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積雪化盡,顯出一道裂痕來,青銅蝴蝶雙翼翩翩,穿了過去,突然都覺身子一重,直掉下去。先是白虎與天蠶的靈力分離,跟着是白虎和有莘不破、天蠶與桑谷隽分别離開。在墜落的過程中,青銅蝴蝶蛻化成天蠶,跟着化做一張絲綢,輕輕披在桑谷隽身上,桑谷隽落到地面,如入水面,沉了下去。白虎縮成普通老虎大小,四腳如石軟綿綿穩穩落地;有莘不破卻結結實實地跌了個七葷八素。
羿令符和雒靈都察覺到塗山氏布下的幻境出現不穩定的波動,知道幻境中雙方的對決就要爆發了。
但同時,若木的情況也讓他們越來越擔心。
有莘不破強撐着爬起來,身體好像重了好幾倍。“這個‘幻之土獄’是什麽鬼地方啊?身子怎麽這麽重?難道是我傷得太重了?啊,這是……桑谷隽,快出來,你沒那麽容易就死掉吧!”
“你不死我怎麽會死。”桑谷隽慢慢地從地底浮出,才一上來就大吃一驚:這個‘幻之土獄’既沒有任何異樣的東西,也似乎沒有什麽要命的機關,但卻擠滿了形形色色不下數十個人。再一看,這些人個個都認識:桑鏖望、桑季、有莘羖……連姐姐也在!桑谷隽幾乎就要撲上去,但終于忍住了,因爲他知道這是“心鏡土偶陣”。
“這是怎麽回事啊?”有莘不破說,“好像我們認識的人全都在這裏,但明顯又不是真人。”
“是土偶。”桑谷隽說,“這些土偶本來還帶有蠱惑人心的妖力,但似乎也給人破掉了。”那個人,多半就是江離。但饒是如此,這些土偶的真實程度仍讓兩人驚心動魄。如果這個陣勢能完全發揮它的威力,那會是怎麽樣的局面?
桑谷隽新喪姐姐,看見桑谷秀的模樣,看見一家人團聚在那裏的情景,不禁眼眶微濕,突然啪的一聲,“桑谷秀”粉身碎骨,發出一聲令人憐惜的呻吟,随即化做一堆糞土——原來是因爲有莘不破揮起了他的鬼王刀。
桑谷隽怒道:“你幹什麽!”
“你明知道這些土偶上有幻術,居然還一頭栽進去!一個大男人居然還對着這土偶哭!”
“那是我姐姐!”
“你姐姐?”有莘不破指着那一堆糞土冷笑。
“就算隻是姐姐的肖像,”桑谷隽說,“我也出不了手。”
“那就我來代勞吧。”在劈開木獄邊緣後,天蠶注入他體内的靈力還有些許殘餘,他自行牽引着周流全身,這時已經恢複了少許力量,隻是在這土獄裏面人比平常重了好幾倍,行動很是不便。但有莘不破憑着一股銳氣,揮刀七橫八縱,片刻就把這個心境土偶陣毀得七零八落。這土偶陣雖然沒什麽攻擊力,但每個土偶中招以後,都會顯出和真人極其相稱的表情和聲音,簡直和在現實世界親手殺死他們沒什麽區别。
桑谷隽光是在旁邊聽着這些假人臨死前的各種呻吟,就已經難以忍受,偷眼一看,有莘不破居然一臉的沉靜。
“你究竟是不是人啊!”
“哼!幾個土偶而已,居然弄得你這麽緊張。雖說這是土獄,你在這裏如魚得水,但要是你一個人來這裏,隻怕……嘿嘿嘿!”
“你自己也不見得比我強很多!”桑谷隽冷笑道,“要不然現在剩下的那幾個土偶,怎麽剛好是你最下不了手的人啊。”
有莘不破冷冷道:“誰說的!”一刀向“羿令符”砍去,“羿令符”脖子中刀,臉上神色在一彈指間變得極其複雜,卻不說話,歎息一聲倒下去了。這模樣看得連有莘不破也不禁手一抖,停了下來。
桑谷隽冷笑道:“怎麽樣?”
