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來一場賭賽如何?”
“我不賭博。”
“若與我一戰,你有幾成勝算?”
“……”
“我也沒把握。既然如此,何不付諸賭賽?免傷和氣。”
“怎麽賭法?”
“這天劫百年一次,雖然周邊諸侯各有避難之法,但百年一次,未免令人煩擾。”
“難道你想賭賽補天?”
“你在這大荒原徘徊不下十次,難道每次都僅僅是因爲路過?”
“……”
“既然你本有此意,何不就以此作爲賭賽,于天下、于生靈、于你我,都了了一件心事。”
“補天……這不是人的事情……這是神的事情,女娲的事情……”
“如果人道已足,何必空求茫不可知的神旨?”
“不要趁機撩上這個話題。”
“那你到底賭不賭?”
“補天非一日之功,等你或我功成之日,隻怕早已人事全非。”
“你我僵持下去,隻怕耽誤更久。”
“也罷。我太一道數百年延續至今,自有長存之理。我相信不會至我而絕。”
“好,你我擊掌爲誓。”
“且慢。”
“哦?”
“現在不阻止江離,過些時日,他的命運就完全脫卻我的掌控。”
“他的命運,本應由他自己思量抉擇,你我當年不也是如此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麽人在一起,還是大不相同的。總之現在我不下去見他,後事難言,再說什麽也沒用了。所以江離的事情不能做賭注。由他去吧!”
“妙極。那你想要的是……”
“成湯統一天下的志向,世上有識者誰人不知?你要補天之缺,化解這荒原上百年一次的天劫,是想打破商國與東南蠻夷之間的隔閡,爲商國開通東南一路,将三苗64、臷(zhí)國65也納入商國的版圖吧?”
“開通東南之事,事關華夏教化之普衍、疆域之東進,倒不僅僅是爲了天下之争。”
“是與否,你們心中自知。現在隻說賭約。”
“這個世間除了江離,居然還有你挂懷的事情?”
“閑話少提——我要你下的賭注是:若成湯得天下,需繼續奉我太一爲正道,貶斥群邪。”
“……”
“你亦是太一宗出身,此事于你有何難處?”
“你不是不知道,我心中另有一套想法,與現有諸道都大不相同。也罷,不過你也得下相應的賭注才是。”
“自然。你說吧。”
“若天下形勢傾向于東方,你需助我。”
“……”
“自禹啓之時,大夏便奉太一爲正道。你的難處我知道。但自孔甲66以降,數代共主親近血宗,于太一道虛尊遠敬,爲求長生,常有暴虐之事。諸侯離心,四方多叛。”
“人間政事,易知勝負,難言道德。”
“以勝負之數論,若天下形勢傾向東方,你的助力也不過令天下早定罷了。”
“……”
“東西之争,你舉棋不定,那又何必指望大商成湯得天下後奉太一宗爲正?”
“你說的也有道理。”
“既如此,擊掌爲諾!”
“啪——啪——啪——”
回音久久不去。
山嶽風雷都不足道,或者隻有天地才配爲這三聲擊掌作證。
巧遇火神祝融的後裔
輕裘,駿馬,美女。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賽馬,在歧路失散了。“啊!那裏有一個人,我們去問問路。”
勒缰,銀角風馬人立長嘶,雒靈卻仍然穩穩地坐在有莘不破的背後,臉上微笑依然。
“這位大哥,你好,請問您知道祝融城怎麽走嗎?”
那人搖搖頭,說:“你問我弟弟。”
“你弟弟在哪裏?”
“我弟弟給了我一個麥餅,對我說,哥,你坐一坐,我不回來你别走開,然後就走開了。”
雒靈聆聽這個胖子的心聲,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心想:“原來是個白癡。”
“那你弟弟往哪裏走了?”
胖子随手指了一指。
有莘不破道:“謝謝了。大哥你怎麽稱呼?”
“什麽?”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馬尾,我弟弟叫馬蹄。”胖子很自豪地說,“他是一個很驕傲、很驕傲的人。”
有莘不破拿出一方布币,對胖子說:“大哥,這個給你。”
“我不要,”胖子咬着粗糙的麥餅,說:“我要什麽東西,問馬蹄就行,他什麽都有。”
小湖如鏡,湖邊一所很突兀、很古怪的房子,房子門前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年坐在一個離湖岸數丈的地方,拿着一根數丈長的魚竿,凝神垂釣。
馬蹄一動不動地蹲在水邊,很遠的地方,一隻文鳐魚67張着翅膀在灰暗的光線裏飛掠而過。突然水面破裂,他回過神來,隻見一尾活蹦亂跳的魮(rúpí)魚68被一根由蠶絲擰成的魚線釣得飛了起來,摔在青草坪上,魚尾敲擊地面發出悅耳的聲音。馬蹄沖過去,小心翼翼地按住,取出魚線,捧到少年身邊,躬身奉上猶在掙紮的魚,卻聽少年道:“扔了吧,我今天要的是金鯉。”
馬蹄不敢違拗,他知道這種魚肚子裏有珍珠,但也隻猶豫了一下,便扔了魮魚。少年重新上餌,遠遠抛了出去。過了半晌,似有波紋異動。馬蹄小聲道:“金鯉!”少年急道:“别說話。”眼見魚線一動,再動,少年就要扯竿,突然地面震動,一匹風馬沖近前來,湖水漾起了一圈漣漪,魚線再不動了。
少年一愕,向來騎怒目而視。馬蹄擡起頭來,見到了有莘不破。
輕裘、駿馬、美女。
雒靈聽到了一個無限豔羨的聲音,順眼溜了馬蹄一眼,這個男人心聲中所充斥的欲望,比以前所見過的任何人都來得強烈。不過她對這種欲望毫無興趣,隻是稍微溜了一眼,便不再理睬。
“你知道我爲了釣這尾金鯉,等了多久嗎?”少年怒氣沖沖地道。
有莘不破一愣。
少年跳起來道:“一個時辰!我整整等了一個時辰!”
