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天劫還是陰謀,他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準備工作了。
終于,葛阗下了一道秘密的命令。熟睡中的平民幾乎沒有人知道,壽華城有效的警衛力量從四更三刻開始悄悄地撤入大風堡。除了那虛閉的城門,外城那些無辜的平民和正在湧來的妖獸之間沒有任何障礙了。
抛棄民衆,防範風險,保存有生軍力,這是葛阗做出的選擇。
金織一早就起來了。昨晚她睡得并不好。昨天阿三興沖沖跑來對她說可以待一晚,但才吃過飯就給莫羅硬揪回去了,說是商會有急事,但具體是什麽事情兩人誰也說不清楚。
晚上一旦沒有睡好,第二天無論如何也沒精神。金織愣愣地躺在床上,餓着肚子。處于堕落狀态的人是很難把自己振作起來的。她知道再躺下去也睡不着,再睡下去也不會舒坦,但卻懶洋洋地躺着不想動。就在日頭變成昏黃色的時候,她突然被滿城的噪亂驚醒了。
這一天的上午,就有人發覺壽華城種種不對勁的地方。蟲蛇鳥獸無緣無故多了起來,當發現這個問題的人想找警衛時,卻發現滿城沒有士兵。直到中午之前,這種恐慌還隻是在悄悄地蔓延,因爲那些侵入壽華城的怪獸都是一些蛇蟲鳥獸,盡管沒有士兵的幫忙,居民們拿起棍子也大可對付。
但當有人發現東西兩方客人——劄羅和有窮商會——各自展開陣勢,而大風堡明顯也在嚴陣以待時,居民中的敏感人士開始驚呼:“天!出大事了!我們被城主抛棄了。”一開始,沒有多少人重視這句話,但從中午八十八頭白狼40沖入壽華城開始,這句話開始給居民帶來一浪接一浪的恐慌。
狼群本來是進城避難來着,它們和其他妖獸一樣,憑借直覺隐約知道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但已經居住在這裏的人類卻不能容忍自己的領域受到妖獸的侵犯,強壯的人拿起了刀劍、戈矛、棍棒。在沖突中數十個婦孺當場斃命,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被混亂的人群踩死的。
“到大風堡去!”不知誰叫了一句。然後,滿城的騷亂開始了。
金織混在人群裏,她一開始想往有窮車城走,去找阿三,但一出門就被人流推向大風堡。一路上她踏過十幾個死屍,泥土、鮮血和獸毛沾滿了她的鞋。她亂嚷嚷着,不斷被人群往城門擠過去。
怪獸的入侵原本不成規模,但當一頭人面馬體、兩肋生翼的巨大孰湖41——那也是有窮警戒名單之一的荒原大怪獸——撞開了城門以後,怪獸便成批成批地大量湧入。破了城門的城牆,變成一道虛設的風景。
蒼長老一邊指揮商會子弟射殺怪獸,一邊埋怨:“葛阗太失策了,他怎麽可以放棄外城!”
“如果葛阗不内撤,外城未必守不住。”衛皓說。
“因爲他最擔心的不是怪獸,而是我。”劄羅冷笑,“現在我們就算反戈,對他來說也隻是手足上的隐患。”
“不錯,如果他守衛外城,那我們就會成爲他肚子裏的一把刀。”
“他用大風堡隔絕内外,可見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敵人不是這些怪獸,而是我——他不讓有窮商會進堡,那就是連羿之斯也懷疑上了。”劄羅望着倉皇奔走的平民,不由想起了多年以前,“葛烙當初因得到這座城的民心和六大統領的追随而爲城主,如果他見到自己的兒子背叛了這些小民,嘿嘿,不知會是什麽表情?”
“少主!”衛皓高聲道,“葛烙反賊,不是因爲得到了民心,而是因爲他設了詭計!用陰謀欺騙了滿城愚蠢的小民,竊取了兵權,所以……”
“好了好了,反正,再過兩天都無所謂了。等我們赢了,你想對人怎麽說都行。”
有一句話劄羅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如果我們輸了,現在說什麽也沒用。
有莘不破和江離第一次看見這種慘狀。
這些事情,他們以前曾聽他們的師長說過,但卻從來沒有真正見過。數以萬計的民衆被身後的怪獸驅趕着向緊閉的大風堡湧來,遠處,鮮血淋漓的怪獸利爪撕裂着逃得較慢的老弱病殘;近處,跌倒在地的人則被潮水般湧過來的人踏成肉泥。
“開門,開門!”
“城主,求求你了,讓我的孩子進去!”
“這位兄弟,給我一條繩索,讓我上去,我給你錢,給你錢……我有好多錢……”
“開門讓我進去,哈管帶,我是你叔叔的鄰居的四嬸的外甥啊!”
“再不開門,老子攻城了。”
金織混在人群中,她的腳踩過多少屍體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更不清楚是怪獸的屍體還是人的屍體——所有屍體都是溫軟溫軟的,就像還活着一樣,或者根本就還活着。她很僥幸,沒有摔倒,但她還能僥幸多久呢?後邊怪獸的嚎叫聲越來越近了,但前方卻寸步難移。是否等到背後的人死光以後,就輪到她了?
