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身上聞到了阿衡的氣息,他多半是阿衡的徒弟。真搞不懂,阿衡明知道這小子這麽危險,怎麽還會收他!”
“阿衡到底是誰?”
青龍沉吟了一會,才道:“是你師父的師兄。”
江離訝異道:“我師父的師兄?那就是我的師伯了?怎麽從來沒聽師父說過?”
青龍歎道:“他是太一宗始祖以降最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思維窮究太一宗的極限,卻放棄進入天外天,甚至質疑太一宗一脈數百年來被奉爲天下正宗的生命觀。當年他和你太師父一場争辯,互不相幹,從此破門而出,不知所蹤。”
江離道:“他入魔了嗎?”
青龍又思量了很久,才說:“不是,入魔者不可能有這麽清明的心境。他隻是希望人類的未來走向另一條道路。”
江離問道:“這麽說師伯并非邪道?”
青龍道:“他和你師父理念不同,但也是堂堂正正之人。”
江離又問道:“師伯能用神眼吧?”
青龍笑道:“他早已達到馭六氣以遊無窮的境界,六感通靈,了然無礙。”
江離道:“既然如此,我相信師伯的眼光,他收了有莘不破做徒弟,自有他的道理。”
青龍逼視着他,問道:“你到底是因爲相信阿衡,還是因爲相信這小子?”
江離脫口道:“有區别嗎?”
青龍道:“當然,如果你是因爲這小子而止殺念,那說明你心中已有了牽挂。你應該知道,無論什麽樣的友誼與情感,對你來說都會是一種障礙。你要進入天外天,必須把這些羁絆你的東西堅決割舍。”
江離默默不語,青龍說的,是他最不想去思考的問題。
青龍歎道:“你師父已經失去了一個徒弟,阿衡雖然和我交情不錯,但我不想見你師父再失去一個徒弟。再說我怎麽看都覺得這小子太過危險。既然你搖擺不定,我來幫你一把吧。”它身上光芒閃耀,一陣水木清香把滿車的穢臭驅散得幹幹淨淨。
雒靈猶豫着:“要不要救他?要不要救他?我能降服青龍嗎?我沒有把握啊。”突然心中一緊:“我爲什麽要爲他冒險?咦,他醒了!”
有莘不破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看見面前一條又細又長的青色長龍猙獰着向自己慢慢逼近,以爲是幻覺:“哈!又喝大了。”一轉頭,見到了江離,信任地笑了笑,沉沉睡去。
江離愣了愣,心念一動。
雒靈暗中舒了一口氣,青龍卻是一聲歎息,收起了光芒與清香。
“小江離啊,你會後悔的。”
“也許吧,不過我已經決定了,不管是因爲他罪不當誅,還是因爲我不想殺他。”
“既然如此,我走了,你保重。”
“等等。”江離道,“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在哪?我們失散了,我找不到他。”
“等等。”青龍出了一會兒的神,仿佛感應到很奇怪的事情,回過神來,對江離說,“你該和他重聚時,自會見到他。”
“什麽意思?”江離問道,卻見一陣空間扭曲,青龍散化成一團青氣,慢慢消失了。
江離呆了一下,望了望有莘不破,轉頭出車。
雒靈緩緩睜開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運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後天修養、善惡之性、未來運程。這一輪神通完畢,隻覺心神俱疲。“這個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準。
夢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過他結實的手臂,攬住雒靈綢緞般的身體,挪了挪身子。雒靈被他擁得緊緊的,隻覺一陣睡意湧了上來:“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吧……”在有莘不破酣暢的心聲中甜甜睡去。
有窮商隊在外的時候,從來沒像今晚這樣,所有人都醉了——連最老重持成的蒼長老也醉了,連剛剛融入這個大家庭的銀環蛇也醉了。
羿令符呢?他也醉了嗎?年輕人倚着車陣的轅門,似乎睡得很香。
江離一腳還沒跨出轅門,羿令符忽然道:“有莘不破呢?”
“攬着那女人睡覺呢。”
“醒過來了?”
“沒有,睡得像頭豬。”
“你呢?打算去哪?”
“我?找我師父去。”
“有莘不破醒來問起,我怎麽說?”
“就說我找師父去了。”
“他如果問起你往哪個方向去了呢?”
“連我都不知道,他問了你也沒用。”
“如果他找到你,你怎麽辦?”
