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去拖住他,你不要管我,乘機闖過去!”說完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向自己的眼睛戳去。
陰森的古林上空飛出遮天蔽日咩咩叫的寓鳥4,近處的灌木中撲棱棱飛出一隻虎爪雞身的鬿(qí)雀5停在季丹洛明不遠處。季丹洛明隻覺北邊兩股巨大的力量相撞,心中一驚:前面是哪兩個高手,有這等本事!便見一個人被震出了樹林,那人慌亂地爬起來,雙手亂舞,狂叫着向自己這個方向奔來。月光往這人臉上一映,兩道血痕從他緊閉的眼皮下拖了下來,季丹洛明驚叫道:“桑季兄,是你!你的眼睛怎麽了?”
桑季聽到聲音,雙手亂摸亂舞,叫道:“誰?誰?”
季丹洛明一手扶住了他,說:“是我,季丹洛明!你的眼睛……誰傷了你?”
林子裏陡然發出濃烈的殺氣,季丹洛明心中一凜,凝神待敵,扶着桑季的手蓦地一麻,低頭看時:一道血絲從桑季的手上蔓延過來,片刻間這酸麻的感覺遊走全身。他不由怒喝道:“你!”這個“你”字呼出來以後,便發現自己連咽喉也是一緊,竟連話也說不出來。一條人影從黑暗中掠出,也不停留,徑向南去。近處,那隻鬿雀擺動了一下白色的腦袋,彈了彈尖利的虎爪,便飛向遠處去了。
季丹洛明再看桑季時,隻見他雙眼已經睜開,他自己那一戳并未傷到眼球,隻是弄出些血來假裝瞎眼,駭人耳目。
桑季見家兄已經過去,對季丹洛明笑道:“季丹兄……”胸口忽然一緊,這句話竟然說不下去,心中不由得大驚:“我趁他不備,用數十年練就的血蠶絲侵入他的體内,他竟然還能運真氣反制我!”當下不敢大意,凝神壓敵。這一凝神,不由暗暗叫苦。血蠶絲雖然禁锢了季丹洛明的行動,卻絲毫壓不住他的真氣。相反,季丹洛明的真氣竟然能逆着血蠶絲反攻自己的心脈。隻覺扣住季丹洛明的右手被震得連連顫抖,知道以他的功力,自己一旦被他震開,殘留在他體内的血蠶絲也奈何不了他。“無論他是敵是友,經過此事,他也難再站在我們這一方了。若讓他和有莘羖聯手,西南境内再無他們的敵手。拼着大耗精元,無論如何要堅持到大哥救回阿秀。”當下不斷地燃燒自己的生命之源,放出萬千根天蠶絲,把自己和季丹洛明一起裹在一個一丈高的球形蠶繭之中。
“雒靈姐姐,這邊沒什麽事情吧?”
芈壓走近前來,隻見雒靈腳下伏着一隻一動不動的巨大幻蝶,懷裏躺着一個不知死活的柔弱女子,再走近一看,不禁叫了出來:“是桑家的秀姐姐!”第一次進桑府的那天晚上,芈壓隻爲偷桑家的器皿而沒到桑谷秀的小扶桑園,不知這個西南公主的往事,但在孟塗停留期間,有窮衆人曾不止一次地作客桑府。芈壓和桑谷秀一個天真,一個溫婉,兩人甚是相得。
“雒靈姐姐,阿秀姐姐怎麽了?她的樣子不大對啊!”
雒靈把桑谷秀交到芈壓懷中,往天空一指。
芈壓道:“你要我放‘升龍火’?”
