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住你的,真是這座山?”來人并沒有回答有莘不破的問題。
有莘不破也不再問那個問題,回過頭,再次望向巫女峰:“一直以來,我以爲自己完全有能力領導這個商隊。直到那天。”
“那天?”
“芈方追來那天的大戰,我突然發現自己是這樣無力。那場戰鬥,我根本插不上手。現在想想,大荒原和蠱雕的那一戰,我也不是出力最多的。”
“嗯。”
“從那天起,我開始問自己:我真有資格領導這個商隊?羿之斯把商隊交給我,到底是看得起我,還是看得起我的背景?”
“你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
“不是,是懷疑我的信念。”
“信念?”
“我從小就很任性,一直以爲,男子漢大丈夫,簡簡單單也可以在這個世界立足。我有個好家庭,有個好師父,我的家人和師父都是很了不起的人。而像他們這樣了不起的人并不認爲我這種想法不對。因此,我也就認爲自己沒錯。”
“嗯。”
“不但做人做事這樣,連武功也是。我喜歡的都是那些直來直去、簡簡單單的功夫。但現在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應該也學學像江離那樣的本事?盡管我不喜歡那樣的機巧,但如果我拒絕這些機巧,我在他們面前卻又顯得這麽無力。其實我也見過我的師父施展很多奇奇怪怪的法門,但當時我卻沒什麽興趣,因爲太複雜了,他也沒強要我學。不過有一些東西他仍抓得很緊,說那些是我這個年齡一定要打好的根基。”
“你這個師父還不錯。”
“是嗎?我想,他大概是要等我轉變想法以後再教我那些東西。”
“轉變想法?”
“我常常聽人說,人長大以後,很多想法也會變的。也許我應該學會像江離和羿令符那樣,多用用心思。”
“但你好像并不喜歡這樣。”
“但人總是要長大的。我常常聽人說,長大以後,或許就需要做很多自己并不喜歡的事情。江離說我的根基不比他差,如果我能像他那樣使用召喚幻獸的法術,也許這座山早就劈開了。雖然這些技巧百變的法門,我并不喜歡。”
“你剛才說‘常常聽人說’,說這些話的人是你父親?”
“不是,我父親已經去世很久了。”
“那是你的祖父?”
“不是,他自己也是一個很簡單的人,盡管很多人很敬畏他。”
“那是你的師父?”
“不是,他總讓我自己拿主意。我想不通的事情問他,他就跟我講一些上古的傳說和故事,從來不告訴我:應該怎麽做。”
“那你說的‘常常聽人說’,到底是聽誰說?”
“……”
“這些人比你的祖父更親?”
“不是。”
“這些人比你的師父更睿智?”
“不是。”
“……”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相信我的祖父,我的師父,但是,但是,”有莘不破說,“我現在已經開始遇到要用心思的事情了。不僅僅是武功。”
“比如呢?”
有莘不破默然,背後的男人應該沒有惡意,自己和他說這麽多話,僅僅因爲有很多話白天憋得太久,在月色下想找一個人傾訴一番。但對方畢竟隻是一個陌生人,有些話是否該這樣貿貿然地說出來?
“比如你的女人?”
有莘不破身子一震。
他突然發現這個男人知道的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當自己身邊的人開始交織成一個複雜的關系網的時候,像我們這樣頭腦簡單的人,夾在中間應該怎麽辦?唉,曾經,我和你一樣迷惘過……也許到現在依然迷惘着……”
有莘不破看着地上的影子,男人似乎擡頭望天,他在想什麽?是否想起了他年輕時候的事情?
馬蹄躲在草叢裏,遠遠看見有窮商隊那個年輕的台首坐在地上,背後不遠處站着一個山嶽一般的男人。
“他們一定是在商量開路的事情。”馬蹄想。
“你身邊也有很複雜的人?”有莘不破問。
“所有大人都很複雜的。想法簡單的,除了孩子,就是那些不願意長大的人。不過我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不認爲我的簡單是一件壞事,喜歡我,信任我,愛護我;我也以此報之。但我們之間的情誼是不被允許的,後來……”
“後來怎麽樣了?”有莘不破問。他并沒有問“爲什麽不被允許”,因爲直覺告訴他男人不想提這事,也因爲這對他并不重要。
“我開始會用心思,很痛苦,白天開始恍惚,夜裏開始無眠。”
“那你是怎麽走過來的?”有莘不破問。
“就這麽挨着。這些年過得很痛苦,但也過得很快。很多事情都改變了,我也早不是當初的少年,但依然改不了把事情想得簡簡單單的壞習慣。雖然我周圍有很多很複雜的人,我的朋友,我的對頭,我的親人……我沒必要爲我的敵人而改變,因爲對付他們我隻需要揮一揮拳頭。但對親人和朋友,我該怎麽辦?當他們期望着我按照一條不适合我的路走的時候,我能怎麽辦?”