“他找不到我的。”
“他找不到,我可以。”
江離看了看天上盤旋着的龍爪秃鷹,道:“它太累了,你還是讓它歇歇吧。”
有莘不破敲着腦袋醒了過來。
他從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變成了一個任性的商隊首領,時間還不長,還不很習慣這種狂飲爛醉。
他緩緩放開懷中的雒靈,拉過一張毯子輕輕蓋上,唯恐驚醒了她的好夢,然後才靜靜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開車門。
夜很靜,太陽還沒出來,風有點冷。
酒勁過了,情欲也發洩完了,天還沒亮,自己卻已經睡不着了。男人在這種時候心裏想到的通常不會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江離,但卻不想去擾他的夢,于是向轅門走去——遠遠地他已經看到羿令符的影子。
“嘿!”
羿令符聽到聲音,擡起頭來。
“早。”
有莘不破在他身邊的草叢上坐了下來:“早什麽?天還沒亮呢!”
“原來你也知道天還沒亮?”
“聽你的口氣,好像被我吵醒有氣?嘿!你壓根兒就沒睡,怕什麽吵醒!”
“誰說的?”
有莘不破笑道:“你們不像我,這麽沒有責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了,江離一定不會睡着;如果連江離都睡着了,那一定是因爲有你在守夜呢。”
“江離睡着了?”
“當然。”
“你怎麽知道?”
“如果他沒睡着,一定會守在這裏的。”
“他睡在哪裏?”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撓撓頭,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來在車陣繞了一圈,回來問羿令符:“他出去了?這麽晚出去幹什麽?是窫窳寨的餘黨還沒有解決嗎?”
“這個問題他走的時候我問過他。”
“他怎麽說?”
羿令符一字一字道:“他說,他要去找他師父。”
有莘不破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羿令符重複道:“‘找我師父去’——他是這麽說的。”
有莘不破的喉嚨咯噔一聲,全身一聳:“他!他!他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還不清楚嗎?你這兩天殺人太多,他不高興。”
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臨走時是不是很生氣?”
“沒有,很平靜。”
有莘不破跺腳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裏去了,不就殺幾個強盜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個方向走的?”
羿令符望了望東北方向:“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内的時候,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有莘不破一躍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來對羿令符說:“大哥,借你的鳥兒一用。他要走遠了我怕找他不到。”
羿令符聳聳肩膀:“你看。”有莘不破順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龍爪秃鷹流着口水,歪着頭在轅門頂上睡得賊香。
“它中了江離的毒,我也不知道它會睡到什麽時候。”
有莘不破鬼叫一聲,撒腿向東北方向狂跑而去。
看着他消失在江離遠去的方向上,羿令符喃喃道:“你還會回來嗎?……”
“你會回來嗎?”雒靈抓緊了毯子,突然有些傷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靜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紋。
越往東北,越見千裏流火的影響。但有莘不破卻不是懂得感懷的人,江山是否依舊,與他何幹?
江離啊,你到了哪裏?無邊的曠野,哪裏都可能是他的去處。正在茫然間,有莘不破突然發現在死氣沉沉的曠野中有一線若斷若續的生氣,草木的種子在這一線生機中努力地生長着。
“這是江離無意中留下的氣息?還是他混淆我視聽的陷阱?”
他沒有猶豫,憑直覺沿着這道生命線飛奔而去。
江離一路走來,一路都在思考,認真地思考。像所有年輕人第一次遇到需要獨立解決的人生難題一樣,他認真得有些可愛。
“既然他肯爲你救人,就能爲你不殺人。”當時羿令符這樣說過。
“我不是爲他而存在的。”當時自己這樣回答。
如果他不拒絕有莘不破的邀請,或許那場引起自己不快的殺戮就不會發生。但是如果他正式參加了那次夜戰,那麽他會失去自己的堅持。
他一路走着,走累了就坐下,回了氣又繼續走。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散發出去的生命氣息,對這片受到天火餘威波及的曠野影響有多大。他隻是自顧自地茫然地想着,茫然地走着……
黃沙中,草叢上,一個熟悉的背影懶洋洋地躺着。有莘不破歡呼一聲,沖了過去。江離躺在地上,既不驚訝,也不激動。對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莘不破能否找到他,而是他決定怎麽處理和他之間的關系。
有莘不破蹲了下來,笑眯眯地看着江離。陽光照在他的背脊上,有點灼熱,原來已經中午了。
“别擋我曬太陽。”江離說。
“回去吧,最多我答應以後少殺……這個,不殺人了——除非遇到壽華城那種不得已的環境。”
“回去?回哪裏去?”
“商隊!我是新的台首啊!當初不是你那番話,我也不會真的當這勞什子台首。你對你說過的話不能不負責任!”
“我的歸宿在天外天。”江離仿佛沒有聽到有莘不破的話,悠悠道,“那是一個還沒有存在的境界,一個由我去創造的境界,一個僅僅屬于我的境界,一個最完美的境界……”
“這個世界就很好了,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朋友有朋友,到什麽天外天去幹嗎?”
