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火光裏的悲鳴

第8章 火光裏的悲鳴

沒有僥幸這回事,最偶然的意外,似乎也都是事有必然的。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1.

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路燈都顯得有些像是擺設。微弱的燈光并不能照亮漆黑的小路。阮天看了看手表,熒光指針的方向是淩晨一點了。下了班,本就疲憊的阮天一走進胡同就感到更加煩躁。

如果這片區域原來可以稱之爲巷道的話,現在就真成胡同了。

今年年初以來,英城市政府開始規劃市區中心周邊的大建設工程。各個非中心市區都開始了大規模的拆遷、改造工程。同三鎮也是被劃入大建設改造工程内的一部分,隻是因爲地理位置的原因,目前還沒有開始動工。但是,改造項目一公示,無異于給住在同三鎮的群衆一個賺錢的信号。爲了能夠獲得更多的拆遷補償款,幾天之内,鎮中心突然立起了許許多多違章建築。

因爲沒有監管,爲了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同三鎮居民幾乎把房子蓋到了路上。本就不寬的住宅通道,就變得更狹窄了。

走在狹窄的通道裏,煩躁的心情進一步加重,壓抑的阮天很想怒吼一聲。當然,他的心理是極爲不平衡的,父輩雖給他留下了一棟小樓,但是縱寬有限,無法擴建。他又不敢貿然在房頂上再加蓋,所以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幾十萬如幻影般消逝。

越想越是郁悶,阮天走着走着,似乎聞見了一股焦煳味兒。他想,說不定是自己心中的郁火都快點燃内髒了吧。

回到家裏,連澡都沒洗,阮天就仰面躺在了床上。床尾的窗戶開着,正對面最顯眼的,是和自己家兩棟平房之隔的阮紅利家。阮紅利是個土豪,結了兩次婚,有四個孩子,重點是還非常有錢。

在養殖廠工作的阮天後悔自己怎麽就沒有阮紅利的遠見和魄力,阮紅利當年經營了一家當鋪,雖然頭幾年很是艱苦,但不知爲什麽,這幾年開始迅猛賺錢。最直接的成果就是,阮紅利家原來破舊的小樓被拆除了,大前年就蓋起了一棟超豪華的别墅。

隔着兩棟平房,遠方的别墅青磚碧瓦、雕梁畫棟、飛檐微翹、氣勢雄渾。後院被兩米多高的青磚牆圍起,面積足足有一個籃球場大。

這哪是别墅?這簡直就是宮殿啊!

鎮裏的人都說,這房子剛蓋好三年,裏面全是實木的裝修和家具,總共花了兩三百萬,這一拆,估計能弄回來五六百萬。

爲啥越是有錢的人,就會越有錢呢?

遠處的别墅裏紅光跳躍,這麽晚了,一家人也不睡覺,不知道在幹什麽。可能有錢人的生活也和平頭老百姓不一樣吧。至少,是這些平頭老百姓不能理解的。

想着想着,阮天的思維模糊了。半夢半醒之間,仿佛有人在呼救,聽方向,應該是從阮紅利家傳過來的,聽聲音,像是阮紅利老婆的聲音。

我怎麽能這樣?人家有錢就盼望人家出事嗎?連做夢都是他家要出事、要倒黴。這樣的思想可不好,阮天迷迷糊糊地想着。

可是,呼救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阮天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一睜眼,遠處的别墅被籠罩在濃煙之内。

呼救聲并不來自夢境。

阮天跳下床來,拿着手機一邊撥打110,一邊跑下樓去挨家挨戶地敲門,喊人起床救火。

十幾名鄰居端着水盆、水桶來到阮紅利家旁邊,發現救火根本無從下手。

别墅的後院是超高的圍牆,根本進不去。前門雖然沒有院子,但是門窗早已被大火吞噬,幾乎看不到門窗的位置。

呼救聲是從二樓窗戶傳出來的,二樓窗戶朝着前門方向,但是因爲安裝了牢固的防盜欄,所以裏面的人根本出不來。濃煙從二樓的窗戶裏卷湧而出,把窗戶上方都熏得漆黑。幾條赤裸的胳膊從濃煙中伸了出來,不停地揮舞,但是呼救聲越來越弱,還伴随着劇烈的咳嗽。

離報警過去了三分鍾,幾名消防員拎着幹粉滅火器跑了進來,喊道:“這地方消防車進不來啊!這麽大火,手持滅火器沒用!”

“快!快!緊急調集遠程供水系統!”一名中尉喊道。

幾名消防員利用鄰居家的水源,開始使用機動泵抽水。畢竟是居民用水,水壓有限,滅火工作難度很大。

煙越來越大,鄰居被熏得各自逃竄,留下幾名消防員還在與火魔殊死搏鬥。不一會兒,遠程供水消防車趕到,幾條長長的水管帶來幾束水龍,向大火撲去。

雖然火勢迅速得到控制,但是屋内早已沒有了呼救聲。那幾條赤裸的胳膊,也耷拉在防盜欄杆上,不再動彈。

“不得了啦,裏面的人肯定都完蛋了。”

鄰居議論紛紛。

“太慘了,這家五口人呢。”

“裝潢得那麽豪華,我就猜到要出事。”

“就是,全是木頭,一點就着啊。”

“消防車還進不來!”

