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桑鏖望心動,靖歆繼續道:“東方近來好生興旺,無論士氣、民心、物産均有壓倒西方之勢。但大夏爲天下共主數百年,餘威至今猶存,因此東西勝負,倒也難言。”
桑季問道:“依上人之見,巴國當助東方,還是助西方?”
靖歆笑道:“助東方有順大勢之利,助西方有勤共主之義。”見桑鏖望微微皺眉,又道:“但無論是助東方還是西方,到頭來做天下共主的,還不是别人,于國主有什麽好處?”
桑季道:“依上人所言,當兩不相助?”
靖歆微笑道:“又不然,依小可之見,當明攻大夏邊境以擴疆土,暗毀商人根基以圖将來。”
桑鏖望聽後不由得不動容,起身問道:“明攻大夏易解,商人根基,卻如何暗毀?”
靖歆忙起身,說出一番令風雲變色的話來。
十裏青山遠,數聲啼鳥近。舊時笑語,今日何在?
桑谷秀望着窗外的小扶桑樹,望了這麽多年了,她是否還要永遠地望下去?
“本來,姐姐一直就身體不好。她在夏都病逝,我們雖然傷心,但并不十分意外。但,但實際上不是那樣的!”桑谷秀的聲音悲痛中夾雜着憤怒,“二叔到夏都迎回姐姐的遺繭的時候,夏都的人告訴他:已經随着姐姐的遺體下葬了。二叔登時起了疑心,我們這一族羽化之時,全身吐絲,作繭自縛,化蝶而去,哪會留下什麽遺體?原來,原來……”
桑谷秀氣喘不止。江離忙說:“秀姐姐别說了,改天再說。”桑谷秀凄然道:“我不要緊。”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一天,大夏王宴請四方諸侯使者,筵席上,二叔看見大夏王身邊那個最受他寵愛的妃子身上,分明披着一領天蠶絲袍。那天蠶絲的顔色光澤,分明凝聚了最燦爛的生命精華。後來二叔經過多方刺探才發現真相:原來姐姐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夏都的那群魔鬼抽絲剝繭……”
羿令符和江離全身劇震,有莘不破有些聽不懂,但看兩個同伴臉上都露出不忍的顔色,知道這多半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便不敢多問。心細如發的桑谷秀卻看出來了,慘然道:“你不懂是不是?抽絲剝繭對我們這一族而言,就像……就像常人被剝皮而死……臨死不能結絲成繭、破蛹化蝶,對我們這一族而言是最殘酷最痛苦的事情。因爲這不僅毀掉了我們的肉體,更讓我們沒有來生。”
有莘不破一聽,怒火上湧:“什麽?!”
桑谷秀慘笑說:“所謂迎娶,原來完全是一個陰謀。威震天下的大夏王啊!富有四海的大夏王啊!偉大的大夏王啊!仁慈的大夏王啊!他爲了讨他最愛的妃子的歡心,聽了血魔的慫恿,定下了這條毒計。聽到了這個消息,爹爹的第一個反應就想反了。但後來終于忍住了。或許,他想起了空桑城那次悲慘的屠殺;或許他想到了更多。他是一國之主,有太多的掣肘和顧慮。我們隐忍下來,不過心中雖然苦痛,卻還要瞞着小隽,因爲他太沖動了。但事情還是沒有瞞住。小隽終于知道了。他和爹爹大吵了一架,帶着幾個家将走了。我們很擔心他會到夏都去胡鬧,但還好,小隽隻是跑到川口封鎖了入川的道路。爹爹當時對川外人餘恨未消,也就任由他胡鬧去,直到他遇到了你們。
“小隽回來後跟我提起,他原來是要到夏都去的,但到了川口附近,接連吃了好幾次悶虧,挫了銳氣,人也冷靜下來,這才在巫女峰駐紮下來。我爹爹說,那個在川口附近挫敗小隽的人是友非敵,若真讓小隽到了夏都,憑他這點本事,無異于燈蛾撲火,自取滅亡。還好,小隽還是回來了。雖然受了點傷,但總算是完完整整地回了家。受了這次挫折,他似乎長大了。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姐姐,不想再失去弟弟。這個世界太冷清了,能讓我感到溫暖的人,實在太少了。”
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落花。
“成湯委國政于伊尹,”提到這個人,桑鏖望也不由心中一緊,隻聽靖歆繼續道:“此人實有奪天地造化之功,鬼神莫測之變,明攻暗鬥,都難有可乘之機。但成湯王族本身,卻有一個極大的隐憂。”
桑季忙問道:“什麽隐憂?”
