劄羅饒有興趣地看着有莘不破,眼光銳利得仿佛要刺透這個少年的五髒六腑。有莘不破也看着劄羅,卻不是因爲興趣,而僅僅因爲整個燭陰閣隻剩下他一個人。
“蠱雕呢?”
“死了。”
劄羅有些吃驚,卻沒問什麽。江離、羿之斯、有莘不破、靖歆,這幾個人加在一起,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奇怪。說話間,江離也出來了,爲了催生“桃之夭夭”這棵食妖樹,他也早已耗盡了真氣,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從有窮之海中飄出來的時候依然和平時一樣,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這兩個人的底細,劄羅一直都沒有看透。
當江離看到滿目瘡痍的燭陰閣,不由心中歎息——蠱雕隻出來那麽一會兒,竟然把這裏破壞成這個樣子。
“他們人呢?”有莘不破問道。剛剛進去的時候,這裏聚集了壽華城所有的貴賓,葛阗也在這裏壓場,但現在卻隻剩下劄羅一個。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你居然還守在這裏,真難得啊。”
“因爲我要拿回我的東西。”
“什麽?”
“有窮之海。”
“真是人爲财死,鳥爲食亡。難道你不怕出來的是蠱雕?”
“就算它出來,我也有辦法應付。”
“應付?我看是有辦法逃走吧。那也是,你的兩條腿,再加上窫窳的四條腿,用那爆發力來逃跑,隻怕連蠱雕也追不上。”
劄羅的臉色突然變得有點難看,但有莘不破依然笑嘻嘻的,他仿佛已經忘記,這時候劄羅隻要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羿之斯父子出來的時候,剛好聽到他們的對話。盡管大戰之後四人在有窮之海中調元神,運元氣,折騰了整整一天才出來。但羿之斯也僅僅是能夠站起來,三個年輕人的情況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看到羿之斯重傷,劄羅的眼神有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我們出去吧。”有莘不破說,卻被劄羅攔住了——他伸出了手,“先交出東西。”
有莘不破嘲弄道:“窫窳寨主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小家子氣了?難道你害怕羿台侯賴了你不成!”
劄羅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但仍然擋在門口,眼睛看着羿之斯。
“行,我給你。”羿之斯向有窮之海一指,喝道,“封!”但大喝過後,有窮之海仍然浮現着幻化的光芒,有窮幻境的通道并未關上,一時間不由有些尴尬,不知道出了什麽差錯。
“難道……”有莘不破想說,“難道因爲你功力盡失,連這‘門’也關不上了。”但終于忍住沒有出口。江離馬上接口道:“難道我們還落下什麽東西?”
話音未落,一聲得意的長笑從有窮之海中傳出來,笑得衆人背後直冒冷汗。笑聲中,一張扁平的人皮浮了出來,在有窮之海上空漸漸漲大,就像一個被慢慢吹大的氣球,逐漸豐飽起來。
有莘不破失聲叫道:“靖歆!”
羿之斯歎息道:“我就說,你怎麽會死得那麽容易?影若有質,身若無形,嘿!好影魅!好功夫!”
靖歆微笑着,隐隐有出世之姿,但有莘不破一想起他在其他人并肩作戰的時候裝死避禍、不顧别人死活的行徑,就想沖上去揍他兩拳——如果他還有力氣的話。
有窮之海的光芒漸漸消散,通往那個空間的大門已經完全關閉。劄羅把這件至寶拿在手中,卻發現它變成了死灰色,就像一隻不值一文的破碗,全然沒有第一次到手時的那種飽含神秘感的光澤。他舉了起來,問羿之斯:“怎麽回事?”
羿之斯漠然道:“我答應三天之内不追讨此物,但與之相關的秘密,似乎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劄羅思索了片刻,不再說話,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跟在他後面的有莘不破剛剛跨出燭陰閣,劄羅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拐彎處。
“寨主幹嗎走得這麽急,送女兒上花轎嗎?啊!這!這!你們快出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他那麽着急!”聽到有莘不破在門外大嚷大叫,閣中所有人都搶了出去。
大風堡,竟然已變成了一座死城。
屍體,屍體,屍體。
整個大風堡似乎連一點兒生命的氣息也聞不到了,甚至連血也早已凝固。
在所有的屍體中,葛阗的屍體最爲顯眼。雖然死了,卻仍然如同臨陣的将軍一樣筆直地屹立着,臉色猙獰而憤怒,但是他的胸腹之間卻穿了一個将近一尺的大洞。
倒在他旁邊的,有手無寸鐵的平民,有重甲在身的侍衛,有奇裝異服的賓客,還有有窮的子弟兵!羿之斯臉色大變,沖了過去,一個踉跄,竟跌在屍體的旁邊。羿令符把大蛇珍而重之地交托給有莘不破,也沖了過去,扶起了父親。“快!看看他怎麽樣?”
