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不破笑道:“你别亂嘀咕。”
芈壓道:“不行,我們得分頭行事,就算出了事情,也不會讓對方一網打盡!”也沒等有莘不破回答,便“啊啊啊——”地大叫起來。侍女詫異地回頭看他,隻見芈壓捂住肚子說:“肚子!我肚子痛!快!方便的地方在哪裏?”
侍女忙一指:“一直走到盡頭,左轉,再右轉就看到了。”
眼見芈壓一溜煙不見了,侍女向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請示:“我們是不是在這裏等芈壓公子?”
有莘不破笑道:“不等他了。我怕等到桑家的廚房給人搬空了他也不肯回來。”
侍女大惑不解:“廚房?”
有莘不破饒有興趣地看着桑谷秀,那直愣愣的眼光有些失禮;桑谷秀也饒有興趣地看着有莘不破,卻溫柔得讓人妒忌。
有莘不破歎息說:“我終于知道桑谷隽爲什麽會那樣了。我要是也有這樣一個好姐姐,嘿嘿,我一定比他還會憐香惜玉。”
桑谷秀微微笑着說道:“鳳凰不與鴉雀同枝,江離的朋友,果然很不錯。”
“小隽回來了?”
“回來了。”桑季道,“我把他困在蛹裏,暫時出不來的。他們幾個呢?”
“現在在秀女那裏。”
“阿秀!怎麽會去那裏?”
“他們那個掉隊的同伴,叫江離的,好像闖到小扶桑園去了。也罷,聽說秀女很開心,隻要她開心就好。最近她飲食漸少,越來越讓我擔心了。”
桑季看着眼前這個兄長:不再是那個意圖染指中原、稱王天下的巴國主,而隻是一個爲女兒擔心的老父。待桑鏖望回過神來,桑季才問道:“有莘不破等人,應該就是小隽在巫女峰結下的仇家。”
“那又如何?”
“是非曲直且不論。畢竟小隽是吃了虧的,這個場子……”
桑鏖望淡淡道:“小孩子家的事情,讓他們自己解決。”
“大哥說的是。”桑季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我出去的時候,遇見了幾個人。”
“什麽人?”
“夏都來的人。”
“什麽?”桑鏖望眉毛飛揚,須發厲張,神色突然淩厲起來:這是激動,還是憤怒?
大夏王朝的不速之客
暗柳啼鴉,單衣伫立,小簾朱戶。
“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是七歲,還是八歲?”桑谷秀挑了挑燈芯,仿佛回到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個叫若木的美少年。那時候,他身邊似乎還有一個人吧,我已經不記得了,爲什麽隻記得他?也許因爲他長得很好看吧。他把我抱起來,我用手去摸他的臉,他也不生氣。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這段記憶爲什麽還這麽清晰?我想我是把當初的記憶和後來的想象混錯了,那時候那麽小,我不可能記得清楚的,是吧?要不然那段記憶裏,爲什麽沒有大姐的身影?爲什麽沒有那個男人的身影?
“後來,過了幾年,我十二歲?對,是十二歲那年的生日,他來了。他送了我一個仿佛是用谷穗串起來的手鏈,呐,很好看,是吧?”
桑谷秀凝視着右手,白皙的手腕上一串黑色紋理的手鏈,在燈光下隐隐生輝:“他說,這叫迷榖,戴着的人不會迷路。那一天,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爲我們姐妹營造了這個小扶桑園,開出那個池塘,養下了文鳐魚,種下了一株小扶桑,播下了萆荔草83的種子。他告訴姐姐:文鳐魚可以爲大地帶來豐收,萆荔草可以治療心痛病——嗯,這是姐姐的痼疾,後來,我也患上了。鳐魚是對巴國子民的祝福,萆荔是對我們姐妹的關愛——但我體會到他這樣仁慈的用意、這樣體貼的愛心,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他在小扶桑園住了五天,給我們姐妹倆講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時候,我十二歲,姐姐十五。小隽呢?嗯,才八歲吧。那幾天他不在這裏,跟着和若木哥哥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出去玩了。這個小扶桑園,當時就隻有我們三個人,朝暮相對,我們幾乎以爲這麽快樂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永遠,但沒想到會那麽快就結束了。
“五天以後,那個男人回來了。那是個須發都很濃密的男人,和若木哥哥很不一樣,爹爹讓我們叫他伯伯。本來他還讓我們叫若木哥哥做叔叔的,但若木哥哥怎麽會是叔叔?他那麽年輕,那麽好看。雖然後來我們聽說,在我們姐妹還沒出生以前,若木哥哥就來過我們家了——那時他就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人模樣,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而我們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樣子也一點沒變。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肯叫他叔叔,若木哥哥也不喜歡人家叫他叔叔,于是我們就一直‘若木哥哥、若木哥哥’地叫了。
“那個男人回來的時候,小隽坐在他的肩頭上,很興奮地唱着一首很悲涼的歌,是那男人教他的吧。小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麽,或許因爲小隽很喜歡那個男人,便連他教的歌也愛上了,就像我毫無保留地愛上這園子、這桑木、這池塘、這萆荔……
“那天,爹爹安排了一個筵席,我并不喜歡這種很多人的大場面,但從姐姐的憂愁裏看出或許要發生什麽事情了吧。果然,那天傍晚,若木哥哥走了,跟着那個男人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那個男人,我是不是應該恨他呢?是他,把若木哥哥帶到我家來的,但把若木哥哥從我們身邊帶走的,也是他。那個男人,他叫什麽來着,嗯,和你一樣,也姓有莘,有莘羖。”
有莘不破全身一震:他要尋找的人,越來越近了。
桑鏖望正中端坐,桑季側向而坐,一個方士由家宰領了進來,作禮唱喏:“小招搖山靖歆參見國主、侯爺。”
桑季冷笑道:“大夏的規矩是越來越亂了,白天不敢進門,半夜求見,又要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靖歆微笑道:“小可雖然也在夏都當過差,但這次并不是以夏使的身份而來的。”
“哦?”
