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王的爪牙
飛鷹,流水,花叢,尖叫。
“啊啊啊——你,你别過來!”
“叫吧,叫吧,你盡管叫吧!就算你叫破喉嚨也沒人理你!”
……
春,三月。
有莘不破起身時,發現雒靈不見了。問了阿三,便向商隊最前面的舟筏而來。
銅車“無憂”頂上:江離阖着雙眼,似乎在睡覺;桑谷隽望着白雲,幻想着那陣風;芈壓拿着一壺江離送給他的調料;羿令符呆呆看着銀環蛇;雒靈坐在最邊緣處聽流水聲——沒人說話,都不知在想什麽。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沒人回答有莘不破的問話,連雒靈也仿佛走神得聽不見他的聲音。
“你們到底聚在這裏幹什麽?”
“吹吹風。”開口的居然是江離。他倚在一張開滿五色花草的藤椅上,清爽得就像當摘未摘的瓜果、含芽待吐的新枝。
春機如春水,坐在“無憂”上,見大江萬裏迎面而來,兩岸山林如畫,也确實是個吹吹風的好時光、好地方。
和雒靈一起,有莘不破最享受的是用肉體創造感情;但和江離說說話卻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暇逸。他在江離旁邊坐了下來,啪啦啪啦地胡扯着;江離眼睛似開似阖,将就地聽着。
“前面有個人。”羿令符突然說。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切!有個人有什麽奇怪的?”他反對羿令符的話,并沒有什麽理由,隻因爲他想和别人擡杠。這日複一日無新鮮事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
“有個人當然奇怪!”桑谷隽反對有莘不破的話,一樣沒道理。
“是個女人。”羿令符繼續說。
“咦?”兩個擡杠的男人都很驚訝。
“是個少女,幾百朵荀草20花托着她順江而來。”羿令符補充說。
“漂亮嗎?”有莘不破問。桑谷隽瞪了他一眼,他一直以爲,雒靈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女孩子跟了這樣一個色狼簡直是老天無眼。不過盡管他很鄙視有莘不破這個無恥的問題,卻仍豎起耳朵關注着答案。
“很柔弱的樣子,很配那幾百朵被江水打濕了的荀草花。”羿令符沒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話卻引起三個男人浮想聯翩,連稚氣未脫的芈壓也關注這件事情了:“她在哪裏?爲什麽你看到了我看不到?”
“這家夥除了有一雙毒辣的鷹眼外,還能通過通感之術看到龍爪秃鷹那頭扁毛畜生眼皮底下的所有東西。”有莘不破指着羿令符說,他當初在大荒原迷路就是這樣給羿令符的父親羿之斯發現的。
“她在什麽地方?”桑谷隽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羿令符望着江流的上遊,歎息道:“在這樣一個地方……真孤獨啊……”
一個嬌弱的美少女,坐在幾百朵荀草花上,孤獨地漂流着……四個男人一起遙望上遊,連江離也不禁怔怔出神。
“如果這時候她遇到危險,那這個邂逅就太完美了。”有莘不破很沒人性地說。桑谷隽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卻聽羿令符無動于衷地道:“她正受到一條六足鳥尾(hā)魚21的襲擊。”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平靜,仿佛在講一個大魚吃小魚的故事。
“什麽?”兩個男人一齊跳了起來,桑谷隽九分擔心中暗藏一分興奮,而有莘不破則把興奮全寫在了臉上。
“救人!快救人!”芈壓是純粹的擔心,他畢竟是個孩子。
“遠着呢。”羿令符說。
桑谷隽手一揮,一條天蠶片刻間幻化成蝶。他完全不管有莘不破“帶我一起去”的叫聲,禦蝶而去,不一會飛得不見蹤影。
“快!”有莘不破扯着羿令符說,“把你那鳥叫回來送我過去!”
