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原的南部并不像北部那樣,有一條人獸分明的欽原界線26。所謂南北數百裏,到底有多長,其實沒有統一的說法,僅僅因爲這三百裏是妖魔鬼怪、蛇蟲魍魉的聚居地。不過越往南,人越多而妖越少罷了。既然常常往來于大荒原的有窮商隊把那一線零零散散的百裏桃樹生長區域認做大荒原的南端,别人也就漸漸接受了這個看法。即便按這個概念,真正人煙密集的地方,也遠在這片桃樹的五百裏以外。
但是,就在這極其荒涼的五百裏曠野的中心,伫立着一座畸形繁榮的城池——壽華城27——一座被欲望掩蓋了的城池。
壽華城南盡蠻荒;西北接葛國28,過昆吾29而通夏都;東極于海。故蠻南奇貨,昆吾兵甲,大夏文物,乃至海外子虛烏有之産,在此形成一個集散地。自有窮商隊開通大荒原一路,東北一脈的土産也就跟着聚于此。因此有窮商隊每次駐臨壽華城,就會自然而然地形成壽華城三個最繁榮的交易季節之一。
“壽華城内,不得使用暴力!”這是壽華城唯一的規矩,隻要不犯這條規矩,無論是豪強巨賈,還是強盜小偷,這裏都爲他們敞開。但無論是誰,若敢觸犯這條規矩,他就要面對壽華城主的暴力。在曠野中築起城池,唯有暴力才能維持和平。而這裏也因此成爲強盜們、殺手們、商人們、雜工們可以睡一個安穩覺的地方。
通暢的商路,平甯的市井,造就了一個交易量極其巨大的買賣場。一群群被欲望驅使的男人,拼命地往這個買賣場趕。這群人一聚,不但需要吃喝,還需要淫欲。積年而下,使壽華城不但成爲一個最繁華的生意場,也成爲一個最淫侈的銷金窟。在這裏,有奇貨讓你買,有巧技讓你玩,有豪局讓你賭,有女人讓你嫖。
壽華城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據說,壽華城最好的女人,藏在壽華城的内城——大風堡中,但大多數人既然看不到,便不在那些好事者的口水議論之中,反正壽華城外城的女人,已經有足夠的風騷來滿足他們的談資。近來最受歡迎的話題,是嬗變的銀環和多刺的石雁,誰該排在壽華花榜第一位。
和風光無限的石雁、銀環不同,金織不是被人經常談起的女人,盡管石雁就住在她的隔壁,盡管銀環經常在她門前晃蕩,但她還是顯得默默無聞——當然也許正因爲這兩個特别出名的女人常在身邊,便自然而然把她給掩蓋掉了。不過她也安于這種狀況,反正這份營生,也不可能是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宿命。
但還是有一個男人經常記得她。那個男人叫阿三,可惜這個男人太沒出息了,跑了這麽多年的江湖,也沒攢下什麽家當,來了這麽多次壽華城,每次也隻夠花錢在她這裏睡一晚。有窮商隊每年來一次,這個男人也就每年來一次。他來了第五次以後,金織開始在鏡子中發現自己暗藏在眉角的皺紋。阿三第九次在她身邊打呼噜的時候,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下半輩子,不如就跟他吧。這個念頭當初隻是一閃,但這個男人走了以後,當其他男人毫不遲疑地爬上她的床時,她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半年以後,簡直變成一種讓她自己也覺得可笑的相思。
“有窮商隊進城了!”對壽華城内所有人來說,又一個狂歡到了。金織突然關緊門窗,掀開床闆,搬出兩床鋪蓋,扯出十幾套舊衣服,露出一個黑黝黝的陶甕,伸手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破舊匣子。她又四處望了望,這才打開匣子,數了數裏面那些不貴不賤的首飾。這是一個老資格妓女給自己準備的嫁妝,也是她下半輩子的美夢。
像金織這樣的人,隻能住在壽華城外城厮混。當紅的妓女如石雁、銀環,才有機會進入内城大風堡,但做完營生以後,還得回到自己外城的窩。
大風堡,是極有身份的人才能進去的地方,也是看起來比外城幹淨的地方,所以江離進城以後,幾乎腳也沒沾外城的地面,就讓駕車的阿采驅車跟随鷹眼直入堡内。但有莘不破卻跳了下來,越是魚龍混雜、亂七八糟的地方,他越喜歡。這和富家子弟吃慣了山珍海味,到了鄉下便想嘗嘗青菜蘿蔔的道理一樣。