有莘不破忙深深吸一口氣,大步跨出,最後的兩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一個女孩子坐在地上,她有一張略顯蒼白的臉,和一頭飄逸的頭發,似乎很無助,又似乎對自己的處境全不在乎——這不正是第一次遇見雒靈時她擡頭看見自己那一刻的寫照。“雒靈”的腳下不遠,一個被挖開了一半的雪堆裏,一個年輕人安靜地躺着,像一個沉睡的小王子,像一個入定的小神仙,神色平靜得讓人幾乎不忍去打擾他,體态又似乎脆弱得讓任何見到他的人不舍得再抛下他——那正是自己見到江離的第一刻。
“動手啊!”桑谷隽冷笑道,“不舍得嗎?”
“一個土偶,有什麽舍不得的!”有莘不破眼睛一閉,對着“雒靈”就是一拳。“你……你好!”聲音很不自然,就像一個太久沒有說話的人突然開口。有莘不破吓了一跳,睜開眼來,隻見“雒靈”一臉凄然的笑,眼神中并沒有對自己的怨恨,隻是充滿了對難以把控的命運的無奈回應。“雒靈”這“臨死”的情景隻是一瞬,但在有莘不破眼裏竟然如同十年般久遠。
“我忘了告訴你,”桑谷隽幸災樂禍地說,“有一個遙遠的傳說,說這‘心鏡土偶陣’裏化身臨死前的情況,有一部分會是對本人未來的預告哦。”
有莘不破怒道:“你信口開河!”揮刀就要向“江離”砍去,這一刀竟然在半空停頓了三次。
桑谷隽還想說什麽,白虎突然說:“奇怪,怎麽有兩個江離?小子,且慢動手!”
有莘不破舒了一口氣,和桑谷隽順着白虎所說的方向看去,約數裏外的地方有一片粼粼水光。走近前來,水光中細長的青龍盤旋而上,尾接池水,角抵蒼穹,一個影子飄浮在他的盤繞之中,正是江離。
“奇怪,”桑谷隽道,“土獄怎麽會有這樣一片池水呢?”
“喂,江離!”有莘不破向那個影子呼叫道,“我們來啦!”
“别叫了,那不是本人,隻是他留下來的影子罷了。”桑谷隽突然叫道,“對了,你們看池底!”
水池映出有莘不破、披着蠶絲的桑谷隽和白虎,卻沒有青龍和江離的影子。
看見有莘不破不明白,桑谷隽解釋說:“江離故意在這裏辟開一個水池,用‘固影成形術’把他和青龍的影子留住,又用‘水中撈月’之法把影子提煉出來,看來是想給我們留下一些提示。”
“什麽提示?”有莘不破說。桑谷隽還在沉思,天蠶已“嗞嗞”起來了。
“嗯,蠶祖說這個五行地獄還隻是表象,我們如果把這個五行地獄毀了,隻會跌入作爲九尾幻境内核的四象爐裏面。”
“什麽?”白虎大叫一聲,“四象爐?你沒搞錯吧?”最後一句話卻是問天蠶的。天蠶嗞了一聲,白虎臉色轉歸沉重。在火獄的時候,即使面對可以把精金熔化掉的烈火,有莘不破也未看見白虎有這麽嚴肅的神态,忙問道:“老大,這四象爐很厲害嗎?”
“很厲害嗎?”白虎哈了一聲,說,“本來這什麽五行地獄雖然有些麻煩,但對我來說,最多是把我困住一段時間,但這四象爐——這臭狐狸真毒!”
“嗞嗞嗞……”
桑谷隽說:“這四象爐是以太陰、太陽、少陰、少陽四象之氣,鍛煉萬物,歸于一清。”
“什麽叫做‘鍛煉萬物,歸于一清’?”