“急什麽?”羿令符說,“等它飛回來,桑谷隽早把人救下了。”
有莘不破向江離湊了過去,幾乎鼻子貼着鼻子地說:“七香車!七香車!借我。”
有莘不破的鼻息都噴到江離臉上了,江離也不介意:“今早我讓它吸食太陽精華去了,還沒回來。就算回來了,這會兒也趕不上桑某某了。”看有莘不破又是失望又是不忿的樣子,江離又說:“不過,我有一個主意,或許能讓你比桑谷隽更快到達……”
“什麽?快說!沒時間了。”
“你先拿一點芈壓手中的調味粉,然後站在那個位置。對,就是銀環盤着的那個地方,對,前面一點,往左一點……”江離一邊說,有莘不破一邊行動,“哦,對了,位置剛剛好,然後把調料粉灑在銀環的鼻子上——對了,蛇有沒有鼻子?”
江離正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時,有莘不破已經照他的話做了,正在睡覺的銀環巨蛇被有莘不破當頭撒下的調味粉嗆着。眼睛還沒睜開,眼淚就流下來了。看着淚眼模糊的銀環蛇,有莘不破暗叫不妙,突然,江離說:“不破,小心你的後面。”有莘不破才回頭,憤怒的銀環蛇尾巴突然揚起,呼的一聲向有莘不破甩去。
“江離——你陰我!”在漸漸遠去的慘叫聲中,有莘不破化做一顆可愛的流星。
“那是什麽調料?”羿令符皺了皺眉頭,問芈壓。
“江離哥哥送給我的,說是在東方大洋再過去的大陸上才有這東西,味道又辣又怪,不知叫什麽名字。對了,江離哥哥,爲什麽桑哥哥去救人了有莘哥哥還那麽着急?那魚很厲害嗎?他怕桑哥哥應付不來嗎?”
羿令符沒有回答,回答他的是江離。
“有一種傳說中的邂逅,叫做‘英雄救美’,”江離悠悠道,“像有莘不破這種男人,做夢都想遇見……”
“還好,趕得及!”
少女閃避着魚的攻擊,她清雅的面貌配上那驚惶無措的神情,足以讓十萬個正常男人爲她熱血上沖。“别怕,我來救你!”桑谷隽高呼着沖了過去。
少女聽見聲音,百忙中擡起頭來,卻見一件東西砸了下來,剛好砸在魚的頭上,魚被撞暈了,但這小小的荀草花舟也被這沖力撞散了!
有莘不破一手抓着被他撞暈的魚冒出水面,還想破口大罵江離,卻發現眼前一個水靈靈的女孩子正詫異地看着他。他馬上意識到這就是羿令符口中的那個少女了,馬上把罵江離的話吞了回去:“呵呵,别怕,别怕,有我在,沒什麽東西能傷害你了!今晚我們炖魚湯吃。”
被撞散的荀草花又重新聚集在少女的腳下,結成一圈一丈見圓的花舟,有莘不破帶着魚爬上花舟,臉上堆着陽光燦爛的笑容:“這位姐姐,你叫什麽名字,爲什麽會在這鳥……鳥不栖息的地方?”
這時桑谷隽也輕輕地降了下來,盡管因爲被有莘不破搶先出手,心裏十萬分失望更加上十萬分不服氣,但面對這少女的時候,還是一臉的溫柔。
那少女面對這兩個從天而降的陌生男人,怯怯地說:“你……别叫我姐姐,你年紀好像比我大一點兒。我,我叫采采,我……”突然看見幻蝶漸漸蛻化爲天蠶在自己面前掉了下來,看着眼前那蠕蠕而動的醜陋蟲子,采采驚叫了一聲:“毛、毛毛蟲啊……”向有莘不破撲了過去!
少女采采躲在驚喜交加的有莘不破懷裏,暈了過去……
有窮商隊第十九銅車“白露”。
雒靈看着有莘不破帶回來的女孩子,試圖閱讀她的心靈。但她讀到的竟然是自己!