“這個地方的女人啊……啧啧……”一路上,阿三不停地向有莘不破吹噓着,一直吹噓到金織的門前。“奇怪,怎麽關着門?”他踢了一腳縮在門邊、猶如爛泥一般的東西,問,“金織姑娘出去了嗎?不會搬了吧?”那滿臉胡須的東西搖了搖頭,縮到更加陰暗的牆角去了。呀地一聲響,兩扇木門分開,有莘不破隻見一個滿臉塗粉的女人故作風情地走了出來,一袖子打在阿三色眯眯的臉上,嗲聲說:“死鬼,才來。”
江離一路打量着大風堡的格局。和外城的土木結構不同,這是一座罕見的石頭城。看陰暗處積年苔痕,多半有數十年的曆史了,但一百年隻怕還夠不上。“看來這座城堡不是上一次天劫之前留下來的,不知道它這一次能不能扛得住。”這些天來,他算過夏曆,已經知道了自己沉睡的時間,按照師父所叮囑的計算,再過三天就是自己入睡以後的第一百天,也就是千裏天火降臨之日。
在整個壽華城中,也許隻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座城池的末日。
有莘不破坐在金織房間裏,聽着阿三肉麻的言語,如坐針氈。“如果江離見到這個地方,知道我來過,多半又要讓我連洗七次澡。”想到這裏,他馬上站了起來,胡亂丢下一句話,奪門而逃,腳剛跨出門,突然覺得周身一寒,依着感覺尋去,便見到一雙充滿怨悔的眼睛。這雙眼睛,屬于剛才被阿三踢走的那團東西。“原來是一個人。”有莘不破想,“但他幹嗎這樣看我?不對,他看的不是我。”他循着那眼光轉頭,一個真正風情萬種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好結實啊,小哥。”
“我叫銀環,你呢?”看着她輕咬舌頭,雙眼如滴,有莘不破早酥了半截;再被她右手輕輕盤住脖子,連魂也丢了——他自幼長在規規矩矩的地方,哪見過這種風情、這種陣勢,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莘不破。”突然後心的寒意比方才更甚,轉頭看時,縮在牆角的人雙眼噴火。“原來是個男人。”有莘不破心想。
“别管他,”銀環軟在有莘不破懷裏,說,“到我房間去,我讓你知道女人的好處……”
銀環的房間裏,到處擺放着對男人陽剛之性充滿刺激的東西。
“公子器宇非凡,想必是世家子弟。”
“我呀,隻不過是一個逃出來的囚犯罷了。”
“囚犯?”銀環的神色登時冷了三分,“小兄弟說笑了。從有窮商隊客車上下來的,就算是囚犯,想必也是一個大有身份、身懷異寶的人物了。”
“呵呵,我沒有異寶,身上隻有幾個貝币。不過羿前輩對我的爲人倒還是蠻看重的。”
“爲人?”
于是有莘不破開始叙述自己如何在雪原中救起一個陌生人,一路不離不棄。他還沒講完,銀環已經開始打哈欠了。
“對不起,我們改天再聊吧,雖然你的故事挺好聽的,真的。”她仿佛連笑也懶得拿出來賣了,語氣也馬上變得冷冰冰的。
被掃地出門以後,門也跟着關上。
有莘不破愣愣地站在門外,這才發覺結實也好,義勇也好,實在不能替自己增加多少吸引女人的魅力。
對這些女人來說,最重要的似乎隻有一件東西:錢。
“羿兄,一别經年,萬事安好?”
江離打量着眼前這個男人,支撐起整個壽華城的男人,壽華城的城主、大風堡的堡主葛阗:盡管此時臉露微笑,卻仍不減他的威嚴。
“妻死子亡的人,哪有什麽好的?”
聽到羿之斯的話,葛阗忙說:“令符賢侄天縱奇才,他入大荒原報仇降妖,必然無恙。來來來,今天來了不少大有名望的人物,快随我入廳,待我引見。”
這是羿令平第四次踏足大風堡的無争廳,他一進門臉就變了顔色,窫窳盜劄羅竟然位列上座。羿令平大喝一聲,就要沖上去,卻被左右兩個侍者攔住。
“令平,怎麽這麽沒有規矩?”羿之斯冷笑道,“這是大風堡,咱們入鄉随俗,且待出了城再算舊賬。”
江離偷眼看羿之斯的神色,那兩聲冷笑過後,這個男人便恢複原本的神态。葛阗眼光一閃,卻也不插話。隻要客人不鬧事,他們之間的恩怨他既不想管,也不想知道。
“來,我向大家介紹——想必各位也已經猜出來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威揚天下的有窮商會台侯,當世有名的大箭手——羿之斯!”
此話一出,廳中坐着的二十四個人中,倒有二十三個站了起來。
葛阗把在座的二十四個人一個個給羿之斯引見,到了劄羅前面,也說了一句:“這位是三天子鄣山窫窳寨劄羅寨主。”羿令平哼了一聲,羿之斯卻依禮和劄羅拱手相見。
在座的二十四人,大抵不出商、官、俠、盜之流。引見畢,葛阗目光轉向江離,問道:“這位小兄骨骼清奇,是商隊的新秀麽?”