靖歆見羿之斯跌倒,羿令符也腳步虛浮,心下打着小算盤,偷偷向有莘不破和江離望過去。有莘不破接過仍然處于暈死狀态的大蛇以後,正興緻勃勃地玩弄着,對滿地的死屍視若無睹,幸好羿令符沒有看到他這個樣子,否則定要歎息所托非人;江離面對這座城池最終沒有避免的死亡,卻是一副無限神傷的模樣。
“那莽小子不足爲慮,但這白臉小子雖然有點娘娘腔,卻實在深不可測!”
“是莫其。”羿令符說。
若無其事的有莘不破聽到“莫其”的名字,才擡起頭來。他在有窮作客,就住在莫家三兄弟守衛的客車“松抱”上,他們對他着實不錯。
羿之斯抽搐道:“再找找,隻怕,隻怕他兩個哥哥也……”
羿令符吃力地掀開周圍的屍體,果然,莫羅和莫音也死在附近。這三兄弟同一天來到這個世界,又同一天離開了。
“好兄弟!好兄弟!”有莘不破喃喃說着,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沖過去揪住靖歆道,“看見沒有?這才是同生共死的好榜樣。看看!你這臨陣縮腳的牛鼻子!”其實莫家三兄弟的死和靖歆也沒什麽關系,但有莘不破突然看見一個幾天前還在把酒言歡的熟人死了,一時間心裏說不出的郁悶,也不想想自己的處境,随便揪住靖歆就要出氣。
靖歆掙脫了有莘不破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向堡外:“不是死人就是瘋子,不是人待的地方。”
“沒想到這樣又被你吓跑了一個。”江離想笑,但看着滿地的死人卻笑不出口。
羿之斯和羿令符突然同時叫了出來:“糟了!令平!”
羿令平沒有死。有窮商隊的大部分人都沒有死。大風堡的東北附堡,滿滿地擠了人。除了有窮商隊幸存下來的人馬,還有部分和有窮聲氣相通的人。金織和老不死也在其中。
看到羿之斯,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台侯,是台侯!”
“我們有救了!”
“你們進有窮之海以後,二十幾個貴賓分爲兩批:一批在外抵抗怪獸,另外一批守在燭陰閣。葛城主、劄羅都在閣中,我也在。
“我們盯着有窮之海,個個焦躁不安,隻有葛城主鎮定如恒,劄羅臉色慘白,閉着眼睛,仿佛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道:‘如果有窮之海這時候壞了,會怎麽樣?’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好幾個人都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當時我沒有多想,順口回答說:‘聽家父講,有窮之海如果在開啓之後被破壞,殘存的力量會把裏面所有的東西全吐出來。’劄羅聽了這句話以後就不再開口。但當我看見周圍許多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時,背脊不由得一涼——我突然全明白了:這些人竟然希望能夠就此封住有窮之海,讓蠱雕和進去爲他們拼命的人同歸于盡!
“當時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但就在這時候,外頭形勢突變。
“本來,無法攻進大風堡的怪獸已經被殲滅了許多,由于壽華城的外城也有一些地方沒有受到流火的波及,怪獸們開始向這些地方聚攏,到後來完全喪失了進攻内城的鬥志,轉向和同類搶奪這些地方,我們當然樂得坐山觀虎鬥。到了昨日半夜,算來你們已經進去整整一天了,天空中再沒有落下流火,雖然到處都還飄散着一股股焦臭的味道,瞭望手登高遠望,許多原本光秃秃無物可燒的地面也不再像先前一樣一片赤紅。殘存的怪獸們開始向城外退卻。
“我們都舒了一口氣,不久,外面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聲,原來不知誰對平民們洩漏了勝利的機密。我們當時并未感到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葛城主看起來卻有些不滿。不久平民們一級一級地反映上來,要求出堡,恢複平常的秩序。葛城主拒絕了。當時他們都還不知道,這座城池最大的心腹之患還沒有除掉。
“就在這時,蠱雕沖出來了,盡管早有準備,我們仍不免大吃一驚。原先準備的陷阱、刀網等布設統統沒用,燭陰閣雖然很寬大,但這畜生一出現就顯得十分局促。近身接觸,比遠遠望去更可怕!它一出手就殺了座中三四個高手,突然向我沖來,我向它射了一箭,但完全傷不了它,當它的怪爪帶動的勁風撲面而來的時候,我以爲我一定完了。”
說到這裏,羿令平歇了口氣。他們已從附堡中轉移到了大堂,蒼長老率人偵察外城,昊長老率人偵察内城,旻長老率人清理屍體、撲滅火苗,上長老安撫殘存的平民。幸好天劫以後一場大雨,把漸漸成勢的幾處大火撲滅,盡管如此,大風堡也早已被燒得殘破不堪。幾個首領人物聚集在無争廳,羿之斯先對兒子略略說了有窮之海裏面發生的事情後,便追問他自己進去以後外邊發生的事情。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突然被人硬生生地往後拉退了三尺。我一回頭,救我的居然是一個女人。我認出她是外城的一個、一個風塵女子,心中更加驚疑,她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本事?對了,她後來怎麽樣了?”