雒靈點了點頭,匆匆向東邊掠去。
月色被一片烏雲遮住,整個世界暗得如同太古時代的混沌時節。芈壓深吸一口氣,陡然仰天張口,一條火龍從他口中沖出,垂直飛向星月無光的天頂,飛到三百丈高空突然爆炸,化做萬千焰火,把方圓十裏耀得如同白晝。
彌留之愛
隻有命運,才能設下最完美的陷阱。
在高空焰火那炫目光芒的刺激下,桑谷秀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的身體漸漸冷下去,眼神卻熾熱無比:燃燒着悔恨,燃燒着痛苦,燃燒着甜蜜,燃燒着心酸。
“阿秀姐姐,你在說什麽啊?”桑谷秀已經完全迷糊了,芈壓聽不懂她口中喃喃自語些什麽,隻聽得懂“若木哥哥”幾個字。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一個相熟的人慢慢地在自己的懷裏冷卻、僵硬,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以芈壓的年紀,還不懂得什麽是死亡,可他卻抱着一個瀕臨死亡的人。
“怎麽辦,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有莘哥哥,雒靈姐姐,你們快回來啊!”芈壓急得哭了,眼淚啪啪落下,卻沒能拉住桑谷秀逐漸脫離軀體的生命。
“若木哥哥……”
彌留中的桑谷秀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一瞬:她的胸腹之間突然伸出一隻利爪,偎依在一起的兩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利爪已經洞穿了若木的小腹。由于和九尾還處于合體狀态,對利爪保留着部分的觸覺,所以桑谷秀能夠清楚地感到:這隻如同自己身體一部分的利爪,正刺穿若木的皮膚和肉層,攪動着這個自己最愛的人的内髒!那感覺,就像是自己在親手殘殺這個自己深愛着的美少年。
一想到這種可怕的感覺,桑谷秀就如同陷身于不可脫離的夢魇之中。在那一瞬間,桑谷秀想叫,卻叫不出來;想哭,卻哭不出來……在那一瞬間,她想到死,可死就能讓她解脫麽?在這一切發生後,甚至是死亡也不能讓她從靈魂的自責中解脫出來。
在那一瞬,她望向若木,這個美少年先是一驚,但震恐過後,他的眼神便變得清澈無比,似乎已經完全看穿了這個嬌弱身體内那頭妖獸的陰謀。然後他竟然笑了,很溫柔地笑了——就像小時候桑谷秀弄折了小扶桑樹幼嫩的枝葉,若木安慰她時的那一笑。
這一笑卻讓桑谷秀更加心酸。“把我殺了吧,連同那頭狐狸!”這個念頭來不及說出來,隻是化做眼眶裏的一滴淚珠。
但若木卻微笑着俯下了頭,在這一彈指間,九尾的利爪在若木的腹腔内連轉十三下,幾乎把他的所有内髒都搗成了碎末。但若木還在微笑着,輕輕在桑谷秀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一股清涼迅速充滿桑谷秀的身體,把九尾的妖氣逼了出去。桑谷秀隻覺自己如同虛脫,倒在地上。若木似乎連扶她一把的力氣也沒有了,他的臉色慘白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他胸腹之間的那個血洞。
若木的嘴唇嚅動着,似乎在說:“别怕,它還沒傷到我的心髒,我沒事。”
可桑谷秀卻聽不見他的聲音,是自己聾了嗎?不是!那九尾咆哮着逼近的聲音自己明明聽得一清二楚。
難道若木哥哥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嗎?
那九尾被若木用龍息之功硬生生逼出來以後,露出了原形:一頭老虎大小的九尾狐。若木怕傷到桑谷秀,那青龍之吻太過柔和,沒有對九尾造成重創。眼見九尾怒吼着撲了上來,桑谷秀便想擋在若木面前,就此死去,卻見眼前人影一晃,江離擋在自己面前。
“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啊……當時,當時……”
當時若木仍然屹立不倒,他那被洞穿的腹腔長出無數奇花異草,以若木的肉爲土壤,以若木的血爲肥料,迅速地生長着,不久便把他的整個身子給覆蓋了。
“若木哥哥……”桑谷秀掙紮着向他爬去,若木卻突然向因自己倒下而垂死的幻蝶吹了一口氣,那幻蝶登時重新煥發生機,把桑谷秀背了起來,向毒火雀池的方向飛去,要把她送離這個危險的地方。
“不!不!若木哥哥……”
那逐漸淡出視野的美少年仍在微笑着,但他的頭發已經完全變成暗淡無光的死灰色,他的生命呢?