“後來呢?你按他們的期望走下去沒有?”有莘不破問。
“我不知道。我是一個笨人,笨人并不會因爲痛苦而聰明啊。相反,我迷糊了。我背叛了對那個人的承諾,在我的親人和朋友開始按照他們認爲的幸福模式爲我張羅的時候,我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就在那個迷糊的晚上,那個人來了,就是那個最喜歡我、最信任我、最愛護我、而我也如此報之的人,那個晚上,那個人在我面前殺了我的親人,我的至交,招來無底洞,吞噬了我的故鄉。”
“啊——”和有莘不破的震驚相比,男人的聲音卻出奇的平靜:“當時我呆了,甚至瘋了。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們後來怎麽樣了?”
“哦,很多人聽我說起這個故事以後,都會問我:‘後來你報仇沒有?’你爲什麽不這樣問?”
“你說過那人喜歡你、信任你、愛護你。那這麽做一定有原因。”
“原因?有很多事情有意義的隻是事情本身。原因什麽的是沒有必要的。他殺了我的親人,毀了我的故鄉,這兩件事情,已經注定我們之間不可能再像當初那樣簡簡單單地相處了。”
“那你怎麽辦?”有莘不破問。
“我一拳打了過去……”
“你殺了他?”有莘不破吃了一驚。
“沒有。但這一拳把我們的愛護和信任都粉碎了。那個眼神……本來那個眼神永遠都比我的拳頭複雜得多,但那一刻也變得簡單清澈起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可是我不應該這麽做麽?世俗中的朋友都認爲我這一拳打得對。或許還應該打得更重一點。除了有莘羖。”
有莘不破一震:“有莘羖!你認識他?”
“嗯。一個和我一樣不幸的朋友。”
“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很久沒見面了。你找他?”
“對!”有莘不破盯着眼前的巫女峰,“所以我要劈開這座山。”
“爲了走得更遠,甚至不惜放下一直以來的堅持?”
有莘不破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呢?”
“我并不是你的好榜樣,因爲我活得并不是很開心。”
“但你還是一路走過來了,是嗎?”有莘不破說。
“對。”
“遇到大山阻路的時候你怎麽辦?”
“用拳頭劈開它。”
“拳頭?”
“對。”男人走上前去,有莘不破清清楚楚地感到一種很難言說的氣息慢慢在他的右手凝聚起來。“那個人對我說,像我這麽笨的人,嘿嘿,‘就隻會用這隻拳頭,不過,用這隻拳頭也就夠了。’”男人再次擡頭,仰天長歎,歎息聲中說不清的蕭索:“可惜,這拳頭就算能劈開山脈,斷絕江流,也理不清我們之間的恩怨情仇。”
日間有莘不破說“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芈壓進了他的“竈間”,雒靈回了“松抱”,羿令符上了“鷹眼”。有莘不破又對輪到值夜的江離說:“咱們換一個晚上吧。”江離也不說什麽,把七香車駛進車陣。
這個晚上,風聲若無,蟲鳴隐隐,有窮的人都睡得很安穩,連羿令符、江離和雒靈也悠然入夢。
但突然之間,他們一齊被一股可怕的力量驚醒:“巫女峰前到底出了什麽事?”
那是什麽?這股力量不像桑谷隽的戰氣所引起的大地之鳴那樣驚人。這股力量,就像一把隐遁了鋒芒的寶刀,就像一瓶消盡了辛辣的藏酒,就像一個忘記了風騷的女人。
“這股力量,到底是誰……”
馬蹄遠遠望去,不知那個男人握着拳頭和有窮商隊的台首說些什麽,漸漸的,仿佛看到那個男人的拳頭籠罩着一層若隐若現的光澤。
“是不是要出什麽事了?”
“我懂了,我懂了。”有莘不破大叫着跳了起來。
“懂了?懂什麽?”
“我知道怎麽用我的力量了。”
“是嗎?這事值得那麽高興?”
有莘不破一愕:“難道不值得高興?”
