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不說他手下人馬了得,隻說他一人,實有驚天動地的本領,移山倒嶽的本事。這兩年想到巴國去的商隊,加起來的人數,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去年昆吾商隊上千人的陣勢,結果還不是铩羽而歸。聽說兩個首腦一個丢了一隻眼睛,一個丢了一隻耳朵。整個商隊雄赳赳地過來,灰溜溜地回去,一個個丢刀失盾,灰土滿面,那樣子,唉,難看,難看。”
四長老不由面面相觑:昆吾王乃八大方伯之一,昆吾商隊以國爲名,兵甲之利,号稱三十六商隊第一,商隊兩大首腦,台首号六目王,名聲之響,不在羿之斯之下。何況昆吾國威隆盛,商隊人多勢衆,遠非有窮可比,難道真的會敗得這樣難看?
蒼長老道:“什麽強盜竟有這樣的膽量、這樣的手段?此事非同小可,難道巴國國主桑鏖(áo)望竟也不管麽?”
“哎喲!不說也罷,說起來,聽說那強盜和巴國主有親呢。”
蒼長老道:“有這等事?”
“道聽途說,道聽途說。”
蒼長老又問道:“可知那強盜是何模樣?”
“自他來此,不但商隊不能通行,附近的毛賊也都統統不能安身。說來也是好事,隻是要我們附近村子每月供給若幹糧草,抽壯丁服役,命壯婦打雜。好在他們人少,人力物力都耗得不多。我小兒曾在那裏幹過三個月的長工,見過那強盜大王。”
蒼長老道:“如何?”
“小兒見淺,回來說那盜賊大王眉目竟如畫出來一般,衣服器物,都像神仙家裏用的,就是那個強盜窩,也整的跟月宮般潔淨。我們不敢送少女上山做雜活,但那一幹多嘴的長舌婦人回來一播弄,把村裏一些懷春女娃子也撩動了。說起來,老朽活了這把年頭,哪聽過強盜是這個樣子的?”
蒼長老道:“那多半是富貴人家落草,可知他的姓名?”
“也不知真确不真确,聽說喚作桑谷隽。”
獨(yù)之戰
“看!有窮商隊出發了!”
“快!快跟上!”
“懶狗,蠢豬!快起身。”馬蹄和馬尾被人一腳踢醒。
這一群人身份駁雜,以商人爲核心:有的是小商賈,每過一處市鎮,有窮商隊做不了的生意,他們便揀個尾數;有的是沒有強大武力、無法組成商隊的富商,讓有窮商隊在前面開路,他們便尾随着把自己的生意滲入一個個遙遠的市場。
圍繞這些人的,有做保镖的武士,做雜役的無賴,以及一些沒有産業想要冒險圖個出人頭地的各色人等。自從有窮商隊從祝融城出發,這一群人便一路跟了上來。這群人不敢太靠近商隊,怕觸怒了他們;又不敢落後太遠,怕離開了商隊的威懾力範圍。這個奇怪商團的發起核心是祝融城的五個富商,其中最富的兩個本是商王國的商人,十餘年間在昆吾以南、巴國以西闖出好大的财富,因不知從哪裏聽到有窮國有意開拓西南商路,這幾個極有開拓精神的富商便選了兩個領袖跟蒼長老商量,希望能跟着西行。
有莘不破不想帶着一群累贅,但也沒有過多地反對,這群人便若即若離地跟來了。一路上有窮商隊在前面逢林開路,遇水搭橋,倒成了這群人的開路先鋒;而草寇流勇畏懼有窮商隊的威勢,遠遠避開不敢侵犯,更保了這群人的平安。每過一個市鎮,便有若幹新加入的人員,運糧草的,送女人的,坑蒙拐騙,小偷小摸,三教九流無不齊備。雖然隻走出祝融數百裏,但這個雪球越滾越大,到了巴國邊界,人數早已遠遠超過了有窮商隊本身。這堆人裏有乘車騎馬的,也有徒步行走的,幸好有窮商隊數百裏來沒有驅車急行,這個“商團”大體都還跟得上。
“蠢豬!走快點,要是跟不上,宰了你做豬湯。”
馬尾背着一大堆土貨,氣喘籲籲,卻不敢抱怨。馬蹄悄悄拿起馬尾背上一件貨物放到自己背上,頭上馬上挨了一鞭:“懶狗!剛才裝得似模似樣,倒像一根柴草也不能再添了,這會子怎麽有力氣了?”叭的一聲,雇主牛車上的貨物少了一件,馬蹄的背上多了一件。
“這種又累又窮的生活,”馬蹄心想,“總有一天我要結束它!”他望向前方,那個了不起的商隊就在前面。雖然它拒絕了自己,但自己的出路一定就在那裏。馬蹄相信自己的預感。他想起了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的江離,咬緊了嘴唇:“總有一天,我要和你平起平坐,一定!”不知怎地,全身頓時充滿了力量,大吼一聲,快步向前,頭上卻又挨了一鞭:“蠢蛋!還走什麽走,沒見有窮商隊停下了嗎?”