“消防車開不進來可怪不到我們,隻能怪消防車太大了。”

“人家國家都用直升機滅火了。”

“你們别議論了,消防監管部門可能是要擔責任的。”中尉一邊幫戰士收拾水龍,一邊說,“不過,誰也想不到,幾天之内,好好的巷道就會變成這樣。”

“嘿,你這什麽意思啊?我們在自己家蓋房子,你消防也管得着?”一名群衆情緒激動。

“就是啊!不蓋房子你們能保證把人全救出來嗎?”另一名群衆幫腔道。

中尉搖了搖手,沒有答話,跳上了消防車。

轄區派出所所長正在現場維持秩序,攔住氣勢洶洶的群衆說:“消防監管是我們派出所的責任,我算是吃不了兜着走了,行吧。要不是咱們的消防官兵動作迅速,燒掉的可不止這一棟房子。”

群衆看了看這一片房子挨着房子的格局,心想派出所所長的話還真是所言非虛。春天的風力雖然不大,但是若不是及時控制住火勢,勢必要“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看看吧,今晚的風力還算不小呢。”派出所所長拿出手機,把天氣情況給大家看,“一旦火勢擴大,消防車還進不來,那可真就不堪設想了。唉,不過現在已經夠不堪設想的了。”

不一會兒,先期冒着房屋坍塌危險進入現場進行情況核實的民警,從還在冒煙的房屋空架子裏走了出來,派出所所長連忙跑過去詢問情況。

“大概看了下,五個人,全死了。”民警沉重地攤了攤手說,“家裏燒得幹幹淨淨。”

“大事件啊,快報省廳吧。”所長六神無主地說。

從雲泰市回來,韓亮已經疲憊不堪。我們囑咐他休整兩天,而我們在第二天一早就趕去了龍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參加每天上午照例召開的專案組分析碰頭會。

專案組會場裏氣氛非常緊張。

兩起确定是命案,一起疑似命案正在立線偵查,對一年隻有幾十起命案的省城來說,未破案件比例未免大了一些。分管刑偵的趙其國副局長壓力最大、責任最大,也是在專案組裏最坐立不安的人。

“就沒有絲毫線索?”趙局長在壓制着内心中的怒火。

主辦偵查員搖搖頭說:“幾起案件都一樣,排查了所有的社會矛盾關系,完全沒有作案的嫌疑對象。嗯,更直白點說,三名死者的行動軌迹都不是非常清晰,去現場的目的都還沒有查清楚。”

“通訊呢?網偵呢?”趙局長問。

網偵、信通的支隊長也都搖了搖頭。

“反正該查的,都已經查了,絲毫沒有頭緒。”偵查員說。

“我覺得,這樣各自爲戰終究不是辦法,還是應該并案偵查。”我插話道。

“可是并案需要有依據啊。”一名偵查員反對我的看法。

“怎麽就沒依據了?”我說,“都被動物咬噬了啊!這麽明顯的共同點!”

“動物咬噬這個,還是有點站不住腳。”偵查員說,“你看,蘇詩是被擊打以後,意外跌落到流浪動物收容所裏的,這沒問題吧?而且兇手和蘇詩有追打的過程,那麽就說明蘇詩在山坡上被擊打後跌落院内是一個偶然行爲,往山坡上跑也是蘇詩自己自主的逃跑行爲,并看不出兇手有故意把她弄進去給狗咬的動機。”

“是啊。”另一名偵查員說,“樂天一那案子就更别提了,活着進入了虎園,沒有呼救的過程,查到現在,我覺得是自主行爲的可能性更大。劉三好是被人殺的,但是被抛進下水道應該是一種藏屍行爲,是爲了延遲案發時間,并不是故意給老鼠咬。”

“若是藏屍行爲的話,沒必要脫光屍體的衣物,而且衣物還放在那麽顯眼的集裝箱裏啊。”我見前兩者都無法反駁,于是開始反駁劉三好案件的動機。

“衣服不會引起報警,而屍體會啊。這就達到了延遲案發時間的目的。”偵查員解釋道。說老實話,這個解釋我還真的沒法反駁。

“而且這幾個案子的不同點也挺多的。”偵查員接着說,“對象選擇上是不同的,三名死者性别不同、年齡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生活區域不同,完全沒有規律可循。作案手段也不同,蘇詩是被磚塊砸傷跌落後死亡的,樂天一則沒看見什麽人爲損傷,劉三好又是被銳器刺死。”

“可是,作案時間都是在晚上啊!”我不死心地說。

“這一點怕是不能算作依據,畢竟百分之八十的犯罪是晚上實施的。”趙局長說,“如果真的查不到三名死者之間的潛在聯系,很有可能是巧合造成的目前狀況。當然,也是因爲我們過分在意案件的某些細節,造成了過度解讀吧。”

“是啊。”大寶拽了拽我的衣角,小聲說,“在我們實踐工作中,這種被動物破壞的屍體還真是不少見啊。”

我白了大寶一眼,心想這小子怎麽這麽快就倒戈了?上次雲泰案件回來的時候,咱們幾個意見還都統一得很,這三起案件肯定有什麽潛在的聯系沒有被我們發現。沒想到,大寶這麽快就被人家說服了。

“你們敢确定這三個死者之間沒有任何社會矛盾關系嗎?”趙局長又問了一遍。

“确定。”偵查員說,“我們有三組人,這些天都是在摸這三個死者的各種社會關系,也想盡辦法把這三個死者的生活圈子交叉起來。人家都說,有一個規律叫什麽六度空間理論,意思就是你至多隻要通過六個人就能認識到全世界的任何一個人。我們甚至連這個理論都嘗試去考證了,雖然不可能研究得那麽透徹,但是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也沒有發現這三個人之間有任何交集。不過也可以理解,一個企業高管,一個公司職工,一個無業遊民,完全是不同階層的人嘛。”