“師父!師父!”雒靈無聲地呼喚着,可是毒火雀池卻沒有師父的蹤影。但雒靈知道,師父來過的。剛剛平靜下去的雀池,泛蕩着一種不一樣的觸感。但這觸感卻不肯停留,在雒靈剛要到達的時候便平複了。
“爲什麽?爲什麽不見見我?”雒靈有些擔憂地跪在地上。師父對她來說,和世俗人眼中的師父完全不同:師父就是父母,是親人,師門就是家,師父和她的師門,構成了雒靈的一切。
雒靈從小就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朋友……她以爲,每個人都隻是有一個師父以及一群死心塌地跟随師父的弟子。在某個夜晚,伺候師父梳洗的時候,她看見面紗下那夜一般涼、風一般淡的臉。那時候她因爲這張臉而感到有點傷心——卻不知道爲什麽傷心。那時候她隻懂得心靈,隻懂得情感,在那張臉上她隻看見一點憂傷,而未欣賞到那張臉的凄美。那時候她還不懂得什麽叫做美。
美這個詞,是有莘不破告訴她的。那個健康的男人對她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從那天晚上開始,他們便常常很惬意地享受對方的身體。此後……
停!
雒靈深深呼吸,有些驚恐地停止對少女采采的探視!這些回憶,她竟然是在采采的心靈中看到的,怎麽回事?這到底怎麽回事?
有莘不破、江離,這些人的心靈她不敢輕易去探視,因爲她沒有把握成功。她曾經試圖探視季丹洛明,但卻仿佛遇到一面天衣無縫的牆——
這都是正常的,師父說過,隻要對方有足夠強大的精神力,就能阻止外界心力的入侵。但這個昏迷中的采采,竟然把自己的心力反彈了回來。這種事情,她不但從沒遇見過,甚至從沒聽說過。
“嗯……”少女輕輕呻吟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銅車“無憂”,車頂。
“那女孩子怎麽回事?”在雒靈扶着少女采采走進銅車“白露”後,有莘不破問。
“沒什麽,勞累過度,再加上一點驚吓。睡一覺就好。”江離轉頭又對羿令符說,“這女孩子的來曆很怪啊。這裏已經是極西!山水荒涼,而這女孩子身上穿的卻是上等的絲料,雖然式樣有些奇異,但顯然來自文明開化之族,不是夷狄之流。”
羿令符還沒說話,桑谷隽接口說:“她的口音也有點怪,沒有西南口音,倒和陽城官話比較接近,聽起來有點古質。”
他們對少女身世的猜測,芈壓一點興趣都沒有。他隻是盯着有莘不破帶回來的那條魚。
“這條魚怎麽辦呢?”芈壓說,“要不,今天晚上我們吃魚湯,怎麽樣?”
“不!不要!”
芈壓訝異地看了看衆人:“誰說不要的?”沒有人點頭。
芈壓低頭說:“沒人反對,那麽……”
“我反對!”翻白腹的魚呼地翻轉過來,惡狠狠地盯着芈壓。
“哦——原來是你。你原來還沒死啊。”芈壓說,“反對無效。”
魚怒道:“開什麽玩笑!我乃河伯座下使者!你敢吃我!我還吃你呢!”它醒了一會了,知道身邊這幾個人多半不好惹,欺負芈壓年紀最小,口一張,變成血盆般大小,就要來吞芈壓。
嗤的一聲,魚的半邊舌頭焦了。它可憐地流着眼淚,不大敢相信眼前這個少年原來這麽難惹。
芈壓奇道:“原來魚也會流淚的。”轉頭問有莘不破:“今晚做湯喝好,還是烤着吃好?”
“烤吧。”有莘不破說。
“我吃不下。”江離搖了搖頭,“不過它的皮倒還不錯,我的鞋底剛好有點破。”
“記得把鳍翅給我,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桑谷隽說,“它的鳍翅真的很奇怪,像一根根的針一樣,用來做發飾一定很不錯。”
芈壓又問羿令符:“羿哥哥你要什麽?”