羿之斯打個哈哈,說:“若我商隊能延攬到如此人物,這一路也就沒什麽可憂的了。這是我在道上偶遇的貴客,雖年紀尚小,但甚是不俗。江離公子,這位就是威震天下的壽華城葛阗城主。”
葛阗原本以爲江離隻是羿之斯子侄徒弟輩,哪知羿之斯言語間如此推重,便拱了拱手,算是平輩相見。衆人見葛阗這般禮下,無不驚訝,心想江離非謙遜不可,哪知他也隻是拱拱手,客氣話也不多說一句,無不想:“這小子好沒禮貌。羿之斯怎麽帶了這樣一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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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莘不破想回去找江離,但走到大風堡城門前,卻被擋住了,連請人進去通傳一聲的門路都沒有。他往城東走了一圈,卻一個熟人也不見。這時肚子已經開始咕咕響,不禁有些後悔,看看天空,又自己想開了:以前我可連餓肚子的自由都沒有啊,現在多好,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他遙望暮色中漸漸顯現的星星,興奮地暢想着未來:我且黏着江離,跟他去找他師父,這小子這麽神氣,又把他師父說得那麽神秘,多半不是那麽好找的——越難找越好,這一路一定很好玩。
這時,有窮商會四大長老已經在西城張羅着壽華城的第一個夜市,他們是這個交易旺季的主角,人流自然往那邊湧,東城便顯得冷冷清清。在一個角落裏,一個行吟盲者正在講述一個大荒原英雄的故事。他講得很動情,但周圍卻一個聽衆都沒有。
當有莘不破聽到“羿令符”這個名字的時候不由一怔。那是商國近年呼聲最高、名氣最大的少年英雄。有莘不破和他本有幾次會面的機會,卻都因各種原因擦肩而過。在羿令符失蹤以後,有莘不破常常因兩人失之交臂而引爲恨事,沒想到卻在這裏聽到這個人的消息。于是,他停了下來,湊在行吟盲者跟前聽着。
“在天下億萬武者當中,除了那個已經被大夏王禁止提起名字的男人以外,有三個傳說中的人物登上了武道的巅峰。排在第一位的,當然是那個虛無缥缈的血劍宗。他的人和他的劍,隻存在于傳說當中。如果不是那座荒棄了數十年的空桑城,如果不是那堆高聳如山的枯骨,也許現在不會有人相信這樣一個人的存在,這樣一柄劍的存在。
“能和他并駕齊驅的,是号稱防守力最強的大俠客季丹洛明和攻擊力最強的箭神有窮饒烏。混迹于江湖中很少有人見過這兩個傳說中的大高手,但他們越是神秘,傳聞越多。特别是有窮饒烏,更被傳頌得出離常理。月亮缺了一角,就有人說是被有窮饒烏拿去試箭了;星星少了幾顆,就有人說讓有窮饒烏射來下酒了。
“在這個弓馬縱橫的年代,能夠和有窮門下扯上一點關系,就可以混個神箭手的聲名。”
“羿之斯是神箭手中的神箭手……”
有莘不破沒想到行吟盲者竟然會講到羿之斯,想到身邊有一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他不禁感到一陣興奮,又想着:自己什麽時候也能像他們一樣,被人傳唱呢?
他正想着卻聽行吟盲者繼續唱道:“有人說,羿之斯的箭術就是有窮饒烏親傳。羿令符是羿之斯的長子。他的脾氣就像火,他的性子就像風。整個有窮國沒有人敢碰他的弦,因爲他的弦就像刀刃一樣鋒利;整個大荒原沒有妖獸不害怕他的箭,因爲他的箭就像閃電一樣迅疾。”
這一天,他在有窮國南部荒原中,射殺了一頭彘(zhì)30。彘轟然倒下後,他看見了一個少女綢緞一般的肌膚,聽見了一個少女幽咽的呻吟。
“然而,羿令符是否知道有個女人正挺着大肚子在等他呢?一個月前,她這個年輕的丈夫說好是七天就回家的。可是到現在,他的妻子還沒見到他回來。女人祈禱着:‘天神地祗啊,請保佑他。孩子就快出生了。我不要他爲我帶來什麽珍禽異獸,我隻要他平平安安地回來。’”
“然而這個時候的羿令符卻正抱着他從怪獸口中救下來的少女——那個叫銀環的絕色美女。”
有莘不破怔了,銀環?自己不是才從她的房間裏出來麽?但他随即失笑,覺得應該隻是同名。
行吟盲者的聲調變了:“羿令符懷裏這個赤裸的身體和妻子完全不一樣。他有點不安地望着北方,但當銀環柔若無骨的手腕盤住他的脖子,火熱的雙唇沿着胸膛、脖子、耳根一直滑到了他的唇齒之間,在一種昏熱之中,他的思緒又開始迷茫。這個他在獸吻下救出來的少女帶給他的銷魂感覺,即使是懷孕前的妻子也遠遠不能相比。水草間的翻滾,迷霧中的風流,讓他覺得在家裏的床上簡直就是按章辦事。”
“當腹下的熱火熄滅以後,銀環問我們的少年英雄:‘你在惦念她?’羿令符點了點頭。銀環又問:‘你要回去?’少年英雄說:‘她快臨盆了,我得待在她身邊。我已經很對不起她了。’銀環很痛苦地說:‘可是,我不要離開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