“三名死者有男有女,沒有性侵的迹象,不是謀性;現場都沒有發現财物丢失,顯然也不是謀财。這兩點是可以肯定的。”趙局長說,“精神病殺人的話,也不可能如此滴水不漏。激情殺人嘛,從時間、地點上來看也不像。那麽剩下的動機,就隻有謀人了。是謀人的話,如果三名死者沒有直接的社會關系交集、沒有共同點的話,那麽這三起案件之間不存在關聯的可能性就大了。”

我使勁閉起眼睛,盡可能地避免讓自己的思維被亂哄哄的會場幹擾。我努力地整理思路,卻并沒有什麽收獲,倒是偵查員剛才的一句話給了我啓示。

我眼睛一亮,說:“三名死者都是毫無預兆地孤身去到某一個偏僻的地方,三名死者被殺的動機都無法解釋清楚,這不就是并案最大的依據嗎?”

“這……”趙局長可能覺得我說得有道理,所以有些猶豫。

“還沒有依據證明樂天一是被殺的。”偵查員糾正道。

“最難偵破的系列案件,一般都是動機不清的案件。不是這樣嗎?”我趁熱打鐵。

“這倒是,但隻要是系列案件,就一定有規律和共同點可循。”趙局長說。

“也許這三起案件有着潛在的聯系,隻是我們還沒有發現。”我說。

“不可能,我剛才說了,這三個人之間絕對沒有任何社會交集。”偵查員斬釘截鐵地說。

我說:“我非常贊同趙局長剛才的話。‘如果三名死者沒有直接的社會關系交集、沒有共同點的話,那麽這三起案件之間不存在關聯的可能性就大了’,确實是這樣。但是從前期偵查情況來看,隻是沒有發現三名死者之間的社會交集,而對三名死者之間是否存在共同點的調查,并不是那麽深入。”

“其實,也夠深入了。”偵查員翻了翻本子,“至少我們現在對每名死者背後的生活環境、社交圈子已經了解得比較清楚了,也沒有發現什麽可以拿得上台面的共同點。”

“我覺得僅僅是生活環境和社交圈子的調查是不夠的。”我說,“至少要了解死者的曆史故事,他們的每一個生活故事都要搞清楚,在這中間尋找共同點。”

“這倒是不難。”偵查員的語氣軟化下來說,“畢竟前期的主要工作還是各自爲戰,尋找可能被殺的線索。如果要調撥兵力重點深入調查每名死者的過去,也就是幾天的事情。”

我見偵查員已經表态,于是滿懷希望地看着趙局長,期盼他的發号施令。

在這種偵查陷入僵局的時候,任何還沒有進行過的工作提議,都會是好主意。

趙局長皺起眉頭想了想,說:“如果我們還是繼續就個案進行調查的話,顯然會陷入泥潭難以自拔。秦科長的這個提議也算是另辟蹊徑,不管成功與否,都要試一試。從今天起,一半警力開始對三名死者的曆史進行深入調查;另一半警力繼續摸排走訪,以期發現我們還沒有預見的線索。”

顯然,偵查方向已經轉變了。

雖然趙局長采取了更加穩妥、謹慎的兵力部署方案,但是畢竟有一半警力開始新的調查,也就會帶來一些新的希望。

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那麽堅定地認爲三起案件之間必然存在聯系,可能隻是一種直覺。但是這種直覺和靈感,來源于我偵辦過的許許多多案件,諸如“清道夫”“幸存者”“偷窺者”系列案件,等等。雖然那些案件都有着明确的并案依據,而眼前的沒有,但是我總覺得它們之間有着那麽一些相似。

我的思緒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

“英城市今天淩晨發生一起亡人火災,你們抓緊時間過去吧。”師父的指令再次抵達。

根據我們省關于亡人火災案件辦理的有關程序,在發生亡人火災以後,刑偵部門和消防火災調查部門應該協同作戰,對火災的性質進行明确。如果明确是刑事案件,交由刑偵部門辦理,如果是意外,則由消防部門善後。

放火案件還是很少見的,一般都是在殺人後放火焚屍、毀屍滅迹。所以法醫在明确死者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以後,心裏就有個大緻的确認了。當然,最終還是需要法醫、痕迹檢驗等專業技術警種共同勘查現場搞清楚起火點和起火原因,才能确定案件性質。

而這起突發的案件,根據師父了解的情況,在消防抵達現場的時候還能聽見死者的呼救聲,顯然并不是死後焚屍。那麽,這是一起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就降低了很多。

不過,作爲省廳勘查一組,我們還是必須要趕往現場的。畢竟,這次亡人火災死亡五人,其中三人是未成年兒童,可以說是非常慘烈了。

2.

韓亮睡眼惺忪地開着他的大“卡車”來接我們,然後去廳裏換現場勘查車。我們不是第一次坐他的“卡車”了,但是坐進來感覺還是跟進了大觀園一樣。不僅僅是因爲車大,而且韓亮還經常給自己的車裏換一些稀奇古怪的内飾,足夠我們欣賞一番。

雖然是昨天淩晨的事情,但是時間上我們并不着急。在這種事件發生後,總是由消防官兵先行對房屋進行檢查,确認安全之後,才會讓我們進去。因爲這種嚴重的房屋焚毀,會造成房屋主結構的損壞。房屋也就面臨着坍塌的危險,參加現場勘查工作的現場勘查員也就會面臨生命危險。

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對消防官兵充滿了崇敬之情的。他們不僅僅是逆向前進的人,更是把危險擋在身後的人。

