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師門中的每一代掌門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虛無缥缈境界。江離,你将來也要造出這樣一個境界來。那是完全屬于自己的、完美無瑕的境界。當你能夠造出這樣一個境界時,你就滿師了。如果你的師兄當初沒有走,或許現在已經達到這個境界了,那我對本門的責任也便算完成了——這或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牽挂吧。
“不過,在能夠造出自己的境界之前,你先要知道有這樣一個境界,認識師父的境界。
“江離,你在雪裏待着吧。如果你耐得住長眠的寂寞,九十九天以後,你的龍息九轉應該也就完成了。到那一天,這個大荒原,将會有百年一見的大災劫,災劫過後我再來找你。到時你将成爲我的衣缽傳人。我會帶你到天外天,傳你本門最深的奧秘。”
江離并沒有問“如果我失敗了怎麽辦?”因爲他知道他不會失敗的。他的信心和師父對他的信心一樣強烈。
然而,意外發生了,全都因爲眼前這個身穿白袍的有莘不破。
“你怎麽知道我三次徘徊?你當時在哪裏?難道你躲在雪裏?”有莘不破等着羿之斯回答。
“哈哈哈哈……”衆人一齊大笑。
羿令平得意地說:“我爹爹當時不是在雪裏,他在天上。”
“天上?可當時天上隻有一隻秃鷹啊。難道……”車外突然傳來一聲鳥鳴,有莘不破打開車窗,果然看見那隻自己想誘下來充饑的秃鷹。“原來這鷹是你們養的啊!”
有窮商隊的首領羿之斯,擁有和那龍爪秃鷹通靈的本事,能夠看到那頭龍爪秃鷹看到的一切。
“就是這個人把我挖出來的。”看着有莘不破的背脊,江離心想,“而且也是這個男人弄得一車酒氣,把我熏醒的。”他一醒來知道自己沒有在雪裏耐過九十九天,也沒有等到天劫的到來,不由得一片惶惶。
他并不怨恨有莘不破,因爲他不認爲這樣一個男人能夠扭轉自己的命運。這一切,難道是天意?
但是師父呢?這一關沒有過,他是否會出另外一道題目來考驗自己?還是從此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再相見?這些問題當初江離沒有問,因爲他認爲自己一定會成功的。
可惜一個多管閑事的有莘不破出現了。
江離回過神來,因爲他突然發現一直和藹的羿之斯變得英銳起來。這個絕代箭手突然站起,高聲喝道:“警戒!”
“警戒——”
随着一聲令下,大荒原外出現一道奇景。三十六駕銅車就像一條長蛇突然首尾相接,形成一個圓圈。每一駕車牛的頭朝内,車尾向外。每駕車從上下左右各伸展出一塊一丈來長的銅闆:車與車之間闆闆相扣,圍成一道圓形銅牆;向下伸展的銅闆封死了車底的空隙,向上伸展的銅闆形成三個箭垛。箭手跨車而上,甲士持戟待命,弓試弦,劍出鞘,七十二騎勒缰警惕。片刻之間,荒原外就如同多出了一座周長百丈的城堡。
有莘不破、江離和羿令平、四長老跟着羿之斯,登上了西南方的車頂。遠遠望去,一片平川之上,稀稀落落幾株枯樹,除了偶爾一陣狂風吹落樹上積雪,并沒有什麽特别的動靜。
“沒什麽事情啊。”有莘不破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馬上報以輕蔑的眼神。整個商隊都知道,他們的台侯是不會錯的。
江離皺了皺鼻子,道:“好重的殺氣。怕有七百騎。”羿之斯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我怎麽聞不到?”有莘不破說。
江離道:“天地間的氣息,本不是爲遲鈍的人而設。”
“嘿!”有莘不破說,“隻怕是你附會取寵。”
江離皺了皺眉頭說:“誰附會誰?誰取寵誰?”
