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令符拿着江離送給他的奇怪葉子,一片一片地喂它。這條超大的毒蛇盤繞着羿令符,溫順地把頭伏在他的膝蓋上。盡管江離說它早已失去了智慧和記憶,但對于羿令符,它似乎還有些殘留的善意。
“或許若幹年後,它會重新擁有智慧。”江離所說的若幹年,到底是多久?修煉成以後,她還會記得我嗎?這些羿令符都沒有問,也不敢問。面對強敵他顯得那麽堅強,面對感情卻顯得如此軟弱。
不記得也好,至少,銀環和自己的恩怨情仇便完全終結在它以死相救的那一撲。何況到銀環再次修成智慧的時候,自己多半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輕輕撫摸大蛇的鱗片,頭頂突然卷起一陣風,巨大的龍爪秃鷹降了下來,停在自己的左肩上,輕輕地啄弄自己的頭發。羿令符知道,它其實是在向自己索取生命之源。龍爪秃鷹是一頭幻獸,在這個世界上無法長期獨立生存,盡管它能夠自己捕食鳥獸補充體力,但仍必須從召喚主身上得到生命之源的力量才能維系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存在。
“它怎麽到這裏來了?難道是因爲爹爹傷勢太重,無法提供生命之源?”羿令符腦中突然閃過一掠不祥的預感。
金織倒在地上,吓得魂飛魄散。羿令平就在她的面前,他背後的石雁輕輕關上了門,走到羿令平背後,輕聲道:“殺了她!”
金織叫道:“别!别!我什麽也不會說出去的。不!我什麽也沒有聽到!别殺我!别殺我!我,我不想死……石……石妹妹,不,石姐姐,咱們一場姐妹,多年鄰居,求求你,求求你……”
石雁看也不看她一眼,又說了一句:“快動手。”
羿令平手一探,掐住了金織的咽喉,卻又猶豫了一下。他不是沒殺過人,卻從未殺過一個沒有反抗力量的人。
“快!”在石雁的催促聲中,羿令平一狠心,臉色猙獰起來,手一緊,金織的臉慢慢由黃變紅,由紅變紫,眼睛凸,舌頭吐,這形狀讓羿令平沒來由地産生一種害怕和厭惡,手一甩,金織向那破床飛去,掉進了她自己造好的藏寶窟。
“走吧。這種時候,多一個死人少一個死人沒人會注意的。”
羿令平卻仍待在那裏。以前殺死怪獸和強盜的時候會給他帶來一種榮譽感,但爲了滅口而殘殺這樣一個女人卻讓他生出一種殘酷的罪惡感。他突然感到,自己這雙手已經完全被這個卑賤女人的血染污了。
“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
羿令平突然反手拖着石雁,飛一般逃離這個房間。
壽華城最下等的妓女,即将腐爛在自己掘好的洞窟中。她凸起的眼珠仿佛還在留戀着許多東西,盡管她的一生實在沒有發生過什麽真正快樂、真正激動、真正值得留戀的事情。但她死前不久畢竟還曾有過一個希望,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希望,一個已經永遠無法實現的希望。
或許唯有這個希望,才能證明她在這個時空中曾經活過。
後羿後人的悲劇
大風堡無争廳,一叢蕙棠49在角落裏靜靜地生長着。
雖然失去了有窮之海,雖然失去了銅車隊,雖然失去了大部分貨物,但有窮商隊并沒有完全失去信心。隻要羿之斯還在,一切仍然有希望,一切仍然有可能。
羿之斯的呼吸漸漸平緩,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羿令平輕輕走進了無争廳。他的兒子凝視了他一會,似乎想說什麽,但終于垂下了頭,緩緩地往門口退去。
突然,一閃奇異的色彩晃亮了羿令平的眼睛。羿之斯的頭頂,有一團忽明忽滅的光華。“難道這就是爹爹說的九天神珠?”羿令平突然想起了石雁,想起了她的期盼,也想起了她對自己的體貼。他摸了摸懷中的匕首,那是虞夏之際流傳下來的寶物,利可斷金,功能辟邪。石雁堅持讓他帶着,貼身收藏。“小心些,我總覺得,今晚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這是臨别時石雁的叮囑,回想起她說這句話時那種關懷備至的神色,羿令平就會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溫馨和自豪。
“她說隻是看一看的。”羿令平猶豫了一會兒,走近前來,看父親時,五官朝天,額頭隐隐呈現青紫之氣,知道至少還要兩個時辰才能回過神來。他躊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團光華。突然一切光芒都消失了,無争廳中陡然暗了下來。
“唉——”
父親這聲長長的歎息在羿令平耳中卻如同雷轟電鳴。黑暗中他看不到父親的臉,隻覺得那歎息聲中飽含着傷心和失望。
“爲什麽是你?爲什麽真的是你?”