因爲檢查需要時間,英城市離龍番市也很近,所以我們肯定來得及在現場勘查和屍體檢驗之前趕到現場進行支援。

早高峰已經過去,所以韓亮把車子開得飛快。在上午十點鍾左右,我們趕到了現場。現場在英城市的市郊,小鎮上人口不多,但是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許多房屋,看起來質量都很差,現場失火的那棟樓除外。

雖然外觀已經成爲炭黑色,但是這棟兩層樓的氣勢依舊擺在那裏。

樓房占地面積不小,每層面積大約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坐北朝南,是一個框架式結構,水泥混凝土的框架内用紅色的空心磚填充。因爲高溫作用,外牆的塗料都剝離了,可以看到黑紅相間的牆體。

樓房的北邊是正門,正門口是一片不大的空地,停着一輛奧迪,受到高溫作用,車頭部位有焚毀。樓房的南邊是三面兩米多高水泥砌成的高牆,正南面的高牆開了個院門。院門、門鎖和高牆都是完好的,沒有受到火焰的侵蝕。

樓房主體的門窗都已經被嚴重焚燒,一樓的前門和客廳窗戶都已經倒塌在地上。窗戶的防盜欄杆雖然還在原位,但已經被燒褪了漆色。從外面往屋内看去,隻能看見滿目瘡痍,黑漆漆的一片,看來裏面所有的家具、裝潢都已經焚燒殆盡了。從屋内焚燒的狀況來看,可以想象到當時的大火有多麽慘烈。

樓房的屋檐四周都隻剩下光秃秃的鋼筋伸出來,我在自己的腦海中想象了一下,在失火之前,這棟樓房還真是氣宇軒昂、金碧輝煌啊,仿若一座宮殿般矗立在這片殘破的小鎮當中,當真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消防各部門的官兵已經開始在收拾設備,準備撤離,顯然排險工作已經完成了,隻留下火災調查部門的幾名消防軍官還在現場進進出出。

“框架結構的房子肯定還是皮實的,不會塌。”大寶長舒了一口氣。

“那也得戴帽子。”一名消防軍官拿了幾頂消防頭盔遞給我們,讓我們戴上,以防萬一。

我們知道這是爲了我們的安全着想,也是火災現場勘查的規範,所以紛紛接過頭盔乖乖地戴上。

“爲什麽你戴上這個像鬼子啊?”陳詩羽指着林濤掩面而笑。

“這個,有點大而已。”林濤尴尬地把頭盔後面的後沿軟體整理了一下。

“我覺得還是蠻帥的。”程子硯低聲說。

“别笑,别笑,有記者。”大寶指着圍觀人群中拿着攝像機的人,警覺地說。

陳詩羽趕緊收起了笑容,開始認真地穿鞋套。

遠處,英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丁克明副支隊長和法醫科祁茂森科長一起從樓房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出來。看見我們已經到了,便快步走過來和我們握手。

“這事兒你們都來啦?”祁科長說,“咱總隊啥時候下個規定,這種比較明确的火災,我們刑警就不必介入了吧?”

“總隊的規定明明是這種火災咱們必須介入啊。”大寶說,“不介入怎麽行?消防隊又沒有法醫,再說了,誰知道是不是命案呢?”

“起火的時候人都活着呢。”祁科長說。

“人活着也不能确定就不是命案啊,可能性太多了。”我說。

“那倒是。”祁科長撓了撓腦袋。

“大概案情我都了解了,現在死者的身份核查了嗎?還有,現場有沒有助燃物?”我問丁支隊。

“一會兒你們進現場看看就知道了。”丁支隊說,“這家一共五口人,女主人出門、大兒子上學,騎的都是燃油助力車。兩輛燃油助力車都停在客廳裏,可能是怕被偷吧。失火後,兩輛車裏的汽油,就是助燃物啊。”

“那助燃物燃燒殘留的區域呢?”我問,“我的意思是,會不會有人往門縫裏灌汽油,然後放火?”

“法制社會了,這種犯罪還是很罕見的吧。”丁支隊笑了笑,說,“不過,從燃燒殘留物成分檢測的初步結果上來看,隻有兩輛助力車下方的灰燼裏有汽油,其他地方應該是沒有。但是,這兩箱油對于火勢的迅速增強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起火過程也不符合你說的那種放火案件。”消防支隊火災調查部門的一名軍官也走過來說,“根據報案人的反映,他淩晨一點回家的時候,聞見了一股焦煳的味道。但是睡到兩點多,才發現火勢增強,聽見呼救聲而報警的。所以,火勢應該不是爆燃,而是慢慢起火,在燒破了助力車的油箱之後,才發生了爆燃,以至于火勢迅速增強。因爲這家的家具、裝潢都是實木的,火勢一強,就蔓延迅速,一時很難控制,從而造成了悲慘的後果。”

“有那麽大的院子,爲什麽不把車放院子裏啊?”大寶說。

“院子裏,其實都是菜地,和這房子真是格格不入啊。”丁支隊說,“女主人平時在家沒事,就在院子裏種了很多菜。院子門的朝向沒有路,比較繞,不方便,所以院子門幾乎是不開的,他們平時都是從北面的大門進出。”

“身份核實了嗎?”我問。

祁科長點點頭說:“現場取了五名死者的檢材,又取了男女主人父母的血樣,通過親緣關系認定,可以确定五名死者就是這家的五名主人。”

我見上了快速DNA進行鑒定,可想而知五名死者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了。

“那幾個人的背景調查了嗎?”我接着問。

丁支隊指了指身邊的偵查員,讓偵查員來介紹死者背景。偵查員翻開筆記本,說:“男主人叫阮紅利,原來就是鎮上的農民,後來在十七八年前開始做典當生意,最近五年開始獲取暴利,據我們調查,他每年收入在百萬以上。這人生性比較張揚,社會矛盾關系比較複雜,但是目前還沒有發現什麽特别尖銳的矛盾關系。”

“嚯,年入百萬的富翁老婆天天在家種菜?”大寶說。

偵查員點點頭說:“周圍鄰居對阮紅利的老婆朱紅印象都還是不錯的。她不僅僅外表漂亮,而且爲人謙和,還很勤勞,算是比較出衆的農村婦女吧。”

“漂亮?”我問,“這都有三個孩子了,而且大兒子都騎車上學了,多大歲數啊?”