有莘不破看了看釣竿,明白過來,順口道:“才一個時辰,也不算久啊!”
“什麽?”少年驚叫道,“不算久?一個時辰夠我燒出六十六個小菜,釀成八十八壇美酒,整治出一百零八個點心!”
有莘不破笑道:“我曾見一個人花了整整三個時辰,才準備好佐料、炭火、器具,又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做出一味清湯,我偷了一勺吃了,隻是一勺,那味道卻終生難忘。”
少年本來暴怒,但聽到他講到烹饪,竟不覺呆呆聽着。有莘不破繼續道:“那人對我說,一飲一食,不過适性而已。但若論起烹饪之技,似乎并不是菜做得快就了不起。”
少年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很久沒有遇到一個能說出這種道理的人了。你的烹饪之技一定十分了得。”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會做菜,隻會吃。”
少年大喜,道:“那更好。你能在一勺清湯中品出無窮味道,那是大大的食家了。你一定要到我家來,試試我的手藝。”
有莘不破指着那棟古怪的房子說:“那就是你家嗎?”
少年笑道:“那怎麽會是我家,那是我的廚房。”
“廚房?”
“是啊,我家在祝融城。”
“祝融城?妙極,我剛好要去祝融城。我叫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心念一動,道:“你叫馬蹄嗎?”
馬蹄一呆,已聽少年道:“馬蹄?誰啊?不認識。我叫芈(mǐ)69壓。你要去祝融,那最好就住在我家吧。”
有莘不破道:“住宿就不用了,我帶的人太多。”
芈壓笑道:“不要緊,我家大得很,就是一百個人也住得下。”
有莘道:“不止一百個人。”馬蹄吓了一跳,芈壓也有些詫異,道:“商隊?”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芈壓道:“那也無妨,祝融這麽大,多來幾個商隊也安排得下。”
有莘不破道:“祝融城城主姓芈,你……”
芈壓笑道:“那是我爹爹。”三兩下收拾好漁具,随手抛下一塊布币給馬蹄,對有莘不破道:“跟我去廚房”,轉身進了房子。
有莘不破正納悶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卻見那房子的牆根突然冒起火來,連驚呼也未發出,房子已經穩穩飄了起來,“房子”底下有百十隻火鴉托着,向前飛出。
有莘不破大笑,道:“這個有煙囪又會冒火的‘大盒子’,到底是房子還是車啊?”
眼見房子已經飛出數丈以外,便要策馬,馬蹄急道:“我、我就是馬蹄。”
“哦,是嗎?跟你哥哥說謝謝他指路。”有莘不破頓了一頓,随口應道,縱馬馳去,馬蹄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男人就應該這樣活着。”他向芈壓臨走前抛下的布币走去,俯身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好,又抓起那條早已缺水而死的魚摸了摸,沒發現肚子裏有珍珠,便捧着它尋路找到馬尾。
馬尾拿着一小塊不舍得吃的麥餅,一見到馬蹄,高興地塞進嘴裏,說:“你看,我剛好吃完。”馬蹄道:“哥哥,剛才有個騎着馬、背後坐着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的男人向你問路嗎?”
馬尾點頭說:“是啊。不過那女人很漂亮嗎?她就像我們老家那個濕淋淋的山洞裏長出來的蓇(gū)蓉草70。”
馬蹄道:“那是茈草啦。”
“蓇蓉草!”
“好啦好啦,我們走吧,走得動嗎?”