羿令符皺着眉,想了想說:“不用了。嗯,不過龍爪喜歡吃魚生,你會弄吧?”
可憐的魚流下兩行熱淚,趴在地上,吧嗒吧嗒不知道說什麽。
有莘不破說:“它說什麽?”
“啪嗒啪嗒……”
“魚話吧。”芈壓說。
“啪嗒啪嗒。”
“不管它了,”芈壓說,“皮,鳍翅,還有魚生,記下了,我和有莘哥哥吃烤的,不知道雒靈姐姐和那位采采姐姐吃什麽……”
“啪嗒啪嗒……”魚神色恐怖地以頭撞着腳下的車,雖然說不清楚,但衆人都知道它是在求饒。突然它好像想起了什麽,用鳍翅沾了自己的眼淚在車上寫着:“勿殺我,我可告伊之來曆。”
“呵呵,真的嗎?”有莘不破說,“如果有價值,那還真可以考慮饒了你的小命。”
魚剛剛難以掩抑地露出一絲狂喜,就聽有莘不破對芈壓說:“不過,會寫字的魚,是不是比會說話的魚更好吃些?”
沒人有心情在那裏看魚一筆一畫地寫字,因此江離用赤澤22之水給它敷了傷口。雖然灼痛不一時可以消除,但它總算能夠結結巴巴地把話說清楚了。
“我,我……”看着有莘不破又想吃烤魚的神情,魚忙說,“我原生活在跂踵山23下的深澤,後來,門主收服了我,給我起了個名字,叫阿呆。”
“我們門主是鎮都四門之一、大名鼎鼎的河伯東郭馮夷老爺。十幾年前,門主率我們大舉西來,尋找一個叫‘無陸’的水族部落。幾年前,我們終于找到了一些線索,抓到這一族的幾個人,但她們的老巢卻一直沒有找到。前兩天,門主不知怎地抓到了水族的公主,也就是你們救下的那個女娃兒。”
有莘不破大喜道:“原來采采還是個公主啊。後來她逃走了,是不是啊?”
“是啊,你怎麽知道的?”阿呆說,“水族好像來了很厲害的人,門主匆匆忙忙地去對付她。這女娃子竟然乘機結舟逃跑,我一路追了過來,就遇到你們了。”
有莘不破道:“你雖然叫阿呆,可說話還挺清楚的嘛。芈壓不要烤它了。”魚阿呆大喜,卻聽有莘不破說:“清蒸吧。”
“你們怎麽可以這樣!”阿呆苦着臉說,“我雖然呆一點,但好歹也是一尾會說話的魚。不要老說吃就吃啊。”
“那好,我問你,”有莘不破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也許我就不吃你了。”
阿呆點了點頭。
有莘不破還沒說話,芈壓問道:“鎮都四門都是什麽東西?喂!你嘴巴張這麽大幹什麽?”
“沒,沒什麽。”魚阿呆忙說,“我隻是沒想到公子您沒聽過鎮都四門。”
芈壓問有莘不破道:“有莘哥哥,鎮都四門很有名嗎?”
“我聽說過,”有莘不破攤手說,“但也不是很清楚。”
“所謂鎮都四門,就是夏都四大庭柱門派。”接話的是桑谷隽,“河伯、山鬼、曦和、雲中君。你們在蜀界北遇到的那幾個人,有幾個好像就是鎮都四門的門人。”
有莘不破道:“你挺清楚的嘛。”
桑谷隽冷笑道:“我曾想過去找夏王履癸24的麻煩,他的爪牙自然要打聽清楚的。”
魚阿呆聽說這群人居然連大夏王也敢惹,心中更加敬畏。
桑谷隽道:“河伯西來多半沒什麽好事。我問你,他是大夏王派來的,是不是?”
魚阿呆點了點頭:“聽說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麽聽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