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擡起頭,嫣紅的乳頭剛好露出水面,月亮變成一面鏡子,照着她水上的素頸,水下的肚臍……一定有人!一定!采采曾想把這種感覺和雒靈講,但還是羞恥得說不出口。
天上一個月亮,水底兩個月亮,月亮中,照出一個采采毫無瑕疵的赤體。透過天上那面“鏡子”,采采仿佛看見了那雙躲在不知何處的眼睛,此刻已經布滿了血絲。
多羞恥的事情啊!采采不禁用絲巾擋住隐秘處,雙腳緊緊盤着、糾纏着,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抓得幾乎出血痕。她感到那個不知躲在何處的少年開始難以控制地喘息了……對!就像岸邊林木間傳來的聲音:風的聲音,鳥的聲音,春的聲音。
當采采感到那少年越來越熱的體溫時,她也從心裏發出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渴望。她閉上了她的眼睛,卻更清楚地看見那個少年火熱的眼神。左岸,迷蒙的山峰越來越高,越來越大,抵住了月亮,撐破了那一片月紗。月亮變成一朵花,蓦地綻放開來,采采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吐出一口氣,虛脫地沉下水面。
這是江離第三次爲采采布設浴場。采采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有人在偷窺。但她沒有阻止江離。夜月如鏡,采采第三次赤裸裸地暴露在那雙眼睛前面。
這次,她可以更清晰地體會到偷看她的那個年輕人的心情和感受了,盡管内心還有幾分羞澀,但透過他的感覺來反觀自己,那是多微妙的快感!
爲什麽會這樣呢?爲什麽我會這樣清晰地感到他的存在?爲什麽我能這麽清晰地感到他對我的感覺?
江水有點涼,但采采的身體卻漸漸熱了起來,體内某種欲望不斷升騰——那是他的欲望,還是她的欲望?到他和她都分不清楚彼此的時候,她感到他打了一個冷戰。
“雒靈,你在幹什麽?”
雒靈拿起兩面鏡子,對立着放在一起。
“咦,”有莘不破說,“還真好玩啊。如果這兩面鏡子是活的,那它們會怎麽想呢?從對方的身體中看到自己,然後那個自己裏面又有個對方……兩面鏡子一對,裏面竟然有無窮個自己和無窮個對方啊!嗯,雒靈,你以前常常玩這個遊戲嗎?”
雒靈心中一動,正想出去,突然聽外面芈壓的聲音喊道:“抓到了!抓到了!”
看到被掼在地上的人,有莘不破有些失望,說道:“看起來蠻猥瑣的嘛。”
桑谷隽冷冷道:“你還希望偷窺的人像你一樣英俊潇灑啊。”
不理這兩個男人頂嘴,雒靈慢慢走進那個昏迷着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試着探視他的内心。“多奇怪的人啊,他的靈魂竟像不在他的身上,卻又不像靈魂出竅。不過,”雒靈心想,“偷窺者應該不是他。”
“不是他。”剛剛穿好衣服的采采說。
“不是?”有莘不破奇道,“那怎麽把人打成這個樣子?”
“我……聽見蘆葦有響動,看見這人纏在蘆葦叢中,吓了一跳,叫出聲來。”采采有些怯怯地說,“桑大哥當時就騎着幻蝶沖了過來,把他拿住了。”
有莘不破說:“那肯定是他沒錯了,等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桑谷隽:“聽我們采采公主的叙述,你怎麽去得這麽快啊!”
桑谷隽咳嗽一聲,假裝沒聽見有莘不破的下半句話,對江離說:“你那蘆葦很不錯,我才到那裏,那人已經被你的蘆葦纏得半死。”
“對不起,”江離淡淡道,“我的蘆葦沒有殺傷力。”
桑谷隽奇道:“那怎麽……我也沒打他啊。”
“别轉移話題!”有莘不破扯住了桑谷隽,“你爲什麽去得那麽快!快說!你當時在幹什麽?”