偵查員說:“阮紅利今年四十九歲,十六年前和前妻呂芳離婚,離婚的時候呂芳獲得阮紅利第一個女兒的撫養權,現在他的大女兒阮夢夢還跟随呂芳生活。根據調查,離婚的原因是阮紅利和朱紅有了孩子。”

“也就是說阮紅利和朱紅的大兒子今年十五歲了?”大寶問。

“對。”偵查員說,“阮紅利和朱紅的大兒子阮強十五歲,二女兒阮苗三歲,最小的兒子才十個月,還沒有登記戶籍。”

“計劃生育政策呢?”我問。

“交了罰款。”偵查員攤攤手說。

“這個年齡檔次也還真是蠻特殊的。”我說。

“是啊。”偵查員說,“不過,朱紅生阮強的時候,隻有二十歲,她今年三十五歲。”

“小三上位啊。”大寶說。

“這個朱紅平時就在家裏帶兩個小的孩子,沒有工作,空閑時間種菜。”偵查員說,“據調查,沒有發現什麽不正當的男女關系,社會關系還是比較單純的。”

“屍體分散在幾個地方嗎?”我指了指燒焦的樓房。

“不是,都擠在二樓主卧室北邊的窗戶旁邊,兩個大人和阮強都有手臂伸在防盜欄外面。”偵查員說,“現場沒有燒毀的保險櫃也是完好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和勘查組成員們一邊往現場裏走,一邊微微一笑,對偵查員說,“沒有侵财迹象,人又是活着呼救的,所以是意外火災的可能性大。”

偵查員嘿嘿一笑,說:“根據附近鄰居的反映,這家人比較喜歡把洗完的衣服搭在家裏助力車上晾幹。如果是由電路故障引燃了什麽,很容易點着衣服,再點燃助力車。現在消防火調部門的同事正在排查電路故障,看有沒有發現。”

“這種火災,确實最常見于電路故障了。”我說,“不過,這個季節不需要大功率的電器,深夜裏出現故障起火的概率倒是不大。”

“嘿,現場可以确定是封閉的嗎?”林濤指着大門口已經坍塌在地面上的門闆說,“這大門鎖我再熟悉不過了,看這個狀态肯定是完好無損,沒有撬壓痕迹的。”

“樓房北面除了這扇大門,還有一扇客廳窗戶。”祁科長說,“窗框燒毀了,窗戶坍塌到了室内。不過我看過了,雖然燒毀嚴重,但可以看得出來窗戶是關閉着的。”

“哦,南面還有一扇通往院子的後門,以及廚房的一扇窗戶。”丁支隊說,“後門是鎖閉的,需要用鑰匙才能開啓,後窗卻是打開的。”

“也就是說,如果有外人往屋内投擲火源的話,隻有通過這一途徑喽?”我問。

丁支隊點了點頭。

“怎麽會是投擲火源啊?哈哈。”祁科長說。

“我們這也是排除所有可能嘛。”說完,我邁步踏進了火災的現場。

一棟好好的豪華别墅,此時已經家徒四壁。除了助力車,空調、電視等家電,沙發等家具剩下一副金屬框架,其他剩下的隻有灰燼。牆壁上的塗料都已經沒了,有的地方有濃黑色的煙熏痕迹,也有慘白色的過火痕迹[37]。地面上是厚厚的一層被水浸濕的灰燼,根本無法分辨灰燼裏還有些什麽。我用消防鋤頭扒拉開一小塊灰燼,露出地面上已經被燒焦的木地闆痕迹。

“一個家裏,木地闆、木吊頂、木家具,這一來火,當然成了火爐。”我說。

“火災現場都要篩灰。”大寶左右看看說,“這麽大的面積,要是把灰都篩完,估計就明年了。”

“所以要有重點地去找線索。”我說。

我剛進現場,就被灰塵嗆得直咳嗽,所以我還一時沒有想好該從哪裏入手,隻有先觀察一下房屋的結構。

一進前門,就是一個超大的客廳。客廳北面窗戶下方擺着一套組合沙發,沙發對面是一面牆,類似屏風一樣把客廳隔離出來。牆上挂着電視機,電視機下面的家具已經被完全燒毀了。前門口有兩輛燒毀的助力車,助力車南邊是客廳和屏風牆後面連通的過道。

從過道裏走過去,就來到了屏風牆背後。屏風牆背後是上二樓的樓梯,樓梯一側有幾扇門,分别是一間帶衛生間的卧室,通往後院的後門,還有廚房的門。廚房很大,裏面不僅有燃燒殘留的竈台、櫥櫃,還有一張不小的餐桌的燃燒殘留物。

