活着啊。”
正在爲師韶号脈的江離沒說話,心中卻道:雖然活着,但隻怕比死更難受。
雒靈坐在一邊靜靜看着這個掀起波瀾的陌生男子,爲他難以捉摸的奇怪心境而沉思:“剛才隻怕是他自己掙紮着趁亂跳出車門的,而且他和那樂聲的關系也實在古怪……難道……是自責?”
有窮之海又變成一隻破碗。有窮商隊的人衆也很快恢複了秩序。雖然沒有人員傷亡,巨浪襲來時逃開的水馬,已經全部遊回來了。但是九輛銅車,卻沉入大江之中難以尋覓。一想到這一點,不但四長老,連有莘不破也不禁爲之氣急。
“我下去,把車子扛上來!”
“得了吧你!”桑谷隽說,“這事是用蠻力就能解決的?”
“你有什麽好辦法?”
“暫時沒想到。”
有莘不破怒道:“沒主意就不要亂打岔!”
桑谷隽看了看衆人士氣低沉的模樣,也就收了嘴,不和他擡杠了。
眼見有莘不破真的望着大江蠢蠢欲動,江離叫道:“你急什麽?難道你真想憑蠻力把車拖上來!先想想主意,或許能有個巧辦法。”
“想辦法!想辦法!你們要真有個章程就趕緊拿出來!誰知道江底有什麽樣的暗流!要是把銅車沖走被淤泥埋了,可就不好辦了。再說,車裏的東西,在水裏也不能泡得太久。”
采采見有莘不破的模樣,有心幫忙,但想到母親的叮咛,一時躊躇不決。
芈壓興沖沖道:“有莘哥哥,我把這江水給烤幹了,然後我們再把車弄出來,好不好?”
有莘不破苦笑道:“芈壓哥哥!我知道你的重黎之火厲害,可這是大江!上下萬裏,千年不絕!就是你老爸來了,隻怕也沒這麽大的‘火氣’能把它烘幹。啊,對了!”轉頭對桑谷隽道:“你隆個高壩,把水暫時截住,怎麽樣?”
桑谷隽搖頭說:“我有沒有這本事且不說,就算能,這事也不能幹!在這大江上遊最得謹慎,一個不小心,亂了地形,擾了這華夏水脈,中下遊萬裏山河都得遭災!”
有莘不破道:“罷了,還是我先潛下去看看吧。”
“有莘大哥。”一直不說話的采采站了起來,仿佛下定了決心,赤腳向江邊走去:“我來吧。你就負責想辦法把車擡上來。”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采采就已經向大江跳下。但奇怪的是她沒有沉入水中,而是像踏在土地上一樣穩穩站在江水上。
“呵呵!”有莘不破喜道,“我們采采公主原來還有這本事啊。”
采采一笑,赤腳走向江心。
衆人都聚到岸邊,看采采如何施爲。
江風勁急,采采肩上披着桑谷隽所贈的天蠶絲巾,飄飄然如湘夫人臨降。清風與江水,在采采的吟唱中仿佛與她融爲一體。
“爲君夷猶,誰留中洲?”
噫!以采采兩隻赤足之間爲中線,江面“裂開”了一條水痕,水痕越裂越大,漸漸如同兩爿水牆,乖乖地左右分開。
旁觀的衆人見了這等神迹,無不驚歎。
有窮衆士一路而來多見異事,但這一次仍然被這個水神般的少女驚呆了。
眼見江水兩分,露出江底的銅車,有莘不破就要跳下去,卻見銅車所在的泥土突然隆起,把銅車托了上來,到得與水平線等高,山邊飛出數十條巨藤,纏住銅車,将銅車淩空拖到岸邊。
阿三咬着手指說不出話來,老不死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語:“不是人,不是人,我是和神仙在一起啊。”
采采見桑谷隽和江離取回了銅車,舒了一口氣,深感疲倦,就要收了分水訣,蓦地看見光秃秃的江底匍匐着兩個人,背影十分熟悉,不由大吃一驚,趕緊救了上來。
救上來的恰是采采的族人。她們已經不知在江中匍匐了多久。經江離診斷,她們雖然傷重昏迷,但暫時沒有生命之憂。
那邊有莘不破和羿令符等正忙着重新安排舟筏下水,隻有桑谷隽仍然守着師韶。自從桑谷馨上了花車,遠嫁夏都,姐弟再通訊息,已是天人永隔。大姐姐在夏都的生活到底如何,沒人能告訴他。這個師韶,是姐姐在夏都認識的朋友麽?