靖歆誠懇地說:“靈禽擇木,智者擇主,小可棄官多時,遍遊九州,深知天下将亂,因此欲擇一明主,以作起身之階。”
桑季笑道:“天下群雄,富莫過于成湯,威莫過于夏桀,甲兵之利莫過于昆吾,天下就算将亂,厘定神州者,隻怕就在這三強之中。上人本在中原,何必舍近求遠?”
靖歆笑了笑,道:“小可在川外總聽人說,川人器量狹小,不能容天下之士,卻總不信,今日一見……”
桑季面色不悅,桑鏖望哼了一聲,道:“怎樣?”
靖歆道:“果不其然。”
桑季大怒:“好無禮的方士!今天讓你見到國主,乃顧念你是東方名士,巴國雖然僻處西南,可也容不得你放肆!”
靖歆神色鎮定如恒,放聲大笑。
桑季怒道:“笑什麽?!”
靖歆道:“連句逆耳的話都容不下,還談什麽席卷天下的大志?”
桑季冷笑道:“逆耳忠言,自然是要聽的,卻不是任你這等狂徒胡言亂語。也罷,你且說說我巴國國人如何沒有容人之量。若有三分道理,暫且饒你;若說不出個理兒來,嘿,我巴國的鼎俎,便請上人嘗嘗滋味。”
靖歆笑了笑,不緊不慢道:“巴國表面上雖然仍服大夏,實際上早有深仇。見我從東方而來,先存了三分厭惡;本來以爲我或者将爲大夏說話,哪知我卻說出意想不到的話來,因此又存了三分懷疑。三分厭惡,三分懷疑,再加上彼此陌生,便令國主與侯爺生出十二分的戒心。不知靖歆說的是不是?”
靖歆隻聽桑季哼了一聲,看桑鏖望,卻見他仍端坐不語,又道:“國主若想一輩子困守巴國,願意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爲中原共主守這西南藩籬,那我們這些川外的散兵遊勇,用不用都無所謂。但如若有席卷天下之志,第一步,便得有起用天下人的胸襟。小可聽說:地廣則糧多,國大則人衆,兵強則士勇。山高在于不讓細土,海深在于不擇細流;王者能成大業,在于能容納各地人才。三皇五帝之所以無敵于天下,是因爲他們不會因爲豪傑來自外國就不加信任。若是國主隻相信川内人而排斥川外人,那将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進入巴國爲國主效力,這是逐客以資外國,損民以益仇寇,這樣的國家想自保都難,更别說稱雄天下了!”
桑鏖望聽得悚然動容,下座施禮,道:“小王僻處山鄉,坐困西南,非上人,不聞天下至理,還請上人不計前嫌,多多指教才是。”
靖歆連忙謙遜。桑季亦下座緻禮,并請靖歆上座。賓主坐定,桑鏖望便問川外大勢。
靖歆道:“半個月前,成湯以葛侯不祀爲借口,不奏共主,妄行方霸征伐之權,把葛國滅了。”
桑鏖望兄弟聽了都是一驚。
靖歆繼續說道:“成湯吞并葛國,等于把自己的野心一并挑明了。雖然暫時還未向共主挑戰,但雙方已經勢成水火,東西決戰,隻是時間問題。”
桑季道:“以上人法眼看來,雙方勝負如何?”