她突然感到極度的恐懼,一個嘶啞的聲音本能地從她口中吐出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啊!我也不想死!”
“媽媽呀——”
“大家沖啊!”
“左右是個死,大家沖啊!”
元月十六日黃昏,腹背受敵的壽華城民衆開始攻城。
“射!”哈管帶下令。
“住手!”江離大聲呼喝,但一輪箭雨依然射了下去,大風堡外,血肉翻滾,哭聲震天。
“住手!”江離又是一聲呼喝。哈管帶冷笑,不理會,手一擡,正要下令發出第二輪箭雨,卻發現這個怯生生的小子背後一雙虎豹般的眼睛,心中一寒,稍稍遲疑。他看不起江離,卻對有莘不破有些忌憚。“這些賤民竟敢攻城,以下犯上,那是自尋死路。兩位是大風堡貴客,本城本堡之事,還請不要插手。”
江離大怒:“對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下毒手,你們還有人性沒有?!”
“公子你也看到了,問題是他們要攻城!”
“把他們放進來,大家一起守城。”
“放進來?怪獸尾随進來怎麽辦?哈某人擔當不起!”
“這一點,我來想辦法。”
江離話未完,哈管帶已哈哈大笑,聲音中充滿了輕蔑。
江離背後,有莘不破的聲音響起:“你幹嗎跟他這麽多廢話,我來。”哈管帶見他磨了磨拳頭,臉色微變,有莘不破和靖歆對抗時的氣勢,他是見過的。正要說什麽,卻見有莘不破被江離拉住了:“别跟他動手,否則事情更麻煩,我去跟葛阗說。哈管帶,在我回來之前,請不要放箭。”
“我的責任是固守城門,這是堡主下的命令。敢犯者殺,不過半炷香内,這些賤民未必能對這堅如磐石的大風堡有什麽作爲。”
江離見對方妥協,道:“好。也不用半炷香。”轉頭就走。
有莘不破突然說:“你不是對這座城的存亡漠不關心嗎?”
江離頓住腳步,呆了呆,說:“我不知道會這樣子死人,也不知道死人是這樣悲慘的事情。”
“難道你以前沒見過死人?”
“……我,以前隻是聽說過。也許,師父把生死的事情說得太過輕松了。”江離道,“閑話以後再說,你先在這裏看着,我去找葛阗。”
“不用了。”有莘不破說。
“哦?”
“因爲他已經來了。”
江離一回頭,就看到了葛阗、靖歆和羿之斯。
“開城?”葛阗冷笑。
“要麽你開城讓他們進來,要麽我跳下去。”
“跳下去?”
“我是你請進來的,在這裏和你動手,是一種背叛。”
“所以你要跳下去,再跟這些賤民一起和我動手?”葛阗冷笑。
江離不再說話。
“哈哈——羿兄,你聽聽!這孩子說要和我動手,這個盤口,你買誰赢?”
羿之斯淡淡道:“我不希望兩位動手,隻願大家和和氣氣。何況保護壽華城民衆,本是城主該做的事情。”
葛阗的瞳孔突然收縮:“你也是這個意思?”
“我的這個意思,城主昨天就應該知道了。”
葛阗冷冷道:“但我卻不知道開門之後,尾随而來的除了平民,還有什麽東西。”
江離突然道:“我可以先把人群和怪獸隔離。”
聽見這句話,旁邊的人望着他,就像看到一個吹破牛皮的大話王。
“你說你能把這上十萬的怪獸和民衆隔離?”
“不錯。”
葛阗哈哈一笑,眼睛旁光一掃,卻發現羿之斯這個名震天下的大高手對這句大話并沒有嘲弄的神色。
“如果我做到了,你是否開城門?”