昏迷中的師韶呼吸突然不穩,一陣咳嗽,醒了過來。
“你還好?”桑谷隽問。
師韶沉默了一會,說:“謝謝你們。”
“其實我們沒幫到你什麽。”
“有這份心,我已經很感激了。”
如果是有莘不破,這時一定會問關于那樂聲的事情,但桑谷隽更關心的是一件姐姐的舊事:“你好像認識我姐姐。”
“嗯。”
“你怎麽認識她的?”
“我?哈哈,”師韶幹笑了一聲,“所以我說,你們幫錯人了。其實我是一個劊子手。”
桑谷隽奇道:“劊子手?”心中隐隐感到不妥。
“你姐姐……是由我動手的……”師韶木然說。
“什麽?”桑谷隽大叫一聲,幾乎跳了起來。他的聲音把幾個夥伴都吓了一跳,一齊望了過來。
“我說……”師韶頓了頓,終于開口,“抽絲剝繭,是我動的手……”他話沒說完,早被一拳打得飛起,腫了半邊臉,落下四五顆牙齒。桑谷隽沖了過去,又是一拳落下,腰裏一緊,右拳被人扯住:抱住他腰的是有莘不破,抓住他拳頭的是羿令符。
“你們放手!讓我宰了他!”
羿令符道:“事情還不明了!弄清楚了再報仇不遲。”
“沒什麽不明了的。”師韶笑得很凄涼,“她的生命,是在我手上結束的,由她的弟弟來了結我的生命,正好,正好。”
聽他這麽說,桑谷隽反而呆住了。衆人都隐隐感到:這個瞎子并不僅僅是他自己所謂的“劊子手”那麽簡單。但無論桑谷隽如何呼喝怒罵,羿令符等如何好意相詢,師韶都不再多說什麽,隻是求死。
“好!我,讓我成全他!你們放手。”
有莘不破把桑谷隽抱得死緊,對師韶說:“你還是走吧。莫在這裏擾亂我兄弟的心情。”
師韶失望地坐在地上,他看不見桑谷隽咬牙切齒的表情,隻是聆聽着這年輕人憤怒的呼喝聲。良久,他終于站了起來,苦笑了一聲,似乎想說什麽,但終于沒有開口,掂了掂他的背囊,一步步沿大江北去。
等到師韶的背影消失了很久,桑谷隽才完全冷靜下來。
“要不就什麽事都沒有,悶得人難受;要不就難事怪事一件接一件,連頭緒都理不清。”江離歎道,“這旅途真難捉摸啊。”
夕照抹紅了江水,有窮商隊的前路,似乎又恢複了平靜。
小相柳湖的秘密
“芝姐姐,芝姐姐……”
是采采的聲音麽?阿芝醒了過來,眼前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真是采采。突然胸口一痛,又昏了過去。過了一會兒,一股清涼順着咽喉滑下,阿芝又恢複了知覺。
“芝姐姐,芝姐姐,你醒醒!”
看着眼前越來越清晰的采采,阿芝蓦地想起暈厥前的種種,失聲叫道:“采采,采采!小相柳湖30出事了!”
“什麽?”
“那個河伯,他……”阿芝突然頓住了,因爲她發現采采身邊圍着好幾個人:四個青年,或矯健,或威武,或清秀,或隽挺;一個溫婉的女孩子;一個嘴上留着胡須的大男孩。一轉頭,看見蘿莎姨姆躺在自己身邊的毛氈上,猶未醒轉。
“采采,他們,他們是誰?”
“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芝姐姐,小相柳湖到底怎麽了?媽媽她沒事吧?姨姆們、姐妹們沒事吧?”
阿芝警戒地看了看身邊那幾個陌生人,猶豫着不說話。
“采采,我們先出去一下。”那個清隽絕俗的年輕人說。
“不!你們别走。”采采又對阿芝說,“芝姐姐,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信任他們。”
“可是,族裏的事情……水後不準我們……”
“我信任他們!”采采重複道。阿芝突然有些迷茫,在這個看起來嬌弱如芙蕖的小公主臉上,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堅毅的神情。“嗯,我們……”
“不能說!”一個有些嘶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阿芝一轉頭,發現蘿莎姨姆已經醒轉,她的臉色依然那麽蒼白,但語音卻說不出的冷酷:“不能說!我們水族的事情,不能對外人說!”