靖歆道:“成湯雖英明,可年事已高。這就是商國最大的隐憂!”
桑季道:“父死有子,子亡有孫。成湯膝下有子有孫,并非孤老。隻要國政清明,輔弼得人,先王崩,後王繼,何憂之有?”
靖歆笑道:“侯爺此言,乃不知商王王族近況。”
桑季忙道:“還請上人指教。”
“不敢。”靖歆步行到殿中,此時已是夜深,殿中隻有桑氏兄弟與靖歆三人,殿外雨聲瀝瀝。靖歆道:“成湯有三子,但長子早夭,餘下二子亦非長壽之相。唯有一孫,堪堪成人。”
桑季接口道:“有孫成人,不正好承接大統?”
靖歆笑道:“若這個長孫也死了呢?”
桑季倒吸一口冷氣。
桑鏖望道:“暗算稚子,斷人血脈,非我輩所爲。”
靖歆道:“不需巴國動手,隻要國主袖手旁觀,自有大夏代勞。”
桑季不解道:“商人既知此子幹系重大,自然嚴加保護,大夏縱有高手,也未必能夠得逞。有伊尹在身邊,就算血魔親自出手,隻怕……嘿嘿!”
靖歆笑道:“如果這年輕人肯乖乖待在商國,别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嘿嘿。”
桑季心中一動:“上人的意思,莫非這年輕人竟然出了商國?”
靖歆道:“何止出了商國?他現下就在西南,就在巴國!”
桑季驚道:“有這等事?”
“有莘一脈,除了有莘羖以外,早已死盡死絕!天下哪來的有莘不破?”靖歆冷然道,“這個有莘不破,正是有莘氏的外孫、成湯的血脈、商國大統的繼承人!”
大雨中霹靂一閃,怒雷轟鳴,不知驚醒多少夢中人!
藏在暗處的敵人
馬蹄吞并了雇主的财物以後,過得并不安樂,即使他宣稱“老闆的老母得了急病,連夜趕回去了,不得已,把生意交給我們兄弟倆暫時看管”,周圍的商人還是沒幾個相信他的。不過馬蹄說得也有些道理:“這可是撒不得謊的,将來回到祝融城,如果老闆的話和我是兩說,請各位送我們兄弟見官!”于是老實一點的就信了,心眼多一點的半信半疑,商群中幾個說話有力量的人物既然沒說什麽,旁人也就不好出頭——何況也沒拿到什麽證據,何況這小子看來還會點功夫。
馬蹄雖然連夜把三分之一的财物拿出來四處打點,但他也知道,隻要回到祝融城,發現那個“老母得了急病”的商人沒有回去,周圍的人——特别是那些收過财物的人絕不會放過他。因此他從沒打算回祝融城,反正那裏既不是生長之鄉,也不是心目中的老死之地。
“跟随有窮,到天涯海角去!”這是他的雄心壯志,不過到了孟塗以後,這些想法開始轉變。一路來轉買轉賣,他已經積累下了不大不小的一筆錢财。如果把貨全數脫手,夠他在孟塗舒舒服服地生活好幾年。如果連牛和車也倒賣掉,那足以讓他在孟塗置下一處鋪面,做個穩固的營生。這想法一開始隻是一個念頭,後來越想越是開心,越打算越是仔細,什麽到天涯海角去的雄心壯志,早丢到大荒山無稽崖去了。
“這個地方其實很不錯。”馬蹄說,“沒有川外那麽多的動亂。隻要咱們置下一塊産業,嘿嘿,憑我的本事,不幾年就能翻翻。”
馬尾咬着麥餅,含糊地說:“我覺得還是祝融好。”
“祝融?”馬蹄不大想提這個地方,他懷裏還揣着祝融火巫的秘籍,手上還握着一個被他害死的祝融商人的财貨,“那不是好地方!”