有莘不破道:“當然是你附會了:你見商隊警戒,便随便臆測出一個數字來,讓人佩服你一下。嘿嘿,還裝得神秘兮兮的,人多人少哪裏是鼻子聞得出來的?”
江離目光閃動,道:“若真有七百騎呢?”
“那是你撞上的!”
這時遠處漸漸有了異動,有莘不破也知道确實有事發生。江離深深一吸,道:“我若能說出更具體的情況呢?”
“怎麽個具體法?”
“七百人以上,三四百是銅角馬,一百多是銀角馬,其他是雜獸,領頭的那人坐騎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放聲大笑,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跳下去讓他們踩。”回頭對羿之斯道:“我就不信鼻子連顔色都能聞出……”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爲發現羿之斯臉色微變,不由得有點緊張,心想不會給那江離蒙中了吧。
兩人談論間,地平線上漸漸塵嚣雪飛,繼而轟轟聲響,就像遠方在打雷一樣。漸漸連地面也開始微微震動。
那一團沙塵越來越近,離車百餘丈,這才慢慢減速,大隊在百丈外停住:當先的是百來号銀角馬,銀角馬左右是數百銅角馬,這兩撥擺定陣勢以後,又有數百雜獸陸陸續續地跟上來,分布在銅角馬兩邊。雜獸中有像熊卻長着象鼻子的猛豹15,有像豹卻長着五條尾巴、叫聲如敲擊巨石的猙獸16——它們或仰天長嘯,或刨地大吼,樣子十分吓人。喧嚣的族群中推出一杆大旗,旗上繪着一頭猛獸:身像牛,腳像馬,卻長着龍頭!旗下擁出一人一騎,雖遠在百丈外,仍能感到這人身上發出一股殺氣。他的座下,正是旗上所繪的那頭怪獸,竟然真的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結舌良久,卻也服氣,道:“罷了罷了,算我孤陋寡聞,原來顔色竟然可以用鼻子聞出來。江兄……”
江離糾正說:“我不姓江,隻是叫江離罷了。”
“哦,江離兄,呵呵!就叫江離你不見怪吧。看天聽地來估測敵人的遠近數目,這我是聽說過的。但用鼻子聞出數目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用鼻子聞出顔色來我連想都沒想過。這中間的道理,你給我說說。”
江離見他居然服輸服得這麽爽快,倒也有點意外,道:“殺氣我确實是聞到了,但數目我是看天看出來的。至于顔色,我是猜出來的。”
“猜出來的?你連看都沒看,怎麽猜?”
“既然看出了數目,這方圓三百裏以内,能動用這麽大陣勢的強盜可就隻此一家——除了三天子鄣山17上臭名遠揚的窫窳(yáyú)18怪,估計也沒第二撥人了。”
“窫窳怪?”有莘不破問道,“是他那頭怪物的名字麽?”
“對,聽說他十多年前收服了這頭畜生,開山立寨,就以這怪獸爲名号,在強盜裏面算是很有名氣的了。”
他們兩個人在随口應答,恍若無事,其他人可沒這麽輕松。窫窳魔王劄羅的惡名,天下間行商的人無不知曉。有窮商隊每次走近三天子鄣山百裏範圍之内,無不惕然,幸而十幾年來相安無事。這次本來也沒走三天子鄣山一線,誰知他們竟然遠隔數百裏跨境而來,而且這陣勢,七百之數,隻怕有多沒少,看來窫窳寨是精銳盡出,今番志在必得。
“我們總共還不足三百人,打得過嗎?”