看着龍爪秃鷹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飛,羿令符微微有些疲倦。大蛇親熱地湊上來,親昵着他的臉頰。羿令符信任地對它笑了笑,閉眼睡去。
“你爲什麽這麽做?”羿之斯怒吼着,“劄羅到底許了你什麽,竟值得你背叛商隊、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羿令平緊咬着嘴唇,全身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你毀的不僅是自己的品行,你還把所有親人的信任、族人的敬愛、朋友的尊重乃至敵人的畏服都一并丢光了!你以後叫我和你哥哥怎麽信你?讓蒼、昊、旻、上四長老怎麽服你?讓有莘不破和江離怎麽看得起你?就連劄羅——本應是你敵人的強盜——也根本不會把你當回事!一個可以收買的敵人在他眼裏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丢掉的不是有窮之海,而是你的前途,你的未來,是你作爲一個男人的資格!”
羿令平緊咬着嘴唇,全身劇烈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天啊!我羿之斯作了什麽孽?生下你這不肖子!我有何面目面對有窮?有何面目面對族人?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羿令平緊咬着嘴唇,全身異樣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爲什麽你不學好?如果你有你哥哥的十分之一,我……”
“夠了!”羿令平突然擡起頭來,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淡綠色的光芒。羿之鷹眼練到一定境界,眼神的光芒會有各種異象,這不奇怪。但羿令平的鷹眼一直都沒有練成,這種綠色光芒的波動,卻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這光芒在黑暗中卻顯得那麽詭異,羿之斯陡然感到,這個一直以來畏畏縮縮的小兒子,身上正發出一種令自己難以忍受的氣勢。
羿令平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從小就不如他!有窮最烈的風馬,是他馴服的;荒原最殘暴的狸力50,是他射殺的;商隊最大的危機,是他化解的!族人們把最好的藏酒獻給他!武王用最高的榮譽封賞他!箭神将最強的弓箭傳授他!就連本來隻屬于你的幻獸龍爪秃鷹也親近他!就連商國最溫柔最漂亮的女人,愛的也是他。
“他永遠都是最好的,最強的,最勇敢的,最潇灑的。他是你最好的兒子,是你最驕傲的兒子!就算他害死了媽媽!就算他害死了那個商國最溫柔、最美麗又最愛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還沒出世的兒女!他仍然是你最好的兒子,最驕傲的兒子,永遠永遠的兒子!”
羿令平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但這腔調卻令羿之斯更加難受:“我呢?我什麽也不是,我從來就什麽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遠照耀着别人,被人捧着,愛着,甚至歌唱着!我卻永遠縮在角落裏,連墳墓邊的鬼火都不是!人們甚至不會把我遺忘,因爲他們從來就沒有記得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樣是你的兒子?盡管他失蹤了,你仍然悄悄地在爲他打造新的車隊,可我卻仍隻是商隊中的一介使者——也許永遠是一介使者。在他面前,我連他的跟班都不如!我連妒忌他的資格都沒有!”
羿令平越說越激動,漸漸涕流滿面。羿之斯卻聽得懵了,呆了,如失神,如落魄。耳邊繼續傳來小兒子痛苦的聲音:“既然我不肖,你爲什麽要把我生下來?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做一個勇士,做一個箭豪,做一個英雄!可爲什麽我做不到?我是一個賤貨!一個長不大的鼻涕蟲,隻懂得每天躲在那個生我出來的女人懷裏。我不像他,那個整天和你騎馬并驅的男人——那個我管他叫哥哥的男人!那個到了哪裏都能造成轟動的男人!可是,這個男人卻把這個女人給害死了!我恨他,也恨你!恨所有的天地鬼神!爲什麽要讓我們做兄弟!爲什麽要讓我們做父子!爲什麽不能讓我隻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雖然羿之斯有鷹眼的異能,但重傷之餘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裏,站在對面的兒子他連容貌也看不清。羿之斯隻能用耳朵聽着,聽着,到後來耳朵嗡嗡直響,但那錐心揪肺的話仍一字不漏地傳進耳中。突然,羿令平的聲音變得柔靡起來:“隻有她能安慰我,隻有她才能讓我快樂,隻有她才能讓我忘記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痛苦,盡管她隻是一個妓女!”羿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種不祥的預感閃過腦際。
羿令平忘情地抒洩着,仿佛已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父親的存在,癡癡道:“隻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聽到石雁那個女人的名字,羿之斯繃緊的神經突然全線崩潰,他近乎呻吟地試圖打斷兒子的話頭:“不!不行!這個女人,你,你不能……”
“她曾是你的女人,對不對?”羿令平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平靜得讓羿之斯感到可怕,“這我知道。她在利用我,這我也知道。甚至連她在騙我我也知道。可當她在床上告訴我,我比你還強的時候,我什麽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這樣一個女人來騙我!我需要一段這樣的感情來自己騙自己!”