“這裏又有什麽好處?”馬尾問。
“好處?”馬蹄笑了,“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你天天有麥餅吃!”
“哦,那就好。”馬尾心滿意足地說。
“至于我……”馬蹄的理想可就大多了,“哼哼,三年之内,我要把我這店面……”
“店面?你有什麽店面啊?”
“就快買了!”馬蹄有點生氣了,“别打斷我的話,吃你的麥餅!”他停了停,重新找回被打斷的興奮感:“我要把這店面變成兩個,五年之内變成四個——哈哈,那就是半條街了!我會成爲孟塗的富翁——哦,不對,就算五年後我還是很年輕的,是富少——對,是富少!然後,再娶回一個漂亮的小媳婦……”
“娶媳婦幹什麽?”馬尾問。這回他不是打斷馬蹄的話,因爲馬蹄說到女人,神态開始發癡,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嘟哝什麽。
“娶媳婦幹什麽?呵呵,那好處你不懂的。放心,我也會幫你娶一房的。”
“我不要。我要一個媳婦幹什麽?”在馬尾的眼裏,女人還不如他手中的麥餅來得實在,“要她來和我搶麥餅吃麽?”
“去去去!那時候,我們還怕沒麥餅吃嗎?那時候,我們兄弟倆的錢,就是多十口人,三輩子也吃不完!唉,這女人的事情,等你娶了之後就懂了!”馬蹄有些淫穢地說,“……然後洞房,然後,嘿嘿,就生下一個白胖娃娃。”
“生娃娃幹什麽啊?”馬尾說,“哦,我明白了,你要生個娃娃來幫你吃麥餅。”
馬蹄有些哭笑不得了:“你除了麥餅,還懂得什麽?”
馬尾咬了一口麥餅,摸了摸肚子,他最近越來越胖了:“除了麥餅,咱們還需要懂什麽啊?”
馬蹄怒道:“錢!女人!這個世界比麥餅好的東西多的是!”
“嗯,”馬尾說,“錢的好處我知道,它可以換麥餅吃。不過我不要錢,我有弟弟你就夠了,你沒有錢也能弄麥餅給我吃。”
馬蹄一愣。
馬尾又說:“女人……哦,我知道了,她會幫你生娃娃。然後……生了娃娃出來幫我們吃麥餅,然後……然後怎麽着?”
馬蹄又是一愣:“有錢,買地買鋪面,娶媳婦,生娃娃,然後怎麽樣?”他突然發現自己給這個白癡哥哥問住了:“我幾乎拼了性命,然後有了這點錢。然後辛苦經營,然後買鋪面,然後娶媳婦,然後生娃娃……然後呢?”