“就算靠着車城打赢了,不知要死傷多少人。”
“這次真是出師不利,剛走出家門口就遇上大對頭。”
……這些話沒有人說出口,但卻在大部分人心中盤旋着。當然,他們還有最後也最可靠的希望——他們的首領、威震四方的羿之斯。
江離感到周圍的人神色有異,顯然都十分緊張,也就不再多說話。有莘不破神經卻有些遲鈍,想了想又說:“你這個紫色固然猜得有理,但這險也未免冒得太過了。雖然能出動這麽多人的隻此一家,但如果他是派屬下來,嘿嘿,可就讓人見笑了。”
江離看了羿之斯一眼,道:“要來動有窮商隊,自然非窫窳怪親自出手不可。”
羿令平突然跳了起來,怒道:“此刻大家生死一線,你們還在這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胡說八道,我們怎麽就救了你們這樣的人?”
羿之斯喝道:“令平,怎能對客人如此無禮?”
江離輕輕一笑,說:“誰讓你們把我搬上車來的?我自在雪裏面好好的,要你們多管閑事!”羿令平聽他這麽說,心想自己親自背上車的這人非但不感恩,還要怨人,氣得呆了。
江離轉過頭對有莘不破說:“特别是你,我好好在荒原裏睡覺,你把我挖出來幹什麽?”
這句話一出口,衆人無不愕然。
有莘不破說:“你在睡覺?在雪裏睡覺,不是被困在雪原裏?”
“我是笨蛋麽?是沒出過門的毛頭小子麽?這麽小一個荒原也走不出來?”
有莘不破聽了,臉上微微一紅。他是從小被圍簇着服侍着的人,走不出大荒原倒不是因爲體力不堪,而是囿于荒原中的種種幻象,等到幻象破除,體力卻消耗得差不多了。
“我師父讓我在雪裏睡足九十九天,差了一天也不行,無緣無故地,你幹嗎把我挖出來?如今我不但九十九天的考驗未滿,連人也不見了,我師父見到了會怎麽想?如果他因此以爲我沒出息,不再認我這個徒弟,你拿什麽賠我?”江離一開始是譏諷的語氣,說着說着,加了三分怒氣,說到最後,又多了一點酸苦味。
有莘不破苦笑道:“是是是!我是笨蛋,一個沒出過門、自以爲偉大又喜歡多管閑事的毛頭小夥子,行了吧?”
江離剛才這番說法本是氣話,但氣話說出來以後才發現其實也是真話。想起和師父後會難期,不禁憂形于色。
有莘不破見他色苦,忙道:“别擔心,我會跟你一起去找你師父,我親自幫你向他解釋。”
江離破顔笑道:“親自?大少爺,你是什麽大人物?再說,我師父也不會見你的。”
有莘不破問道:“爲什麽?”
江離還沒回答,突然對陣一聲狂嘶,聲如牛鳴,響過虎吼,有窮商隊的這三十六頭牛乃是洪荒巨獸,聽到這叫聲也同時腿軟。窫窳旗下,銀角馬放蹄沖來。有窮商隊雖然都身經百戰,但近兩年見到的也多是牛毛匪患,罕有這樣近乎軍隊的氣勢。數百人心中無不一緊,一百零八張弓同時瞄準來敵。
羿令平張弓搭箭,對準了沖在最前面的騎士,隻等父親一聲令下。他眼睛餘光一掃:江離悠悠自歎,魂遊天外,不知在想些什麽;有莘不破神色木然,盯着沖來的數百強盜,就像盯着一群牛羊。羿令平心中大怒:“你們自恃有我們的保護,定然無恙,竟然把這場大難全當做别人的事情。”心念一轉,譏刺說:“剛才不知道誰說輸了要下去給馬踩的?”
有莘不破一愣,說:“啊,差點忘了。”順手搶過一個甲士的長戟,呼地跳了下去,連羿之斯也來不及阻止。
雪沙滿弓刀
冬将盡。
雪與沙同飛。
有窮南疆大荒原外,一邊是銅牆鐵壁,利箭上弦;一邊是獸嘶馬鳴,千蹄踐雪。兩者之間,一個渺小的人影橫戟獨立。
“有窮商隊出來了一個瘋子。”沖在最前面的騎士想。突然耳邊一聲熟悉的怪叫,左邊一匹銀角馬搶先了一個馬頭。接着右邊一聲狂吼,又一匹銀角馬搶先了半個馬頭。“想搶我頭功,沒那麽容易!”雙腿一緊,三人争了一個平頭。
“踩死他!”