有莘不破看着眼前擋在路中央的十幾個人,爲首那個身高不滿五尺,卻長着鬥大的腦袋,老鼠須、八字眉,盛氣淩人地喝道:“你等做什麽來?如若是閑雜人等,速速散去。如若是什麽商隊商團,留下财貨,遠遠滾開,大爺我還可做主饒了你們的性命。”
有莘不破放聲大笑,又有點擔心,問道:“你不會就是那什麽桑谷隽吧?”
那人怒道:“大膽!我家少主的名号,可是你叫得的?我乃巴國一等勇士、巫女峰前山掌管使、左招财是也。留下你們的車馬兵器,面對巫女峰向我家少主遙拜請罪,我可考慮饒你一命!”
有莘不破笑道:“還好還好,原來不是桑谷隽。你去叫他出來,讓我看看他是怎麽神氣的一個小子,竟然能夠截斷西南通途。”
那左招财大怒,邁開短腿,挺矛就來刺有莘不破。有莘不破道:“好膽識!”待他走近,突然一勒缰繩,銀角風馬人立而起,鐵蹄生風,向左招财踩了下去。隻見鐵蹄底下人影一閃,那矮子滾出七八尺遠,右腿往地上一蹬,又滾近前來,挺矛直刺風馬頸項。眼見風馬避無可避,有莘不破蓦地大喝一聲,聲如驚雷,氣壓山嶽,震得左招财手一抖,長矛落地。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那鞘隻是又薄又短又窄模樣,但刀一出鞘,立刻變得長如矛,大如斧——向左招财斬了下去。左招财大叫一聲,作勢往下一鑽,突然不見。
有莘不破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坐在他背後的雒靈隻聽到地下傳來左招财的心聲,心道:“遁地術。”悄悄在銀角風馬臀上一擰,馬兒吃痛,馳出數丈。有莘不破回頭看時,原來駐馬處的地面刺出一根長矛,剛才風馬如果不是“無端端”跑開,非腸穿肚爛不可,不由大怒,收刀回鞘,策馬急沖過去,那矛還來不及收回,早被有莘不破斜俯身一把抓住,用力一拔,左招财舍不得這稱手兵器,竟被生生扯了出來。有莘不破支起長矛在半空中掄了幾掄,把這矮子掄得頭暈腦脹。左招财手一軟,整個人被掼了出去,重重甩在地上,眼冒金星,額生饅頭,連遁地避敵也忘記了。
有莘不破奮起神力,把這杆精銅長矛折成兩截,大喝一聲,道:“去把你主子叫來,就說一個商人在這裏等他。”那左招财哪敢再犟嘴,帶了那十幾個人灰溜溜走了。有莘不破聽得背後車馬聲響,原來是蒼長老發出信号,布陣成圓,不由皺眉說:“幾個小小毛賊,用得着布下這樣大的陣勢嗎?”