停下來想一想,他突然發現,當初激勵着自己一路走來的念頭,早被自己忘記了。
商通西南,止于孟塗,這是大多數人的選擇。當有窮商隊決定再次出發的時候,跟在後面的人不足原來的五分之一——其中還包括新加入的巴國商人。對大多數商人來講,開通西南一脈的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的事情,是如何保持這條商道的暢通和鞏固自己在這條商道上的利益與地位。隻有懷着極大的冒險精神的人,才會選擇跟着有窮商隊去探索那不可測的蠻荒。
其時已近三月,草木繁盛,西南的蠱瘴也到了大爆發的季節。不過有江離在,這些都不是問題:七香車就像活起來一般,在瘴氣中來回飛行着——經過幾十天的培養,拉車的木馬已經長出了枝筋葉羽的翅膀,可以在空中自由飛行了。木馬在瘴氣中馳騁,所到之處,瘴疠被七香車的七色異花吸食一空。吸食瘴疠以後,七香車的香氣變得更濃,花開得更豔,馬飛得更矯健。
“真是一個好東西啊!”一個妖冶女子遠遠地望着七香車,無限豔羨地說。在她身旁,聚集着四個人:兩個年輕英挺的黑衣人,一個背負長劍、長相古樸的老者,還有一個赫然是方士靖歆。
“看來杜若心動了。”其中一個黑衣青年笑道,“既然如此,他便交給你如何?”
杜若咯咯笑了起來:“不過,我還是對有窮門下有把握些呢。這樣吧,你們哪位幫我去把那車搶過來,等我卸下那個什麽羿令符的日月弓來交換,如何?”
那個老者長長的眉毛跳了跳,似乎頗爲心動。
“好了,先談正事。”那個一直陰沉着臉不說話的黑衣青年看起來年紀最輕,但這句話說出來,其他人便都斂笑端容,看來他是這群人的首腦。他轉頭問靖歆道:“那天爲什麽讓我們别去見桑鏖望?”
靖歆微笑着答道:“桑鏖望對大夏表面臣服,實際上懷恨在心,隻是畏懼我大夏威嚴,隐忍不發而已,若直說我們是夏都派來的,隻怕反而讓他壞我們的事。”
那青年冷笑道:“他敢?”
靖歆道:“若在平時,他當然不敢,但現在東方局勢日漸緊張,這些西南夷痞就蠢蠢欲動了。東方局勢一朝未定,咱們都不宜在西南多生事端,隻要把血祖交代下來的事情做好便是。何況我那番說辭,也足以讓桑家有吞滅有窮商隊、擒殺有莘不破之心。”
那青年冷笑道:“這次就算了,但你不要忘記,小招搖山不過是本門旁支,你更不是這次西南之行的主帥,以後凡事不要太自作主張!”
靖歆忙賠笑道:“是,是。我這把老骨頭,最大的作用原也不過是替各位引路而已。”
“大哥,那個叫靖歆的方士……”
“這方士不是什麽好人。他來遊說我們的這番話别有用心。不過他的話,倒有幾分道理。”
“既然如此,我知道怎麽做了。”
“莫要輕舉妄動。成湯和伊尹可都不是好惹的。何況,有莘羖也在西南。”
“他應該還不知道有莘不破的身份。”
“有窮商隊、有莘不破的名字早就響遍西南,隻要聽到這個姓,有莘羖不會不出來搞清楚的。何況……”
“難道就放任有窮來去?”
“唉……那靖歆雖然說得好聽,但我也知道,以當今天下的局勢,我們倆這一輩子是無法取得大勢了,但我還是想給小隽開個頭,讓他當家的時候,可以完成祖宗們一直沒能完成的心願。”
這天傍晚布下車陣,芈壓做了豐盛的晚餐:不但食物色香味俱全,器皿更是空前的精美。
有莘不破笑道:“那天晚上你雖沒去小扶桑園聽故事,但在廚房的收獲倒也不錯。”
芈壓樂滋滋的,卻見羿令符不動筷子,問道:“令符哥哥,菜不好吃嗎?我今晚可是下足功夫的!”
羿令符正兒八經道:“偷盜始終不是什麽好事,咱們是商人,以後少幹這種不上台面的事情。”
芈壓抗議道:“我可不是存心的,誰叫桑家那麽小氣,幾個盤子碟碗也不肯賣。”一轉眼,見江離也沒動筷,有些生氣地說:“江離哥哥你也怪我偷東西啊?”
江離淡淡笑了笑,道:“不是,不過我是想到一路被幾個賊跟着,心裏疙疙瘩瘩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