“江離哥哥,季丹叔叔,你們快來啊!若木哥哥!有莘公公!快來啊!”芈壓急得手足無措,呼地又向天空吐出一條火龍。
懷裏的桑谷秀,手足已經完全冰冷,可她還在堅持着要說什麽。
“阿秀姐姐,你到底要說什麽啊?”
“快!剝下絲,那些絲……”
桑谷秀的身上果然開始生出一些像蠶絲一樣的東西,芈壓并不知道這是桑家臨死結繭化蝶的征兆,還以爲是這些絲在給桑谷秀帶來痛苦和死亡。
“快,剝下……絲……”桑谷秀痛苦地呻吟道。用最純潔的天蠶絲護住身體,若木哥哥應該可以活下去吧。
“好,好,我馬上剝!”
吱吱的聲音響起,芈壓賣力地剝着桑谷秀身上越來越多的絲。那扒皮削骨般的痛楚讓彌留中的桑谷秀痛得幾次醒來又幾次暈死。她已經完全無法動彈了,也完全沒法說話,甚至五官也逐漸失去了功能,但她卻像桑家所有人一樣一旦陷入抽絲剝繭的死境,觸覺卻會異常敏感,精神也會異常清醒。
“阿秀姐姐,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了,你忍着點……”感覺到桑谷秀的軀體沒剛才那麽僵硬了,似乎體溫也恢複了些,芈壓興奮起來,臉上的眼淚漸漸幹了,越剝越是順手。
芈壓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魁梧的身影正憤怒地沖了過來。
九尾的功力超出之前的預想,雖受挫于若木的龍息之功,戰鬥力打了個折扣,但江離的功力畢竟較淺,眼見再難阻截,忙捏破多春草的種子。收到訊息以後,有季丹洛明和有莘羖聯手,前面應該還可以守住。
江離沒有再注意九尾的去向,現在最重要的是照看若木。他回過頭,若木身上已經盤滿了藤蔓,開滿了鮮花,他的頭發雖然暗淡,所幸還保持着青春的容顔——可見若木的元神還未喪滅。但一察覺到若木那幾乎沒有内髒、隻靠川芎(xiōng)6填滿的胸腔腹腔,江離幾乎要哭了出來。太一宗沒有血宗那樣強大的肉身恢複能力,也不可能像血宗那樣把肉身練到化零爲整的混元境界。
“不要這樣。”若木微笑着說,他仿佛已經恢複了一點元氣,“不要壞了修行,我還死不了。”
江離摟住若木,向他吻去,但若木的雙唇卻閉得緊緊的。
“師兄!”
“不要浪費自己的真氣,沒用的。”
“可是……”
“我說過,我暫時還死不了。”
九尾向着毒火雀池狂奔。它已經解決了一個大障礙,隻要再過一關,就能恢複完全覺醒的意識。爲什麽要覺醒?是因爲覺醒能讓自己更加強大?還是說覺醒能給自己帶來快樂?好像都不是。
爲什麽要覺醒?其實九尾不知道。或許對所有半智慧狀态的生物來講,追求覺醒乃是一種本能——哪怕覺醒以後是一個完全不可測的精神境界。
九尾跑着,跑着,跑了很久,但那三個山頭外的毒火雀池卻總在三個山頭外。怎麽回事?它突然停了下來,散發着濃烈的妖氣,一雙火一樣的眼睛四下掃射,要看穿自己所處的幻境。
“沒想到這麽快就被看穿了。”暗處的雒靈歎了一口氣,正在這時,毒火雀池的上空傳來一聲巨響。“天!那是什麽?”似乎有兩顆巨星在毒火雀池的上空相撞,爆發出陣陣震撼天地的波動。
離毒火雀池越近,桑鏖望就越害怕。也許連親兄弟桑季也不知道,長女的去世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爲什麽?爲什麽當初要答應把馨兒送往夏都?爲什麽當初要相信那些川外人?”