從打開的廚房窗戶到過道,再到助力車的位置是一條直線,大約有十米的距離,投擲火源的可能性确實存在。

不過,廚房的窗戶外面是自家的院内,院牆又很高,院門又是完好的,徒手攀登進來的可能性倒是很小。

我順着被燒毀了扶手的樓梯小心翼翼地來到了二樓。

二樓上來就是一個小廳,小廳中央應該原來擺放着一張玻璃茶幾和幾把折疊椅子。不過現在都已經被燒毀了,留下了玻璃熔化又冷卻後的痕迹,還有幾把折疊椅的金屬框架。小廳的周圍有四扇門,分别是三個卧室和一個衛生間。

我之所以能看出三個房間都是卧室,是因爲每個房間的正中間都有席夢思被燒毀後留下的鋼絲彈簧。

主卧室在北邊,門已經坍塌,燒焦的主要是正面,而且焚燒痕迹一緻,說明起火了以後,這扇門是關閉的,這和其他兩個卧室的門有外重内輕的焚燒痕迹不同。五具屍體都集中在主卧室裏,兩名大人和大兒子的屍體都擠在北邊飄窗台上,三歲的女兒阮苗的屍體在飄窗之下俯卧,十個月大的嬰兒屍體壓在阮苗的屍體之上。

看起來,死者在發現起火之後,關起了房門,并且遠離卧室南側的房門,集中在北邊的飄窗上,嬰兒是被男主人或女主人抱在手上的。火勢蔓延到房間之後,三歲的阮苗耐受力最差而伏地死亡,随後才是三名大人。大人死亡後,手裏的嬰兒屍體滑落到了阮苗的背上。總之,主動避火的行爲痕迹在這幾具屍體的狀态上還是清晰可見的。

除了主卧室床頭的保險櫃,所有的房間裏所有的家具都被燒毀了,隻留下了一些依稀可辨的燃燒殘留物。衛生間裏也有嚴重的煙熏痕迹,但是并沒有多少可燃物,所以算是燃燒程度最輕的部位了。

一樓和二樓的窗戶都安裝了防盜欄,看起來很牢固,在窗框都被燒毀的情況下,依舊豎立在窗戶外面。

“我之前說了,作爲現場勘查員,在火災現場中,我們除了要搞清楚死者的死因和損傷,對現場最重要的,是搞清楚起火點和起火原因,這樣才可以分析案件的性質。”我說,“而分析清楚起火點,又對起火原因的分析起到關鍵作用。在分析起火點之前,我們最好要搞清楚幾名死者的原始位置,畢竟起火之後死者都有主動位移和呼救的過程,而且起火時間是在深夜睡眠過程當中。我想,你們也和我一樣,會認爲五名死者不可能都睡在一個房間裏吧?”

3.

“這我還真沒想到。”大寶驚訝地說,“不過,這有什麽用嗎?”

“當然有用。”我說,“但是在看有什麽用之前,首先還得判斷出他們各自的原始位置。”

“五個人,四間卧室,兩個衛生間,一個廚房。”林濤沉吟道,“怎麽分辨?”

“入門級的題目。”我哈哈一笑。

這個問題确實不難,但是因爲是我提出來的,短時間之内他們确實不容易想到關鍵點上。我帶着他們走進了主卧室,盡可能繞過屍體,指着地面上的燃燒痕迹,說:“這個房間,顯然是家具、家電最齊全的卧室,而且還有保險櫃,說明這是主卧室。主卧室的席夢思是兩米寬的大床,旁邊還有搖籃的痕迹。兩個大人和嬰兒在這個房間休息,這沒問題吧?”

“小女孩也在這個房間。”林濤說,“依據經驗,三歲的小女孩肯定不會自己獨自在一個房間睡覺的,肯定是爸爸媽媽帶着睡的,而且這裏有一些金屬殘留物,是兒童玩具上殘留的。嬰兒肯定不會玩這些電動玩具,這些玩具也是屬于小女孩的。”

“你有什麽經驗?”陳詩羽笑着問林濤。

“我不是說育兒經驗,我到了十歲才自己一個人睡。”林濤說。

“你還好意思說!”陳詩羽說。

“林科長說得有道理。”程子硯說。

我點點頭說:“對,這四個人原本就是在這個房間休息的,這沒有問題。現在問題是阮強一般在哪個房間睡。”

“另外兩個卧室中的一個?”大寶說,“這是最麻煩的,生活習慣的調查,随着全部家庭成員的死亡而無法進行。”

我搖搖頭,帶着大家進出另外兩個卧室,說:“你們看這兩個卧室的燃燒痕迹,除了床、衣櫃,就沒有其他東西了。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房間裏至少要有個電腦吧。”

“難道他睡樓下?”林濤說,“反正他們不可能五口人擠一個房間的。”

我笑而不語,帶着大家回到了一樓屏風牆後面的卧室裏。卧室裏除了床和衣櫃,還能看到一個被燒毀的電腦機箱和比上面卧室更多的灰燼。

我蹲在地上,從灰燼裏抽出一根鋸齒樣的金屬杆,問:“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嗎?”

“什麽?”大寶擺弄着金屬杆說,“不會是拉杆箱吧?這怎麽會是鋸齒樣的?”

“所以我說法醫必須平時對任何物品都要懷有好奇心,才會在關鍵時刻用得上。”我說,“這是小孩的學習桌。很多家長買學習桌,都要考慮孩子在不斷長大,學習桌如何能多用幾年呢?于是這種可以調節高度的學習桌就應運而生了。這根杆子就是學習桌上用來調節高度的檔位杆。”

“有電腦,有學習桌,這裏才是男孩子的卧室。”林濤說,“不過,上面明明有兩個卧室,爲什麽要把自己的房間安排在下面的卧室啊?”