對于銀環的事情,羿之斯隻是略略帶過,這個女妖殺害了他的妻子、媳婦和未出世的孫子,但卻曾救過他兩個兒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和評價她。羿令符撫摸着懷中的大蛇,心中隐隐作痛,也不知怎樣回答弟弟的問題。
江離見狀,道:“她的元神已經被蠱雕打散了。或許若幹年後,能夠再次修成智慧也未可知。”
羿令平并沒有注意到羿令符全身一震,默哀了一會,繼續道:“我們還沒逃出燭陰閣,又被它一爪一個抓住了。它仿佛并不急于殺我們,而是要慢慢把我們捏死。它發出很奇怪的笑聲,好像我們越痛苦它就越開心。我隻感到全身骨頭叭叭作響,就在痛得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它的手突然松了,大聲鬼叫,我心有餘悸地望上去,隻見這畜生雙手捂着臉,爪掌指縫鮮血淋漓。當時我并不知道是哥哥的那一箭射傷了它,當時誰也不知道那一箭從哪裏射過來,有人還以爲是爹爹從有窮之海中趕出來了,不斷喊着爹爹的名字。
“突然,一股很強的氣把整個燭陰閣的人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我忽然想起,那是爹爹說過的‘五丁開山’功夫,葛城主終于出手了。
“蠱雕還沒有從喪目的痛楚中恢複過來,但葛城主的那一下重手仍然沒法傷得了它,隻是把它逼進了有窮之海。施展了這一招以後,葛城主就像突然老了十幾歲,任誰都看得出他元氣大傷。沒過多久,一條長長的尾巴從有窮之海中飛出來,在牆角一卷,把哥哥卷進去了——那時候我還沒認出是哥哥,以爲隻是貴賓中的一個。然後,那個女子也跳了進去。
“我們以爲蠱雕很快就會再次跳出來,但偏偏等了很久也沒有消息,大家都想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事情,卻沒有一個人有膽量跳進去,反而有好幾個偷偷地往外溜。連劄羅也不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哈管帶闖了進來,渾身帶血,高呼說:‘城主!不好!賤民們造反了,我鎮不住他們了。’後來我聽在外面的人說,原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一些很煽人的流言傳了開來,說葛城主臨危自保,不顧城中居民的死活。後來越傳越盛,平民們也越來越憤怒,開始有人起來鬧事,接着開始有衛兵反戈,事情越鬧越大,終于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面。閣中剩下的貴賓紛紛叫嚷着要出去幫城主鎮壓平民的反抗。其實他們大多是想找一個逃跑的台階下,留在這裏,萬一蠱雕再出來,那是九死一生!到了外面,以他們的功夫在平民暴亂中自保卻綽綽有餘。隻是他們也沒有想到外面的形勢遠比想象中險惡。
“葛城主掂量了好久,才決定先顧外邊的暴亂,再理閣中的大患。我怕商隊在外邊群龍無首,也跟了出去。
“外面早已亂成一團。倒戈的衛兵混在暴亂的平民中,根本分不清敵我。‘全都給我住手!’葛城主威風凜凜地這麽一喝,果然鎮住了不少人,但大多數人在互相厮殺中,根本就停不下來。葛城主沖入人群,似乎正想做什麽,卻突然停住了身形——在他身前出現了一頭人面獸身的怪物。我們認出了,那是劄羅和窫窳的合體!他說還要三天才能元氣盡複,原來都是假的。這才過了不到一天,它那氣勢,完全不下于在城下和蠱雕對抗的時候。
“葛城主也大吃了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立定了勢。‘城主,小心,他,他……’哈管帶仿佛要說什麽,踉踉跄跄地走到葛城主背後,突然出手扣住了葛城主的雙肩,招數淩厲迅疾,完全不像受了重傷。
“葛城主吃了一驚,一掙沒有掙脫,劄羅的一隻生角的觸手直刺過來,貫穿了他的身體,連站在葛城主背後的哈管帶也一并殺死了!我當時站在旁邊,親眼看到哈管帶那種難以置信的眼神。他倒下了,倒在他背叛了的人的腳下,而葛城主卻死也站得筆直!”
說到這裏,羿令平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仿佛想到了一些極力想掩抑的事情。羿之斯和葛阗相交多年,想到這一方之雄就這樣死于一個叛徒的反肘,不由想起了有窮之海的被盜,想起至今沒有找出來的内奸,一種兔死狐悲的欷歔油然而發。
“後來怎樣?”有莘不破追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