蒼長老道:“那桑谷隽能打敗昆吾商隊,肯定不是善與之輩,正所謂有備無患。”
有莘不破不以爲然,片刻間車陣布成,轅門馳出一騎,頭頂盤着龍爪飛鷹;又駛出一車,車上七香具備;跟着躍出一隻猛獸,張牙舞爪,背上卻坐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這幹人走上前來,有莘不破笑道:“你們讓蒼老騙了,戲都還沒開場,便急匆匆地趕來。”
江離倚在花叢中間,掃了掃周遭景象,閉目養神。羿令符目視蒼長老,蒼長老會意,道:“台侯和那桑谷隽的先鋒左招财過了一個回合,大獲全勝,現在對方正回去搬救兵。”
有莘不破道:“别說得這麽好聽,什麽先鋒、大獲全勝的,不過是教訓了一個矮子罷了。你們先回去熱上兩壺酒,等那桑谷隽來了,我拿下他,回陣喝了繼續上路。”
羿令符道:“回去倒不必了。你這麽有把握,我們便看熱鬧吧。嘿,來得倒挺快!”
隻見那擎天獨秀的巫女峰下,一圈沙塵滾滾而來。一人乘獸,一人騎馬,其餘人等徒步飛奔——那些人個個如左招财般身矮腿短,但奔跑起來竟然跟得上駿馬神獸。
奔近前來,羿令符隻覺眼前一亮,暗叫道:“好神獸,好!”
江離皺了皺鼻子,睜眼看時,隻見對陣一頭狗頭虎身、馬尾豬鬣的獨81上,坐着好一個美男子:頭上是亳都最新潮的一頂鳌骨鎮發、兩頰是臷國最異類的三道鷹血飾紋、口中咬着邰人豐收的麥穗、手中抓着昆吾精煉的銅戟,雙眼如電,一臉怒色,大喝道:“哪個敢到我巴國門口撒野?”
常人聽的是口中之言,雒靈卻慣聽内心之聲,未察來人之意,先品來人氣質:隻覺心中一陣舒爽,便如聽見一股對纖纖青草愛憐無限的春風,忍不住探頭一望。那年輕人目空一切的眼神陡然一亮——雒靈隻是一探頭間,他竟然便看到了,臉色登變溫和,瞪着有莘不破:“咄!你這不解溫柔的莽漢,有這麽可人的妹妹,就該在家中好生愛護着,怎麽可以帶在身邊四處亂跑、惹是生非?要讓風刮傷了臉可怎麽辦?”
有莘不破笑道:“你便是桑谷隽麽?”
那年輕人傲然道:“正是!”
有莘不破笑道:“我還以爲這巫女峰盜首有三頭六臂呢,原來隻是一個見到女孩就兩眼放光的花花公子。”
桑谷隽大怒,叫道:“小子找死!報上名來,少爺我戟下不殺無名之輩!”
有莘不破驕傲地道:“我叫有莘不破!”
桑谷隽手中銅戟一揚,旁邊那個騎馬的橘皮臉和矮子左招财率衆退後,讓出一片空地。桑谷隽銅戟指向有莘不破,示意挑戰。
羿令符、江離、芈壓和四老緩緩後退,有莘不破策馬便前,卻聽桑谷隽喝道:“且慢!”
有莘不破奇道:“怎地?”
桑谷隽道:“把你背後那位妹妹放下。”
有莘不破笑道:“解決你這種花花公子三招兩式就完了,哪用這麽費事?”
桑谷隽道:“我殺了你不要緊,若傷了這位妹妹一根秀發,那可是罪過。”
雒靈輕輕飄了下來,腳未着地,突然像被一陣風吹了起來,輕輕落在驺吾的背上,芈壓的身邊。一直以來,雒靈都如同女蘿依樹般陪在有莘不破身旁,這還是有莘不破第一次見她施展功夫——雖然江離和羿令符一直暗示雒靈的來曆非同小可,但他一直都不太相信這樣柔巧的女孩子會有遙控畢方的大本事——今日見了她這般輕盈如葉的身法,一時不由瞧得呆了。那邊桑谷隽更是贊歎不已:“小妹妹,這個男人是你哥哥嗎?如果是,我今天便饒他一命。”
雒靈輕輕一笑,有莘不破回過神來,怒道:“别小妹妹大姐姐地亂叫!她是你姑媽!我是你姑爹!”