“十幾歲的男孩子嘛,最需要的是什麽?是自由!”我說。

“一個人睡一層,這麽大的房子,多吓人。”林濤說。

陳詩羽撲哧一笑。

“現在原始位置搞清楚了,你說會有用的,有啥用?”大寶問。

我說:“既然原始位置搞清楚了,我們下一步就要推理阮強爲什麽會從一樓的卧室,跑到二樓的主卧室裏。”

“因爲出事了,他第一個想到要找父母。”程子硯說。

“這肯定是一方面。”我說,“但是任何一個人的潛意識,就是在起火後避難。十五歲的男孩子不可能發覺起火後第一個想到去救人吧?即便他是爲了救人,那爲什麽又要關閉主卧室的大門?”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最初的起火點是一樓。”林濤說。

“對,可以肯定,起火點是在一樓。”我說,“而且,我們看看這個房屋的結構,如果是屏風牆南邊起火,最先殃及的就是男孩的卧室。他即便有機會逃跑,也不應該是向樓上跑,因爲樓梯面是木質的,樓梯扶手也是木質的,樓梯的火勢會更大。”

“說明起火點是在客廳裏。”大寶搶着說道。

“沒錯。起火點隻有在屏風牆北邊的客廳裏,因爲火勢太大,阮強無法從客廳北側的大門逃離。他房間旁邊的後門又需要鑰匙才能打開,所以才會向樓上逃竄。”

“其實如果他沖過火焰,從北門逃離的話,就能給阮家留下一個活口了。”林濤說。

“這種冷靜的思維,是十五歲男孩不可能具有的。”我說,“既然我們把起火點圈在了客廳裏,首先說明不是有人從後窗投擲火源到廚房、樓梯間,引燃了可燃物而造成火災。如果是放火,剛才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大家在點頭。

“其次,男孩子之所以上樓,是因爲一樓的火勢已經無法控制了。”我接着說,“如果是有人從後窗投擲火源到助力車的話,距離有十米,男孩就睡在旁邊的房間,不應該聽不見響聲。如果聽見響聲,就可以及時發現小火,這樣也容易滅火。”

“所以不管怎麽說,投擲火源的可能性很小了。”大寶說,“看來分析原始位置還真是有用的呀。”

“整個客廳的房頂都是過火痕迹,很難分析具體的起火點在客廳的什麽位置。”林濤在客廳裏走來走去說道。

“我們來看一下房頂的過火痕迹。”我說,“很明顯,北邊的輕,南邊的重。這個很好理解。在起火後,南邊的氧氣量多,所以火焰就向南邊蔓延,最終蔓延到樓梯,然後順着樓梯到向上蔓延。爲什麽南邊的氧氣量多呢?是因爲北邊的窗戶和門是關閉的,而南邊的後窗是開着的,空氣向南邊流通,火焰也就向南邊蔓延了。”

“這是個在窗戶被燒毀後,确定北邊窗戶當時是關閉狀态的一個很好的依據。”林濤說,“更說明投擲火源放火的可能性小了。”

“我們是不是可以檢驗屍體,然後撤了?”大寶問。

“剩下的,就是消防火調部門同事的事情了。”我松了一口氣,說,“客廳有很多電線,說明有埋在牆裏的暗線,也有扯拉接線闆的明線。現在就要看哪塊區域是最開始的起火點了,然後就能發現起火原因。”

“既然這樣,灰還是要扒的。”林濤攤攤手說,“這個工作我們也賴不掉。”

現場勘查員對火災現場的灰燼篩查處理,被我們形象地稱之爲“扒灰”。這一項看似簡單的工作,确實非常辛苦,而且非常有用。

“我們去屍檢,你和小羽毛、小程扒灰。”我笑着拍了拍林濤的肩膀說,“辛苦你們了。”

燒死的屍體都非常慘,屍體受到高溫作用,蛋白質變性,甚至完全炭化,一般都會面目全非。尤其是火場中孩子的屍體,是我們很害怕看見的慘狀。

好在消防滅火迅速,屍體并沒有被大火焚燒炭化,但是屍體表面皮膚已經受熱變性,成了黑色和蠟黃色相間的模樣。沒有被焚燒炭化最大的好處不僅僅是讓我們這些直面屍體的人心裏好受一些,而且能發現那些在火場屍體上不容易發現的附加損傷。

既然具備條件,我們就要盡人事。僅僅對五具屍體表面進行認真檢查,就花了我們接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檢查的時候提心吊膽,檢查之後算是徹底放心了。五具屍體都沒有任何威逼傷、抵抗傷和約束傷。

屍體的皮膚已經皮革樣化,手術刀都很難劃開。我們甚至要用剪刀來代替手術刀,對屍體進行解剖。

英城市公安局調集了其附屬的幾個縣裏的非當班法醫來幫忙,五具屍體的解剖同時進行。基層公安機關的法醫每年檢驗屍體量非常大,解剖能力都被練得爐火純青。所以,五具屍體的氣管、支氣管很快都被打開了。

我“竄台子”看了看,都有明顯的熱呼吸道綜合征[38],也有大量的煙灰炭末附着,他們五人都是活活地被煙熏死無疑。

“看來問題不大。”我活動了一下站得僵硬的腰。

他們總說我沒有腰,真是笑話,沒有腰的話,我怎麽可以讓肚子轉圈?想着想着就給自己的想法逗樂了。

誰知我剛剛放下的心,被林濤的一個電話又拎了起來。

“老秦你還是到現場來一下吧。”林濤說,“有一些發現,我們開始的想法可能不對。”