“不破!别鬧了!”羿令符細細地檢查那人的身體,“是很厲害,又很奇怪的傷。這些傷來頭很大!這個人到現在還不死,看來也不是等閑之輩!估計他是受了重傷以後,從上遊被流水沖下來的。”
采采點了點頭,說:“嗯,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好像已經暈過去了。而且這人年紀也大了一點。”
躺在地上那人,年紀當在三十以上,眼尾已有皺紋,鬓邊十餘絲白發,瘦削清矍,雖然在昏迷當中,但仍有一股脫俗的氣質,并不像有莘不破所說的那麽猥瑣。
有莘不破奇道:“年紀大又有什麽問題?”
“那個偷看的壞蛋,應該很年輕才對,也許比我還小點兒。”采采說完,突然意識到什麽,頓時滿臉通紅。有莘不破想說什麽,卻被雒靈扯了一下。但芈壓還是問了出來:“采采姐姐,你怎麽知道的?你看見那個人了,是不是?”
采采咬着嘴唇不說話,突然扭頭跑掉了。
芈壓問羿令符:“羿哥哥,我問錯了嗎?”
羿令符歎了一口氣,說:“有時候對了的話也不應該出口的。”
芈壓愣了一會,說:“你們這些老頭子的想法真奇怪!”
既然受傷者不是賊人,有窮衆人便不強行把他弄醒。蒼長老吩咐老不死幫他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又命阿三拿來一條被子。
“長老,他背上有個袋子,裏面也不知裝了什麽,好像會響。”
“别亂動人家的東西!”蒼長老叱道,“這人既不是凡俗之輩,上得車來,就算我們的客人,不得亂動人家的東西!”
直到第二日中午,那人才有醒轉的迹象,幾個首領聽到消息再次聚集到銅車“無憂”上。
“這裏……是哪裏?”那人喝下老不死喂他的半碗米湯,有些吃力地說。
有莘不破道:“你爲什麽不睜眼看看?”
“睜眼?”那人苦笑了一聲,撐開他的兩張眼皮。
“啊!你!你是……”
“我是一個瞎子。”
神秘的盲者
盲者阖上了他的眼皮。
“對不起。”
“沒什麽。我并未感到不便。”
“聽你的口音,倒像是華夏人士。你爲什麽會來到這曠西之地?”桑谷隽說,“是什麽人把你傷成這個樣子?”
……
“如果你不想說,那也無妨。”有莘不破說,“不過能知道怎麽稱呼你嗎?”
“名字……”盲者歎了一口氣,“韶……我叫師韶。”
“師韶……”
突然,遠空傳來一陣缥缈的哨聲。雒靈心中一動,便聽師韶問道:“這是船?”
“算是吧。”有莘不破說。
“快把我放下去!然後你們快走!無論聽到什麽都不要回頭!”
有莘不破奇道:“爲什麽?”
“快把我丢到岸上去!快!然後你們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采采關切地問道:“是有人在追捕你嗎?”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不免戚戚有感。
盲者師韶叫道:“别問了!你們……我,我自己走。”說着就要掙紮起來。
“不許走!”有莘不破把他按住,“你有緣來到這裏,就是我的客人。不管是什麽人要爲難你,都有我替你擋住。”
師韶苦笑道:“擋住?怎麽擋?小夥子,這,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和你們,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誰也幫不了我。”
“你就放心養傷吧。”桑谷隽說,“是我把你從水裏撈上來的,救人半途而廢,那我桑谷隽也太窩囊了!”
“桑谷隽!”師韶驚道,“你姓桑?”
桑谷隽奇道:“是啊,你知道我?”
“谷……桑谷馨是你什麽人?”
桑谷隽全身大震:“你!你認識我大姐?”他猛地俯身,抓住師韶的肩頭狂搖:“你認識我大姐?”