“淺白一點說,就是任何東西,人也好,神也好,進了四象爐裏,都會被煉成一股清氣。”
看看白虎鄭重的神色,有莘不破知道這個說法并沒有誇張:“那狐狸這麽厲害,豈不是天下無敵了?”接着他想起一事,急道:“江離哪兒去了?不會被那四象爐給煉化了吧?”
“嗞嗞嗞……”
“嗯,”桑谷隽邊聽邊說,“隻有與天齊位者,才能達到這視萬物爲一的境界,才能布成一個完整的四象爐。塗山氏還心存怨念與執念,顯然不可能達到這個境界。因此我們還有機會。”
“所以我們就要找出它的破綻?”
“對。”桑谷隽說,“九尾是純陰之體,因此必以太陰爲根基,陰極反陽,乃生少陽,陽剛漸長,乃臻于太陽境界,老陽生少陰,少陰臻太陰,便成循環不可破之完局。但蠶祖猜想,天地尚不能完全,這九尾的幻境一定有一節是僞境。隻要我們找到這僞境,斷了這一環,破壞了四象循流、生生不息的平衡,這‘四象五行幻象’就破了。”
白虎道:“青龍顯然是進入其中一象去了。但它顯然沒有押對寶!否則這幻境早就破了。不過它應該也還沒有挂掉,否則這池上的幻影也會随本人的消滅而煙消雲散。”
桑谷隽說:“四象有四境,但我們隻有三組人馬,如果再來一個幫手就好了!可惜他們卻被擋在外面,不知道這裏的情況。”
白虎說:“不!我們有三組人就夠了!太陰是九尾力量之源,不可能是僞境。”
有莘不破大喜道:“那還等什麽?我們分頭出發吧。”
桑谷隽上下打量着他:“你還有足夠的力氣?”
有莘不破笑道:“砍死幾個人都沒問題。”
白虎搖頭說:“不可能,雖然是僞境,但要破壞它仍需要很充足的力量,你現在的這點力氣,一進去不多久就會被化掉。就算能撐一會兒,也萬萬沒有足夠的力量破壞這個僞境!”
桑谷隽苦笑道:“所以我們還是得押寶。”
白虎看了看青龍和江離留下來的影子,盤算道:“子轉醜,醜轉寅……午未将交……他們是進了太陽境界!嗯,九尾以太陰爲根,太陽最弱,如果是我,也很可能會押這一寶。可惜他們錯了。剩下的就隻有少陽、少陰兩境界了。”
有莘不破對白虎說:“老大,我們先出發怎麽樣?”
桑谷隽奇道:“你們?”
有莘不破說:“如果是你們先走,一旦押錯了寶,我們就全完了。但如果是我們先走……老大,我們進了那叫什麽什麽的境界後,能不能給他們傳遞個信息什麽的?”
白虎說:“如果進了真境,那就什麽辦法都沒有了,要不然青龍他們也不必費事留下這個池影。但如果進了僞境,雖然你我現在殘存的力量不足以摧毀它,但如果……嘿!如果奮死一擊,還是能讓整個空間産生震動!”
“那就好。”有莘不破說,“那我們先進去。”
“那不行!”桑谷隽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要趁機表現你的勇敢來反證我的怯懦嗎?”
“不是勇敢,是沒辦法。”有莘不破說,“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桑谷隽想了想,說:“再想想。”
“想?”有莘不破揮了揮刀,“江離進入太陽境界多半很久了,我怕他支持不住。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别這麽啰唆!”轉頭向白虎說:“老大,能不能騎你身上?”
“上來吧。”白虎微笑道,“不知道爲什麽,現在我看你還覺得挺順眼。”
桑谷隽還想說什麽,有莘不破卻不理他:“老大,我們到哪個境界去?”
白虎沉吟道:“老陰生少陽,其勢方雄;少陽屬陰,其性利九尾不利你我——不論真僞都難以抵擋。還是去少陰境吧,少陰屬陽,爲太陽至極而始生陰,雖然有卷入太陰境界的危險,但我們應該可以支持得久一些。”
“怎麽進去?”