這兩年來,他一直活在自責中:“阿秀,你可千萬不能再有事啊!”可是事與願違,桑谷秀的生命氣息越來越弱了。到了!轉過一塊巨岩,他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寶貝,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脈!
可他看到的,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兒,一個斷絕了生機的女兒,一個正在被抽絲剝繭的女兒!
沒救了……他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但卻又騙不了自己。他不忍再看眼前的光景,可這一切還在發生。隻是一彈指間,這個疲憊的老人深深的恐懼轉爲絕望。當看見芈壓的手再一次往阿秀身上的蠶絲伸去的時候,這種絕望又轉爲無窮的憤怒!
桑鏖望掩面悲吼一聲,兩行老淚流了下來。就在這時,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情的芈壓被一股巨大的沖力擊中胸口,飛了出去,身體還沒落下,在半空中人就已經暈死了。
“阿秀啊!”桑鏖望強撐着走了過去,幹枯的手掌輕拂愛女清白的容顔,“龍息!是龍息!”他察覺到女兒身上除了因體弱奔波以外,更受到龍息的傷害,心中更加痛恨:“若木!你好……有莘羖,你爲了你老婆複活,伏下好長的餌線啊!”
傷是龍息造成的,地點就在有莘羖妻子賴以重生的毒火雀池旁邊,抽絲剝繭的是有窮的首腦人物之一,一切還有什麽可疑的?
抱起地上那一小堆剝下來的蠶絲,桑鏖望運起真元,一點一點地幫自己的女兒粘上去。“這件事情,本應該是你來幫我做啊!你這個不孝的女兒啊……”此時此刻,桑鏖望不再是一國宗主、西南之霸,而僅僅是一個老人,一個再次失去女兒的老人。
在桑鏖望的淚水中,桑谷秀全身迅速結繭。桑鏖望小心翼翼地把女兒的天蠶繭搬到一個隐蔽處,招來東海之青苔,西漠之白沙,南嶺之紅土,北荒之黑壤,中原之黃泥,壘成一個五色小丘,把天蠶繭珍而重之地藏在五色小丘之中。
整頓好了這一切,這個悲傷的老人開始恢複他的神采,因爲他的悲傷正在變成憤怒與仇恨。他的腰杆重新挺直起來,他的眼神再次淩厲起來,他要報仇!隻有報仇,才能發洩他的絕望,才能轉移他的悲痛!
“祝融之後麽?正合适!”他盯着地上生死未蔔的芈壓,兩條眉毛突然變成白色,如同蠶絲一般越變越長,然後直飛出去纏住芈壓,把他憑空吊了起來。“祝融!我要用你後人的鮮血,污染這個雀池!有莘羖,我要讓你連妻子的元神都找不回來!”
桑鏖望兩道白眉一用力,芈壓被甩在毒火雀池的上空。桑鏖望正要作法,令芈壓妖化,再用他異化了的血來污染毒火雀池,令朱雀百年之内不能重現。突然一條人影箭一般射了過去,把懸在半空中的芈壓一把抱住,剛好落在毒火雀池的岸邊——年少矯捷,滿臉怒色,正是有莘不破。他和有莘羖剛剛趕到,聽到桑鏖望最後一句話,這一驚非同小可。有莘羖當機立斷,把有莘不破向芈壓扔了出去,救下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
有莘不破看看雙眼緊閉、生息全無的芈壓,擡頭怒道:“巴國國主!你也是一方霸主、西南領袖!居然做出這種事情!不覺羞愧麽?”
桑鏖望掃了一眼有莘不破,又盯着剛剛轉出來的有莘羖,冷笑道:“正主兒不放過,幫兇也要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