“蘿莎姨姆,”采采跪了下來,臉上的神色異常堅定,“到底爲什麽,爲什麽我們長久以來要這麽躲躲閃閃?請你告訴我。”
蘿莎疲倦地搖了搖頭,阿芝說:“水後有旨意,沒有她的允許,這件事情知情的人誰也不能對你提起。”
“好,那麽遠的事我不問了,我隻問一句:我媽媽現在在哪裏?”
阿芝一聲抽搐,眼淚流了下來。
“芝姐姐!到底,到底出什麽事了?”
看着采采急得快要哭的樣子,阿芝一陣不忍:“别太擔心,水後她,她隻是讓那個河伯給困住了。”
“那小相柳湖呢?”
“小相柳湖也給霸占了,”阿芝看了看蘿莎姨姆,垂淚說,“一條魚誤闖小相柳湖,暴露了我們的住處,水後知道那個河伯馬上會到,便讓我們和幾個長老率領族人撤走,她自己斷後,結果她來不及退走,被那個河伯困住了。我和蘿莎姨姆混亂中和族人失散了,途中又受到魚的攻擊,雖然最後用小水咒擺脫了,但姨姆和我都受了傷,這才用‘水之眠’之法藏在水裏療傷。”
采采道:“難道集合我們全族的力量,還鬥不過那個河伯嗎?我不信!我不信!”
“根本沒有戰鬥。”阿芝垂下了頭,說,“水後到最後也不肯使用大水咒。”
“什麽?”采采滿是淚水的臉突然憤怒起來,“爲什麽?我們連家園也被奪走了,爲什麽還要執著那不知所謂的教條?我們明明有力量,爲什麽要禁止自己使用?”
阿芝哭道:“采采!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
“那你們就告訴我啊!到底爲什麽!”
阿芝抽泣着,蘿莎閉上了眼睛,都不說話。
“我決定了!”采采說,“我們不要再躲躲閃閃了!無論媽媽是出于什麽理由,我再不能容忍我們族人繼續這種窩囊的生活!敵人再強大也好!我們至少要有挺身一戰的勇氣。”
“采采……”阿芝呆呆地看着她,“你變了……”
采采道:“對!出來以後,看見這麽廣大的天地,看見這麽雄偉的山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陰濕的地方躲一輩子!他們……”采采指着身後的人:“我新結交的朋友,更教會了我什麽叫做勇氣!蘿莎姨姆,阿芝姐姐!無論敵人有多麽強大,我甯可戰死,也不願這麽窩囊地憋下去。”
“可是,采采!”阿芝躊躇着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一直閉着眼睛的蘿莎卻突然開口打斷阿芝,道:“你說再也不願意躲閃下去,這句話,是随口說說,還是願意以水族公主的驕傲,對這句話負責!”
“我願意負責!”采采說,“無論未來将面臨什麽樣的命運,我都不會後悔。”
阿芝還想說什麽,蘿莎卻突然掙紮着坐了起來:“好!好!我也早受不了了!十六年了!爲什麽我們要爲了和我們全無關系的人這麽隐忍!十六年了……”她摸了摸阿芝驚呆了的臉:“可憐的孩子,十六年前,你才十四五歲啊……若再忍下去,難道要你也要像我這樣,在那陰冷潮濕的地方數着自己越來越多的白發麽?”
采采喜道:“姨姆!你……”
“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什麽事情,等救回水後,你親自問她。”蘿莎布滿皺紋的臉上突然綻出一絲複雜的笑容,“隻是采采,别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
有窮商隊主車,鷹眼。
“了不起!了不起!”有莘不破叫道,“好樣的,我們的采采公主真是好樣的!”
江離卻有些憂色,道:“但我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水後不肯動用大水咒,僅僅是因爲軟弱嗎?”
桑谷隽道:“不管怎麽樣,這個忙我們是幫定了!再說,那個河伯又不是什麽頂天的角色!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定他!”
江離道:“你别亂誇海口。在蜀北界,我們和鎮都四門的小一輩交過手,确實有過人之處,他們的師長想來還比不上季丹大俠、巴國國主,但多半在我們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