“凝神,慧聚刀芒,往辛、酉砍一刀。”
“好。”有莘不破回頭對桑谷隽說,“别那樣一副死相!你要是能夠及時破陣,我還未必就死!我的師父告訴我,我的福氣大着呢!”
“好吧!”桑谷隽振作精神,“我們一定會成功的!外面見!”
“哈哈!這才是男人嘛!”有莘不破舉刀一揮,白虎縱身一躍,跳進那生死不明的命運之懷。
亡靈歸去
雒靈心中一動,羿令符眼皮一跳。
“快了!”兩個人同時想。
“白虎老大!白虎老大!”有莘不破想叫,卻叫不出來。這是什麽地方啊!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光明黑暗,甚至連自己也沒有!他唯一剩下的,就是那點堅持着不肯散去的意志。
一陣陣的迷茫,一陣陣的恍惚,這是少陰真境呢?還是僞境?如果是僞境,自己如何奮力一擊啊?有莘不破發現自己不是沒有了力量,而是根本不知如何發力,仿佛整個人隻剩下一縷幽幽蕩蕩的靈魂,這情形比在蠱雕的肚子裏時還要糟糕。
他的記憶開始回流,回到剛才殺死“雒靈”的那一刻,回到初見雒靈的那一刻,又回到把江離從雪裏挖出來的那一刻。然後,連江離也從他的記憶裏消失了。
“不!”他想抓住什麽,但用什麽去抓呢?沒有手,也沒有刀。他回到了更早以前,一個老人告訴他:“越過了這大荒原,就不再是商國的勢力範圍了……”
然後,大荒原的概念也消失了。他想起了他的師父,那個神秘而偉大的男子。他有一身奇奇怪怪的本事,但那時候有莘不破卻不想學,師父也沒堅持讓他學。“等你紮好根基,這些運用法門上手很快的……”師父和祖父更重視的,是他能在德行和大略上有所長進。
所以除了那些實打實的功夫,師父還跟他說了很多大道理。這些大道理真煩!雖然師父說的這些大道理,他在祖父身上看得一清二楚:祖父也是遵從這些道理做人做事的嗎?還是他的舉動剛好和這些道理相符?也許祖父和師父是偉大的,但是有莘不破卻更喜歡待在奶奶身邊,聽奶奶在他睡覺前給他講一個個動人的故事。那些故事裏最感動有莘不破的,是一個叫做有莘羖的男人。那是一個滅族的故事,那是一個悲壯的故事。如果祖父當初采取更加激烈的行動——直接造反,也許這個故事的結局會有所不同吧。可是他并不清楚在那之前,祖父是否曾有過造反的念頭。自從甘之戰之後,契的子孫便默默地爲大禹王的子孫們守衛着東方,向大夏禮以臣節。
可是那些故事也漸漸遠去了。終于,他記起了那個香甜的乳房。那是誰的乳房?母親的?她在哪裏?還有父親,他在哪裏?父母的早逝,給他留下的隻是淡淡的、間接從旁人口中得來的回憶,這回憶淺淡得還不如這香甜的乳汁徘徊在口舌間的溫馨味道。
然後,連這乳汁也消失了。什麽都忘記了,什麽都空白了,爲什麽他還有意識?
鳥!
好美麗、好威武的鳥啊!這是哪裏來的記憶?爲什麽會隐藏得這麽深?難道它隐藏的地方是在自己代代相傳的骨血之中?難道它是自己靈魂的最終淵源?
震動、震動,一陣大爆炸以後,這個托名有莘不破的少年終于徹底地失去了知覺。
有莘不破睜開眼睛,看見了白虎。
“嘿!好小子,還以爲你早化掉了,沒想到你居然能支持這麽久!”白虎周圍的空間正産生扭曲,它的身體也正在消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