“天啊!我竟然遇見你弟弟……”師韶的聲音也顫抖起來,竟沒有回答桑谷隽的問題,“你是谷馨的弟弟,我更不能讓你因我無端受累。你讓我下船吧。”
“你認識我大姐,是不是?”
“桑兄!”羿令符道,“先把那追來的人打發了,再說這事!”
桑谷隽一想也對,放開了師韶。
“你們不要多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們讓我下船……”
“别理他!”有莘不破命阿三把他扛入車中,“九尾之戰以後,我又體悟到新的境界,這次你們别動,讓我展展筋骨。”
芈壓叫道:“不行!我一直都沒機會出手,這次我先上!”
桑谷隽冷笑道:“不行!這人認識我大姐,這次又是我把他撈上來的,這件事算是我的,誰也别跟我搶!”
江離突然道:“你們要對付誰?那人在哪裏?是個什麽角色?”
三人一愣,江離嘿然說:“連對手都沒搞清楚,争什麽争?”
雒靈仰望雲空,朝陽離遠山不過數尺,荒山寂寞,空中又是一聲悠長的哨響。
桑谷隽大喜,道:“空中!”便要召喚幻蝶,卻被羿令符按住:“别急躁!”
那哨聲遠遠傳來,由缥缈而漸真實,由輕揚而漸尖銳。
那哨聲越來越近,但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卻不見半個人影。
羿令符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說:“我聽說有人能用聲音千裏殺人,難道真有這樣的事情?”
江離想了想說:“用聲音殺人雖然聽過,但千裏殺人,從來隻是傳言而已……除非是那個人。”
有莘不破道:“誰?”
桑谷隽沉吟道:“你是說登扶竟那個老家夥?”
芈壓問道:“登扶竟是誰?”
江離道:“大夏當代樂正,唉,如果真是他可就麻煩了。”
雒靈突然取出一個小陶埙25,坐了下來,旁若無人地吹了起來。衆人隻覺得耳際一清,有莘不破心中登時靜了下來:“她從來不說話,也從來沒見她弄樂器,沒想到她對音樂如此精通。這曲聲,便像她的眼神一般,直接從心裏流露出來。”有莘不破突然發現,雒靈的事情自己知道的實在太少了。
空中的哨聲漸低漸緩,似與雒靈的埙聲唱和,便如兩隻小鳥,一上飛,一下掠,會合了結伴而遊。突然哨聲又變尖銳,便如化做一頭蒼鷹來吞噬雛鳥,雛鳥左右趨避,每每于千鈞一發之際脫離險境。埙聲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哨聲也似漸漸遠去,似乎是小鳥漸漸遠飛,把蒼鷹引走一般。
天際樂聲一變,卻是一聲骨笛作響,如春雨,如蠶絲,絲絲縷縷,如泣如訴。雒靈埙聲一窒,被笛聲引得偏了,啵的一聲吹出一個破音,再難以爲繼。
骨笛漸漸柔靡,蕩人心魄,不但有窮商隊衆武士,連山牛、風馬、巨凫都開始躁動。羿令符暗叫不好,放聲大喝:第一聲怒吼,猛烈如山火;第二聲恸号,悲壯如秋雷;第三聲長嘯,雄壯如萬馬奔騰!把這靡靡之音一掃而空。
天際樂聲又是一變,卻是一聲磬響,承長嘯之聲的餘音,轉爲古質端雅,引人冥思:如一個老人,在滿山的墳墓中走來,又向遍野的墳墓中走去……多少的枯骨,才成就這千萬座墳墓?當年華老去,多少痛苦的負擔,才會把人的脊梁壓得這樣伛偻?從死亡的累積中走來,又向積重難返的前途走去,去不到終點,我們能停止麽?望不到原點,我們能回頭麽?多少年就這樣孤獨地走來,又要多少年地流浪下去……
“啪啪啪……”是誰走路的聲音麽?不是。是采采跳舞的節拍,這簡單而輕快的節拍把陷入冥想的人們拉了回來。銅車“無憂”的車頂是如此狹小,但年輕人輕輕的舞步卻就在這有限的空間内無窮地演繹下去,朝陽灑在她身上,燦爛而不灼眼。曆史也許永遠沉重,但青春卻每日常新。哪怕這年輕明日不再了,但隻要朝陽再次從東方升起,就會有新的陽光來響應這節拍。
天際的樂聲又化做絲韻,跟着少女的節拍變得歡快,如同在爲一對年輕男女的初戀助興,令人心惬。韻律中漸漸有了溫柔,漸漸有了幽思,漸漸有了愁緒,漸漸有了痛苦。采采停住了,想起那個沒見過面的少年,想起那種難以捕捉的感覺……絲韻越來越凄迷,人卻在凄迷中越來越執著。當情義被歲月掩蓋,那執著的愛意便變成一把把傷心的刀。
采采輕哭一聲倒下了,雒靈趕緊抱住她。有莘不破掣出鬼王刀,淩空虛劈,大怒道:“我管你是什麽東西!給我滾出來!”