靖歆道:“自孔甲以來,有不少諸侯都開始反叛大夏,當今大夏君王無德,百姓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當今可能左右天下大勢的幾大諸侯中,邰國自姬不窋(qū)84失國以來,至今帶領族人混迹在戎狄之間,其國存亡未蔔;有窮氏作亂,國家滅亡,遺民并入商國;有莘氏犯忌,祭祀也被斬斷;朝鮮乃商族人的分支;塗山氏85與夏人雖然是至親,但表面親和,暗中各懷猜忌;唯有昆吾國還服大夏的調遣。如今之勢,昆吾必從桀,朝鮮必從湯。塗山氏若袖手,則東西兩大勢力勝負的關鍵,就在于巴國的動向了。”
桑鏖望兄弟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震。
燕雁無心,來去隻是随雲。
桑谷秀捂着心口,微微喘息着。江離忙到屋外取來一叢萆荔,手一晃,萆荔變得焦黃,仿佛被烤焦了一般,一股味道散發開來,有點酸,桑谷秀聞過以後似乎好多了。
“你真像他。”桑谷秀說,“那麽細心,那麽體貼……”
她伸手挑了挑燈芯,窗外有風雲變幻的勢頭,但隔着一扇紗窗,這盞小燈卻燃得如此安詳。
“若木哥哥在我們家裏,并沒有住很久,他們重新啓程了,因爲有莘羖的夫人被一頭叫‘九尾’的厲害邪靈附體,他們要捉住‘九尾’,送到西南的毒火雀池去祓除邪靈。
“若木哥哥走了以後,姐姐開始對着那小扶桑樹發呆,當然,我也在她身邊陪着她。我們姐妹倆反反複複聊着他,仿佛這個話題永遠也不會厭煩。我漸漸長大,若木哥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慢慢清晰——比十二歲親眼見到他的時候更加清晰:無論是他的俊秀,他的溫柔,他的風采……
“那時候,小隽也常常在我們身邊玩耍,但他提得最多的是有莘羖——那個和若木哥哥一起來的男人。小隽經常向我們誇耀他是多麽的神勇、多麽的威武。我們對那個男人并不是很感興趣,但提到他,多多少少會勾起一些我們對若木哥哥的回憶。然而,這個讓姐姐牽腸挂肚的若木哥哥,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終于有一天,姐姐變了,變得狂躁不安,她扯亂自己的頭發,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着:‘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突然沖進了小瑤池,空手把文鳐魚抓了出來,撕破它的魚鱗,挖出它的腸子。當時我和小隽都被她吓呆了,不知道一向溫柔如水的姐姐,爲什麽會突然變成這樣。接着,我們看見她發瘋地亂拔萆荔,小隽吓得跳起來逃了。就在姐姐準備推倒小扶桑樹的時候,小隽帶着爹爹趕來了。
“爹爹用天蠶絲把姐姐裹住,過了很久,姐姐才安靜下來,不再鬧了,但她的容顔卻逐漸憔悴下去。有一天,夏都來了使者,原來大夏王從昆吾商隊首腦的口中得知姐姐的美貌,派使者來向爹爹提親,讓姐姐去做大夏王的妃子。我想爹爹肯定不會同意的,姐姐也不會願意。
“爹爹推說要問女兒的意思。那天,在接見夏都使者的時候,姐姐盛裝華服,我們從來沒見過她打扮得這麽漂亮。那個夏都的使者,看得合不攏張開了的嘴。就在那天,姐姐說出了讓所有親人都不敢相信的話:她願意嫁給大夏王做妃子。
“我們當時都驚呆了,但話卻已經收不回來了。‘爲什麽?爲什麽?’事後我們不停地追問她,但姐姐卻什麽也不肯說,把小隽氣得好幾天賭氣不吃飯。盡管如此,姐姐的決心仍沒有半點動搖。不過,她的心意雖然堅定,氣色卻仍然是一天比一天差。終于,迎娶的隊伍來了。在走上花車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見她偷偷溜到小扶桑園,在桑樹下無聲地哭泣着。
“我沖過去,抱着她。姐姐也抱住了我,對我說:‘我再也受不了了!其實,在幾年前,我就知道我等着的不過是一個露水一般的幻夢。但爲什麽我要繼續等待?因爲我還期待着見他一面。我要等着見到他,親口對他說我想嫁給他——哪怕之後他拒絕我……我多想再見他一面啊!可是這麽久過去了,他還是沒有出現。我受不了了,我無法再繼續等待下去,我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埋藏了太多回憶的地方!’姐姐走了,那天迎親的隊伍雖然奏着喜樂,但我卻知道,前面等待着姐姐的,不會有幸福。
“姐姐走了以後,我每天都坐在小扶桑園,每天獨自望着那棵小扶桑樹。那個永遠年輕的美少年,在我千萬次回憶中更加清晰起來。我漸漸懂得了姐姐爲什麽會那樣幽怨、那樣不安、那樣痛苦乃至于瘋狂。因爲我正一步步走上和姐姐一樣的道路——哪怕明知道這條道路不能通向幸福,隻能通向痛苦,可我還是管不了自己。我隻能日複一日地等待,日複一日地幻想,幻想上天賜給我意外的幸福。可上天并沒有垂憐于我,正如它并沒有垂憐于姐姐一樣,它留給我們姐妹的,隻有對那個美少年永遠如新的回憶,隻有若木哥哥一去不複返的無情!”
羿令符想起了銀環,不由黯然神傷。有莘不破和江離還太年輕,有些事情沒有經曆過,便不能體會到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
“後來,你姐姐怎麽樣了?”
“後來?”桑谷秀慘然說,“沒有後來了。不久,夏都就傳來噩耗:姐姐到了那裏不到一個月,就水土不服,去世了……”
“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