“踩死他!”
“踩死他!”
“那孩子!台侯救上車的那孩子!”
“好!有種!”
“可憐。要報恩也不用這樣去送死啊。”
矛盾甲盔齊全的銀角馬群已經沖進有窮箭手的射程,但羿之斯仍未下令。
羿令平心中微微一顫,他隻是一時氣起,沒想到有莘不破真的跳下去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内疚。他想起了許多事情:想起以前見過的被強盜殺死的路人;想起有莘不破剛才還在那裏大大咧咧的嘴臉;想起了哥哥的豪氣,如果他在這裏……他突然想起父親的嚴厲,不由得有些害怕,自己一句話斷送了一條性命,父親會怎麽責備自己?偷眼看去,羿之斯神色肅然,也看不出他半點想法。
江離卻仿佛對沖過來的上千人馬全沒放在眼裏。當有莘不破跳下車時他也沒有阻擋,眼睜睜看有莘不破向敵群奔去,看有莘不破巍然屹立,看有莘不破橫戟待敵。
江離就像看着一頭調皮的老虎闖進羊群意圖不軌。眼見圓車陣銅牆外,馬蹄亂飛,踏得積雪随風飛揚。他輕撮嘴唇,用别人聽不到的聲音喃喃道:“這夕陽紅得倒有點可怕,他一人擋千馬,也算是一幅不錯的圖畫。如果天災剛好是今天來,那就更好看了。”
風乍起,吹亂了江離的頭發。
強盜的先鋒越來越興奮,陣前那不知死活的小子離得很近了。十丈,五丈!三個沖在最前面的騎士仿佛已經看到片刻後的未來:刀下鮮豔的紅光,蹄下翻滾的軀體,土裏模糊的肉團……他們的眼睛開始發紅,他們的坐騎開始發狂。
“啊嗚嗚……”中間的騎士在怒吼中又搶先了一頭,卻見前面那白袍的小子突然發一聲喊,沖了上來,轉眼到了馬前。他,鐵蹄揚起,銅錘砸下。
“他死了吧。”那一瞬間他想,然後馬上感到一陣晃動,身體某處一涼,整個人飛了起來。在落下來那一彈指間,他看見底下一片亂哄哄的景象:馬頭、馬血、人頭、人血……沖過來的隊伍就像潮水,到了這個地方被一個漩渦攪成一片爛泥漿。
有窮商隊的箭手、甲士、馭者無不開始對有莘不破産生一種莫名的敬畏。這個少年站在那裏,每一戟揚起就是一次死亡:人的死亡或馬的死亡。到後來,人看不見了;再後來,戟也看不見了。隻有敵人持續的死亡證明這個年輕人還活着。
“幸虧他是我們這邊的人。”不知誰說了一句。
所有人心中都一齊叫了一聲:“幸好!”
令旗揚起。
“射!”
盜群就像一個竹筍,有窮一百零八張硬弓每一聲齊響,它便被剝掉了一層。這個竹筍能不能在它被剝完之前滾到這道銅牆腳下?
戰場依舊,地上幾匹駁(bó)19依舊在帶箭掙紮,虎一樣鋒利的爪子刨着大地;空中幾隻人面(xiāo)20依舊在盤旋,狗一樣的尾巴在天空中晃動不已……
窫窳旗下,響起了鳴金之聲。
還活着的人不一時退得一幹二淨。讓他們産生這麽高撤退效率的并不是來自後方的撤退信号,而是來自那個在血污中跳舞的少年,來自他身上發出的死亡恐怖。
盜黨盡退,有莘不破這才倒拽長矛,大搖大擺地往回走。戟早就斷了,這根矛是臨陣搶來的。他跳上車來,第一句話就問江離:“怎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