空中數聲鼓響,似是應戰,一聲響風起,二聲響雲集,三聲響雷動!——一個晴天霹靂猛劈下來!
“亂!”江離一聲喝,雷劈偏了,落在江岸邊,劈倒了一棵高大的丹木26。
有莘不破怒道:“管你是人是鬼,吃我一刀!”引天地之氣凝成氤氲,刀罡亂陰陽,水火鬥龍虎,一股旋風沖天而起,刮散了雲團,風聲大作,掩蓋了天際一切異響。
“偷偷摸摸的家夥,該出來了吧?”
飓風狂飙中,隐隐一聲鍾鳴。鍾鳴方歇,又是一聲鼓震,鍾聲沉厚,舒緩深遠;鼓聲震震,威武隆盛——似百萬大軍出征。
江離一聽,不由臉色慘白,問雒靈道:“這是《大韶》27,還是《鹹池》28?”雒靈搖頭不語,神色也甚是不安。鍾鼓聲漸漸由威武而轉凄厲,江離大驚道:“不好,是《夔哭》29!”
鍾鼓聲中,浮雲蔽日,江浪湧動,那大旋風如瘋了一般倒刮回來,竟然全不受有莘不破的控制!
“青山隐隐”——岸邊石壟山動,疊起一面百丈的巨牆。
“桃之夭夭”——巨牆上一棵桃樹迎風撒種,片刻間林木叢生,布成一片防風林,失控的大旋風被這片山林擋住,漸漸消解。
桑谷隽和雒靈喘息未定,空中風雲變幻,如鬼神率領百獸起舞。十六頭巨鶴從天而降,巨鶴之後是數百鷹、鵲、雁、枭,鐵嘴銀翼,怒沖而下。
桑谷隽叫道:“這、這算什麽!”
江離道:“是‘百鳥來朝’!”
芈壓深吸一口氣,一張口,噴出無數火鷹、火鵲、火雁、火枭,火龍、攔截沖突,灰燼掉将下來,或落在江中熄滅,或落在銅車舟筏之上,吓得各車長、使者忙指揮有窮人衆滅火。火雖熄滅,而樂聲卻未因此消失。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羿令符說,“得把那奏樂人找出來!”
“沒有奏樂人。”江離說。
有莘不破驚道:“你說什麽?”
“你們聽不出來麽!這不是現場奏的。是很多首音樂夾雜在一起,我們用什麽樣的招數,就招來其中一首曲子的反擊。”江離說,“這麽多首曲子同時存在,而風格又如出自同一個人,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奏出這麽多曲子。隻能是那人奏樂以後,留下來的餘音!”
桑谷隽駭然道:“餘音!你說光是餘音就有這樣驚天動地的威力!難道……難道真是登扶竟!”
江離道:“除了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天啊,聽聽!天際遊離着的曲子簡直包羅萬象,他究竟奏了多少曲子啊?”
有莘不破道:“有辦法對付他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