“我說過,我的拳頭就算能劈斷山脈,也不能幫我解決那些對我們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你的煩惱,還得你自己想辦法解決。”他歎了一口氣,一拳揮出。
倒下的巫女峰裏逃出無數蛇蟲鳥雀,它們在害怕什麽?
馬蹄遠遠地隻見人影一晃,一股恍若有質的氣勁從那男人的拳頭發出,觸到山石,如刀切豆腐。
“出了什麽事?”
那一拳并沒有前幾天有窮和桑谷隽決戰時那天崩地裂的聲勢,但馬蹄分明看見阻路的大山被硬生生劈開一條大道。
山嶽在那個男人的拳頭面前,就像一塊大豆腐。
馬蹄的心幾乎跳出了胸口,他知道,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今晚的奇景。“男人,就應該像他們這樣,活得驚天動地!否則,毋甯死!”
“有窮商隊走了!”
“什麽?”
“快!快跟上!”
……
“天!這,這條路是怎麽回事?”
“這!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說什麽也不相信,一夜之間開出這樣一條大路,這不是人做的事情。這簡直是雷公劈出來的!”
“嘿!我早說過,有窮那幾個首腦,根本就不是人!”
“有莘不破還在那裏琢磨着呢。”羿令符說,“已經一天一夜了,也不說話,也不理我們。”
江離道:“或許他從那個人身上,學到了什麽東西。”
“那個人……那天我出來的時候,隻來得及看見他的背影。”
“我也一樣。”江離歎了一口氣,“一彈指間開山劈嶺,就是九天幻獸,隻怕也做不到。原來我們身邊藏着這麽一個人,我們居然懵然不知,嘿嘿……”
羿令符道:“這樣一個人,絕對不是默默無聞之輩。”
江離道:“你在猜想他的來曆?”
羿令符道:“嗯。”
江離道:“你認爲他是誰?”
羿令符道:“雖然各大家族都有自己獨特的血脈絕技,像芈家主火,桑家主土,但這個人并沒有顯出各個家族血脈相傳的特質。”
江離道:“嗯。”
羿令符道:“除了各大家族以外,能達到這等境界的……或許隻有四大宗派。”
江離道:“四大宗派?”
羿令符道:“對四大宗派我可就沒你熟悉了。”
江離道:“如果是四大宗派的人,能發出這種力量的,怕也隻有四大宗師吧。不過這手筆,并不像是心宿,也不像是血祖。”
羿令符道:“天魔呢?”
江離道:“不知道。我對洞天派最不了解。我師父跟我提到這個宗派的時候,從來都是略略帶過。”
羿令符道:“聽說天魔是一個極美的人,可惜我們沒見過那人的面,但看那人的身形體态太過健壯,和傳說中的天魔也不相符。”
江離道:“其實除了四宗師以外,還有幾個人的……”
羿令符一震。
江離道:“但對于那傳說中的三大武者,我卻沒你熟。”
羿令符出神良久,道:“不錯,很可能是他!”
江離道:“誰?”
羿令符道:“三大武者裏面,不用兵器的……就隻有他了。”
江離道:“那個号稱防守力最強的人?”
羿令符笑道:“你該不會因爲這個傳言就以爲他隻懂得防守吧?”
江離道:“隻是,他幹嘛要幫我們這個忙?”
羿令符道:“我曾聽我爹爹說過,他和傳說中的大高手有莘羖很有交情。”
“有莘……”江離望向西南,“僅僅就因爲這個姓氏嗎?”
“弟弟,老闆哪裏去了?”馬尾啃着麥餅,很高興地說。今天不見那個經常打人的老闆,弟弟又多給了他一個麥餅,這兩件事情都很值得他高興。
“不知道,不見了。”
“那我們還跟着那銅車隊走嗎?”
“當然。不過以後不用走路了,我們可以坐在牛車上跟上去。”
“真的?不過我怕這牛拉不動我。”
“放心,這是牛,何況我把那些沒用的貨物都處理掉了。”
“處理?”馬尾随口說,但并沒有追問的意思,一手抓着麥餅,一手揮着鞭子,興沖沖地跳上車。
馬蹄有些疲倦,那天晚上,那個連鬼神也震驚的場面,讓他再次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他的心腸越來越硬了。昨晚把雇傭他們的老闆解決掉的時候,心不跳,手不抖,就像殺了一頭豬。
有窮車隊劃出來的車轍,改變的不僅僅是有窮商隊本身的命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