“嗯!”馬尾肉顫顫地站起來,跟着弟弟進了城。
有窮商隊雖然還沒到,消息卻早已進城,滿城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情。雖然有窮曆來隻做上等行貨的買賣,帶動的卻是整個祝融從上到下的價值鏈。有窮的人衆需要吃喝,食肆的生意便火起來了;有窮的馬匹需要喂養,草料就貴起來了;有窮的車具需要整修,木匠鐵匠就動起來了;有窮的勇士需要尋歡,妓女就值錢起來了……而要和有窮談生意的人,也需要應酬,需要交際,需要大量的酒肉和大量的女人。買了有窮的貨物再轉手,又形成了第二圍的交易圈……市面動起來以後,人流就多了,乞丐出動,小偷出動,無賴出動——總之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在一日之間因有窮商隊的到來活躍起來。從最上等的酒樓到最低賤的貧民窟,都離不開一個話題:有窮商隊。
“原來他是那樣了不起的人。”馬蹄喃喃自語。“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像他那樣。”這句話他不敢說出口,因爲那隻會惹來恥笑。
他帶着馬尾來到城北的茅屋群,到了自己的地盤,看到畫着一條歪歪斜斜的馬尾巴的破牆下睡着一個小乞丐,沖過去一陣暴打。“你竟敢在老子的地盤睡覺!”他大喊,把那個殘廢的小乞丐打得哭爹喊娘地逃跑了。他讓馬尾在牆角下呆着,用死魚換回了兩塊麥餅,撕下一半自己吃,另外一個半給了馬尾。
“哥,你在這裏待着别亂跑,我去打獵。”打獵的意思,就是去找賺錢的活兒。就像他前幾天發現有一個貴公子帶着一座會飛的房子在那個湖邊釣魚,便趕緊上去巴結,希望是一條财路。他在那裏小心伺候了三天,不敢多說話,連名字也不敢問不敢報,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小哥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少城主。
馬蹄剛要走,馬尾問:“你不去老巫那裏學字嗎?”馬蹄道:“先去學字,然後去打獵。”馬尾道:“小心些,不要像上次那樣給人發現,打個半死。”
其時日已過午,馬蹄從祝融火巫家的狗洞裏鑽了出來,一路尋思這個月的營生。突然街上人潮湧動,紛紛嚷道:“來啦,來啦,有窮進城了!”人潮向兩邊迫擠,讓出中間一條寬敞的大道。馬蹄在無數人頭的間隙中看了個飽,直到商隊過盡,還呆呆出神。回到城北,興高采烈地對馬尾描述着:“威風!真是威風!領頭的那人腰盤大蛇,頭上飛着一頭好大的鷹,座下跨着好俊的馬!威風,真是威風!還有他後面的那車!天!那車竟像是花做的,那個香啊,隔着一座山也能聞到。車裏那人不知道是什麽人,倚在花叢裏睡覺,肩頭上還睡着一隻九尾狐狸,不知道是活的還是死的。總之這些有錢人真威風,真他媽奇怪!”
馬尾卻對這些東西沒什麽興趣,馬蹄那麽高興地說,他也就那麽高興地聽。
馬蹄道:“要是我們能進有窮商隊……哥,我們去求他們收我們好不好?”
馬尾說:“隻要和你在一起、有麥餅吃就行。”
馬蹄笑道:“麥餅?那些大銅車裏也不知道藏了多少金銀财寶,有人說裏面全是金子、珊瑚、珍珠……總之,就是把整個祝融城買下也綽綽有餘……”
“買銅車?”祝融城城主芈方看着這個兒子帶來的朋友、有窮商隊新的台首,緩緩道:“有窮的銅車,确實是在這裏定做的。不知羿世兄要買幾輛?”
有莘不破道:“有多少買多少。”
芈方道:“這麽說,有窮的錢是湊夠了?”
有莘不破道:“錢沒問題。”
芈方道:“那就好。打造一輛有窮這樣規格的大銅車費時甚久,五年前羿兄有意再造一支車隊,付了一半定金,這五年來我們的工房風雨不休,共造得五五二十五輛銅車。”
有莘不破嚼舌道:“五年才造了二十五輛?”
芈方道:“不錯,估計也得再過得一兩年,才湊得全原先所定的三十六輛之數。”
有莘不破道:“那我就先取這二十五輛吧,其他以後再說。”
這時,卻聽門房來報,卻是羿令符、江離和有窮四老到了。衆人禮見,芈方扶住羿令符道:“羿兄英姿笑語猶在耳際,不意天道難測,世間英雄,又弱一個。”
羿令符咽聲道:“父親去得匆忙。小侄未能告喪四方父執親友,甚是慚愧。商隊啓行未久,不敢半途而廢,以違家父之願。故背不孝之名,忍剜心之痛,風霜不避,行商四方,以完先人之志。先父在時,常以世伯良言訓導小侄,今日得見世伯,如見先父,思念及此,常令小侄悲喜滿膺……”話未已,淚如雨下。衆人連忙相勸。
不多時家宰71來報:少城主已經安排好筵席,請貴賓上座。
羿令符讓有莘坐首席,讓江離坐次席,自己坐在第三。雒靈不願離有莘不破左右,就在他身邊加了一張椅子。蒼老見這少女不知禮數,而有莘不破又如此縱容,心中不悅。
芈方冷眼旁觀,暗暗驚奇:“羿之斯有子英雄如此,何以竟把商隊傳給外人?這已是一奇。羿令符是正統傳人,這有莘不破得了他的位子,他竟像毫無罅隙,這又是一奇。這叫江離的年輕人弱不禁風,既無名位,又無身份,羿令符居然願意屈居其下,更是一奇。”
當下主人勸酒,賓客把杯,祝融雖然僻處南方,但芈氏乃中原官侯之後,筵席雖歡,禮數井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