桑谷隽一愕,随即大怒道:“你定是強搶成親,公豬配嫦娥!天底下豈有此理?今日定要爲民除害!”
有莘不破不屑地嗤笑一聲,拔出鬼王刀,晃一晃,變得碩大無朋。這邊策馬飛馳,那邊驅獸怒奔;這邊揮刀,這邊舉戟——兩人在電光火石間兵器一撞,金鳴之聲大作:身形分開看時,桑谷隽的銅戟竟然被鬼王刀硬生生砍作兩半。
有莘不破笑道:“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去換一把兵刃再來。”
桑谷隽大怒,那邊那個橘皮臉大聲道:“少主,且用進寶的刀!”
飛刀擲來,桑谷隽一手接過,胯下神獸不等他驅使,飛足前來,兩件兵器全力一碰,身形分開,桑谷隽手中又剩下一把斷刀。
有莘不破笑道:“哈哈哈,不如待我去換一把兵器過來。”
桑谷隽怒道:“你笑我巴國無寶麽?!”
有莘不破笑道:“你們三個大小頭目兵器都斷了,還哪裏找好兵刃去?嘿嘿,來來,小爺我赤手空拳和你玩玩。”
突然桑谷隽胯下神獸一聲怒吼,桑谷隽急道:“獨,怎麽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家的小狗不願馱你了,快回去換坐騎吧,别在這裏現世了!”
桑谷隽怒道:“胡說什麽?這是我的獨!”
有莘不破道:“明明就是一隻土狗,還獨呢。”
桑谷隽勃然大怒,那獨仿佛通靈似的,更恨得咬牙切齒,突然狂吼一聲,吐出一顆尤自帶血的牙齒。桑谷隽急道:“不可,你還不到換牙期……”但那獨仿佛完全沒聽到,一顆接一顆地把牙齒吐向空中。桑谷隽歎了一口氣,不等那些牙齒落地,便一顆一顆地接在掌中。那獨高大如馬,牙長逾寸。桑谷隽劃破手掌,以血凝牙,把三十六顆新齒連成一支骨鞭。
有莘不破看得興趣盎然,蒼長老還沒來得及提醒“小心”,桑谷隽早沖上前來,喝道:“試試我的神兵‘地牙’!”鬼王刀遇到勁敵,長鳴助威。有莘不破打得興起,拼盡全力,猛地座下銀角風馬四蹄一軟,窩在地上。
桑谷隽哈哈大笑,也不追擊,揮鞭指着有莘不破叫道:“換匹坐騎快來。”
羿令符一言不發地縱身下馬,一揮鞭,座下風馬向有莘不破跑去。有莘不破飛身上馬,來鬥桑谷隽,不三個回合,那風馬承受不住背上的大力,四蹄一軟,又窩倒在地。桑谷隽微笑着并不催促,那獨嘴邊猶帶新血,卻咧開了嘴,似乎也在譏嘲有莘不破。
芈壓對雒靈說:“雒靈姐姐,咱們下來。”湊到驺吾耳邊哄道:“好驺吾,乖寶寶,咱們幫幫有莘哥哥,你才是獸中王者,不能讓那不入流的土狗耍神氣!”
驺吾震天一吼,仿佛聽懂了芈壓的話,沖了過去,一俯身,把有莘不破背了起來,張牙舞爪向獨撲去。
這一戰,兵器相抗,神獸相敵。
芈壓手舞足蹈,既爲有莘不破打氣,更爲驺吾鼓勁。
羿令符眼見桑谷隽刺砸掃劈,擋架遮攔,全無半點破綻,暗暗喝彩。雒靈聽有莘不破固然越戰越勇,而桑谷隽的心聲也全沒半分疲态,不由有些擔心,突然想到:“他其實未必會輸,我幹嗎這樣着急?”江離則仍然安坐車中,仿佛對這場打鬥毫無興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