“無争廳那邊,好像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江離有些憂心地說。
“不是沒有動靜,是我們離得太遠。”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們猜測的,台侯要引出内奸,當然要制造一個完美的陷阱讓他來鑽。”
“但他把所有人都遠遠遣開,萬一有變,我們連救援也來不及。”
“現在好像變成你在擔心了,剛才你還對台侯信心十足的樣子。”
“那是因爲平靜得太久。按理,如果内奸真的上當,現在早就應該出現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東方,天空并沒有一點發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連月亮也躲了起來,破曉之前,比子夜來得更暗。他回過頭,隐隐見到江離掌中一叢微微發光的香草。
“這是什麽?”
“這是孿種蕙草,唉,不知以我現在這點殘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無争廳黑得對面父子不相見。
兩個人靜靜地對立着。做兒子的話已經說完,做父親的卻還不知說什麽好。沉默了不足一頓飯的時間,兩人都覺得似乎過了十年。
羿之斯想找點話來打破沉默,卻越想越傷心;羿令平不敢說話,一陣瘋狂的獨白過後,冷靜下來的他隻剩下後悔與害怕。他們父子倆有多久沒有真真正正談過心了?也許從來也沒有過。羿之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這麽不了解兒子,而在羿令平眼中,父親永遠都那麽深不可測——不可測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突然想起九歲的時候,他在亳城51和一個巨賈的小女兒玩家家酒,被父親看見,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從那時候起,他就對這個本應最親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懼的種子。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薄弱的意志已經被恐懼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突然聽到羿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記得,每當父親決定對敵人動手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他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胸口。
羿令符抱着銀環蛇,鼾聲微作。
羿之斯露出一點沒有聲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兒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閃,心肺之間一陣劇痛,羿令平怪叫一聲,像逃避惡魔一樣逃跑了。
羿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再也收不回來,就像那漸漸遠去的兒子一樣。突然間他眼前一黑,終于倒了下去。
羿令平不住腳地逃着,不知逃了多遠,不知逃向哪裏,甚至不知在逃避什麽。那一刀刺進去,連鮮血也來不及噴出,他已經逃走了。一直逃到四肢無力,一直逃到東方發白。終于他跪了下來,背對着太陽,失神地跪着。
父親怎麽樣?死了嗎?自己的惡行暴露了嗎?以後的路,該怎麽走?突然間,他隻覺得天地茫茫,卻無自己立足之地。
“嗨!抓到兇手沒?”有莘不破的一拍讓羿令平吓了一大跳。
“沒抓到兇手嗎?那也不用這樣子。算了,以後我們總能抓到,快先回去看看台侯!他隻怕不行了。”他也不由分說,拖了羿令平就走。回過神來的羿令平,臉上什麽表情都有,但有莘不破卻未看到。
羿之斯還沒有死,匕首沒有拔出來,血也不再流,一個巨大的花苞緊緊貼着他的胸口,代替他的心髒一起一伏。羿令符哭倒在他腳邊。江離一手搭着他的脈搏,臉含哀凄。衆人環列成半月形,默默而立。
一路上恐懼、悔恨、怨艾、無奈,但見到垂死的父親,羿令平突然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了,心中什麽想法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裏,仿佛一具木偶。有莘不破輕聲道:“還站在門口幹什麽?”輕輕一推,竟把他推得跌在父親的腳邊。
羿之斯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匍匐在腳邊的兩個兒子。他艱難地伸出手,輕撫了一下小兒子的額頭,驚得羿令平像小鹿一樣倏然擡頭。
羿之斯咧嘴一笑,這種溫和的笑容,羿令平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他慢慢平靜下來,眼淚也慢慢地流了下來。
“是我不好,我,我從來不知道,怎麽,怎麽做好一個父親。”他說了這幾句話,臉上湧現淡淡的紅潮。江離知道不該讓羿之斯多說話,這樣隻會加速他的死亡,但是他剩下來的這點生命,已經沒有比和兒子說幾句話更有價值的事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