“一輩子到底要幹什麽?我原來以爲我知道,現在才發現我不知道。以前那些,都是師父告訴我的。”
“對啊!怎麽都得有自己的活法。師父再怎麽偉大,但他們是他們,我不會像他們一樣,否則我就完全成了他們的影子、他們的附庸!我們帶着商隊,一起到天涯海角去闖蕩,好不好?我們去尋找毒火雀池,好不好?找到那段世間最美麗、最憂傷的愛情,想辦法扭轉他們的不幸,好不好?”
“遇到師父以前的人生對我來講是一片空白。我兜兜轉轉了這麽久,到現在卻發現自己回到了什麽也不知道的原點。再過十幾二十年,當我耗盡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是不是會再一次發現自己回到了這個原點?”
“……”
“也許二十年後我會發現,師父的說法是對的,那麽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不是會白費了嗎……但也許是另一種可能,唉,未來充滿可能,但也充滿不可能。”
“……”
“也許,到我臨死的那一刻……”
有莘不破突然站了起來,讓開了身子,強烈的陽光直射江離的臉,逼得他睜不開眼睛。
江離停住了說話,揉了揉眼睛,慢慢習慣眼前的光線。
“這裏好曬。”江離說。
“你知不知道祝融城?”有莘不破不接他的話,問道。
“蒼長老說過,在南邊,有窮的銅車就是在那裏打造的。”
“我們的商隊現在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什麽雜車雜獸都有。挑了窫窳寨,風馬和牛都有了,做生意的本錢也有了,士氣也起來了,但是卻少了銅車——我們總不能趕着那些三輪木頭車去闖天下吧。”
江離問道:“所以你要到祝融去買銅車。”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買車,同時也做生意。蒼老頭說過,那裏比壽華城還繁華呢。”
江離道:“但我爲什麽要跟你去做這些事情?”
有莘不破道:“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的,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先做。”
江離側頭想了一會,道:“也對。”他站了起來,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道:“走吧。”
有莘不破道:“去哪?”
江離道:“回商隊吃飯啊,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一直餓着呢。”
兩個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以後,茈(zǐ)草63叢不遠處一個若有若無的影子突然彈起,膨脹、豐滿,恢複到人的模樣。
“哼!好不容易逮住這香小子失魂落魄的機會,又讓這臭小子沖了!”靖歆咬牙切齒,突然一揮手,沙土間多了一個洞,一頭小怪物跳了出來。靖歆冷笑道:“紫奴!你要給劄羅報仇嗎?哼!憑你這點能耐,隻怕白費心思。不如這樣,你認我爲主人,我幫你殺有莘不破那臭小子,怎麽樣?”
那紫色的小怪物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滿臉笑容的靖歆,充滿警戒。突然往土裏一鑽,隐沒在沙土中。它剛才站立的位置,一個若隐若現的黑影成鉗子形,已經合圍。
“可惜可惜。”靖歆歎道,收了影陷阱,整整衣衫,又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氣派,仿佛和剛才那個埋伏、欺騙、偷襲的人一點關系都沒有。
靖歆走遠之後,無垠的曠野突然出現一個比山嶽更加雄偉的男子。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那裏,又仿佛是剛剛出現。他身上明明穿着雜役的衣服,但那氣勢卻連絕代箭雄羿之斯也有所不及。
紫色小獸從土裏鑽出來,在這個男子腳下戰栗着,連眼光也不敢向他看去。
男子揮一揮手,小妖獸如逢大赦,匍匐着、倒退着遠去了。這偉男子若有意若無意地望了望天際的兩朵白雲,一聲清笑,大踏步向東南方向走去。
天際白雲間,不見人影在,但聞人語聲。
“看來季丹洛明又要多管閑事了。”
“……”
“這兩個孩子在一起,自保綽綽有餘。我要回亳都去了。你呢?”
“我要去帶江離走。和你徒兒待在一起,對江離來講太危險。”
“危險?”
“青龍說的沒錯,我不想再失去一個徒弟。我不會在這個世界再待很久,沒有時間再找一個傳人。”
“我卻以爲讓這兩道水流繼續随性流淌更好些。畢竟,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好的是你的徒兒,不是我的徒兒。”
“強扭風向,非自然之道。”
“又來了。五十年前你破門而出後,師父從此不曾說得一字之言語,直至飛升。三十年前那場七天七夜的激辯以後,你我見面再不論道,今天怎麽又提起?”
“我說服不了你們,你們也說服不了我。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介入影響年輕人的選擇。”
“如果我仍堅持要帶江離走呢?”
“……”
“你難道要和我動手?”
“下面這塊土地才脫得天災,若你我同門操戈,隻怕下面又是一場大難。你徒兒的汗水氣息無意間播下這一線生機,你我何苦做這等大煞風景之事。”
“那你爲何還要攔我去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