葛阗望着東面,遲疑着。
羿之斯道:“如果有盜賊作亂,有窮上下,願供城主驅使。”這句話的潛台詞,是願意幫助葛阗防範劄羅。
葛阗轉向羿之斯,沉默。
“好,如果這位小兄弟真的能夠做到他剛才說過的話。”
葛阗露面以後,人群慢慢安靜下來,因爲葛阗給了他們一個生存的希望。就連城下的劄羅也不得不承認,葛阗本身确實也有某種可以壓場的氣勢。衛皓本來已經在慫恿劄羅利用機會,讓民衆當他們的前驅,但劄羅仍舉棋不定,因爲駐紮在西城的有窮銅車陣勢至今沒有明顯的表态。有窮的實力,無論誰也不敢忽視。
“有窮也就幾百個人,我們的人數比他們多了一倍也不止,何況還有潛伏在堡中的兄弟。”
“不到最後關頭,堡中的兄弟不能露臉。至于有窮,不要忘了我們在荒原邊界已經敗了一次。”
剛才無奈的攻城已經堆起了半人高的屍體,對于這些民衆而言,前方的死亡恐懼,甚至比後方來得更加強烈。雖然怪獸被當做人類共同的敵人,但讓人類死得最多的從來不是怪獸,而是人類自己。
“城主,快開門吧。”
面對堅實的城堡和鋒銳的弓箭,他們嘈雜地祈求着。突然,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因爲他們聽見了一種若有若無的吟唱,接着聞到一股刺激性的味道,片刻間,數萬人一起沉寂,一起流淚。
這幾萬平民中最強壯的人沖到了城堡底下,而最勇敢的人則在最前線抵禦着怪獸的侵襲。突然,在最前線的人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怪獸們竟然也開始流淚。
在一種古怪味道的刺激下,數以萬計的人和數以萬計的妖同時流淚。無數滴的眼淚慢慢彙成水線,水線彙成水流,幾股涓涓小流慢慢地向外城的城牆流去。那景象,顯得詭異萬分。
部分怪獸開始察覺到危險,零星地向城外退卻。但更多的怪獸依然向大風堡的方向湧。或許它們不是不知道危險,而是因爲沒有選擇:出了城,等待它們的一樣是死亡。
有莘不破流着眼淚,看着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沿着城堡牆壁往下流,同時也感到每流一滴眼淚,自己的真力也跟着弱了半分,仿佛這眼淚所帶走的不單是身體中的水分,還有能量。堡内堡外,所有聞到這股氣味的人都流淌着眼淚,也宣洩着精力。羿之斯知道,江離是用一種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挪移大法來借衆人的真力。場中隻有兩個人沒有流淚——葛阗和靖歆。兩人抱元守一,江離的挪移大法竟然借不到兩人的一點功力。羿之斯也在流淚,這倒未必是因爲他的功力不及葛阗和靖歆,而是因爲有心幫助江離。
有莘不破也知道這是江離搞的鬼。他站得離江離最近,最先聞到這小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也最先看到從這小子手中飄散開來的花粉。風似乎也很聽話,把那一團晶瑩的花粉吹成一片粉紅色的迷雲,向外城城牆的方向飄去,在以外城城牆爲中心的一帶慢慢降落,那也正是進城怪獸的立足之地,眼淚彙成的水流也在這個地方滲進了泥土。
靖歆眼看着江離以“牽機引訣”借力,以“默巽訣”控風,心中暗暗驚訝:“這小子到底是什麽人?他能有多少年的功力?竟能運用這麽上乘的功法!”
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吟唱突然停止,孰湖好像發現了什麽,大吼一聲甩着蛇一樣的尾巴,向城牆外沖去。它無疑是城内群妖的首領,領頭的一退,城内所有的怪獸都跟着往外逃。但是對大多數怪獸來說,一切都來不及了。
江離輕輕念道:“羝羊觸藩……”
怪獸們腳下的泥土突然裂開,長出刀槍一樣的支杆,眼淚滲到的地方,每一個微小的種子都在彈指間長成數十丈高的荊棘,每一叢荊棘都披散開數千毒刺,在城牆附近形成一道厚達十幾丈的藩牆,在城門附近長成方圓百丈的叢林。
“璇機渾天訣!”靖歆喃喃道,嘴角微微顫抖,誰也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麽。他已經慢慢猜出江離的師承了。扭曲時間運行軌道令妖樹變态生長,這種神功,隻有那個門派才有。
無數怪獸死在荊棘的根部、穿在荊棘的枝幹、懸在血腥的風中。它們的血肉在刺毒的腐蝕下逐步腐爛,溶化,掉在荊棘根部的泥土裏,成爲新的肥料。一陣風吹過,這妖異的荊棘林開出萬千朵暗紫色的小花,花香慢慢飄開,代替了先前的血腥。石頭壘起的大風堡,泥土堆砌的壽華城,圍上了一個暗紫色花環。
羿之斯歎息着。有莘不破的殺戮讓人感到恐懼,而江離的殺戮卻讓人感到美。他不知道自己遇上這兩個年輕人,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堡外,在有窮利箭和窫窳寨獸馬的夾擊下,荊棘牆内,剩下的千來隻怪獸已經被迅速撲滅;堡内,葛阗凝視着略顯疲累的江離,不敢相信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竟有如此驚人的力量。羿之斯的态度,他突然明白了。一個人隻有在能力展現出來以後,才能讓周圍的世界忘記他的年齡。葛阗知道,自己已不能拒絕他的要求,不但是因爲要信守自己的諾言,更因爲他不想和這樣一個可怕的對手爲敵。
“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層,由原城中各裏正42安排,分批住下。”
“窫窳寨衆人入駐東北角附堡,有窮商會入駐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和武器,帶回内城備用。”
“派出第七旅,搜殺城内漏網妖獸。”
“派出第三旅,維持秩序,妖亂期間,所有人不得擅離所在,不得散布蠱惑言語,違者,殺!”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報。”
有莘不破掩上了門。
江離抱膝坐在床上,一副虛脫的樣子。
“很累嗎?”
“你自己試試就知道。”
有莘不破攤手說:“像你這樣又弄風又弄水的事情,我既學不會也做不來。我隻适合做一些簡單的事情。”
“比如說打架?”
“答對了。不過除了打架,我偶爾也會做一些軟性一點的事情。”
“比如說呢?”
“比如說,揉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