屍體檢驗還在繼續進行,我提前下了台子,和韓亮重新趕往現場。

此時的林濤正蹲在現場樓房北面的空地上,面對着一塊大塑料布上放着的物件研究着什麽。我和韓亮在警戒帶外面穿戴好勘查裝備,走到林濤背後,拍了他一下。林濤吓得一蹦三尺高。

“你天天一驚一乍的,上輩子是不是貓?”我笑着說。

“你才是貓,走路沒動靜的。”林濤說。

“你們才是貓,去照照鏡子看看。”韓亮指着林濤、陳詩羽和程子硯笑道。

三個人因爲在火場裏待的時間久了,又是在扒灰,所以臉上都已經像被畫上了迷彩,黑一道白一道的。其實這完全在預料之内,我曾經在一個火場裏工作了五個小時,後面連續一個禮拜,吐痰、擤鼻涕都帶着黑色炭末。

“言歸正傳。”林濤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臉,正色道,“這是我們整體移出來的一樓北面窗戶,因爲外側有防盜欄的保護,窗戶倒塌到了内側,壓在沙發最上方。我們沒敢動沙發的框架,就把最表層的窗戶框架挪了出來。”

“玻璃都熔化了。”我看着金屬的鋁合金窗體說。

林濤點點頭,說:“從框架上來看,窗戶确實是閉合的,和你說的一樣。但是我們仔細研究了一下窗戶的鎖扣,你看。”

林濤拿起從灰燼裏找出來的鋁合金窗戶的鎖扣,往窗框上安放。

“如果是閉合狀态,是安放不上去的,隻有窗鎖是打開的狀态,鎖扣才能安得上去。”林濤一邊演示一邊說,“這說明,窗戶雖然是關着的,但是鎖扣是開着的。”

“确實!”我出了一身冷汗,說,“我們隻研究窗戶是否閉合,但是沒研究窗戶是否鎖閉。窗戶的外面是空地,任何人都能來。如果是投擲完火源,再關閉窗戶的話,看起來就和現在一樣啊。”

“當然這隻是可能性。”韓亮說,“你沒有任何依據可以證明你說的這種可能。相反,現場橫七豎八的電線,更可能引起火災。”

“說是這樣說,但是一旦出現可能性,我們就要想辦法排除。”我說。

“當然,我所謂的疑點,絕對不僅僅是這種可能性的出現。”林濤指着一旁另一塊大塑料布上的一扇燒毀的大門,說,“這是現場北邊的大門,門鎖我很熟悉,是完好無損的,沒有任何撬壓的痕迹,按理說,全銅的鎖芯也不可能因爲高溫而損毀。但是,我們在現場找到了男女主人的兩串鑰匙,都塞不進鎖眼裏。”

“爲什麽會塞不進去?”我問,“如果不是鎖芯變形的話,難道是鑰匙變形了?”

“如果是鑰匙變形,至少鑰匙前端是可以塞進去的。即便是鑰匙前端變形了,總不能兩把鑰匙都是前端變形啊。”林濤說,“以我的經驗來看,最大的可能就是鎖眼裏有異物。”

“異物?”我和韓亮同時叫道。

我又驚出了一身冷汗,問道:“那如何才能确定?會不會是灰燼進入鎖眼後,遇水凝結導緻的?”

林濤搖搖頭,說:“我也不确定,隻有把鎖芯拆下來,然後想辦法把異物弄出來看。”

“那就快動手吧!”我隐隐有種不祥的預感。

林濤從車裏拿出一個小箱子。我知道,這是他技術開鎖時會用到的工具箱。林濤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展示他的這個本事了,新來的兩位女同志都沒有見識過。

再複雜的門鎖到了林濤的手裏,都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一樣。沒一會兒,林濤就拆下了大門的鎖芯,然後用各種看起來簡單,其實很精細的類似鐵絲一樣的工具對鎖眼進行了清理。

林濤的判斷不錯,沒一會兒,他就從鎖眼裏摳出了一小段折斷的牙簽尖端。

“牙簽?”林濤愣了一愣。

我趕緊拿出物證袋,把牙簽裝了進去,說:“男女主人平時都是大門進出,而案發當天男女主人都順利進入了現場,說明這個牙簽是案發前剛剛被塞進去的。”

“果真是一起案件!”韓亮驚歎道,“你們工作可真是細緻啊,這案子差點兒成了漏網之魚。”

“不會。”我擺擺手說,“現場還沒有細緻勘查,具體起火點和起火原因還沒有搞清楚。如果是放火,那麽留下的絕對不會僅是一小段牙簽那麽簡單,一定會留下更多的線索和證據。”

“在門鎖裏塞牙簽,是爲了燒死這一家嗎?”韓亮問。

我和林濤沒有回答,都在思考。

少頃,我說:“我覺得有問題啊,這個行爲沒有任何意義的。”

“是的,和我想的一樣。”林濤說,“這種門鎖是把手式的,也就是說,在房間内開關門的話,隻需要旋轉把手就可以了,和鎖眼無關啊。如果是有人放火,兇手爲了防止被害人逃脫,完全可以利用其他很多種辦法去鎖閉大門。有一點常識的人都會知道,堵塞鎖眼,是不可能阻止人從房内開門的。”

“而且我們之前了解到,除了助力車下方,其他部位取樣的灰燼并沒有做出助燃物的燃燒殘留物。”我說,“你見過蓄意燒死人,卻不使用助燃劑的案例嗎?”

“那爲什麽要堵鎖眼?”韓亮問。

我說:“不知道我的直覺準不準,我感覺這個行爲更像是一種惡作劇,是小孩子做壞事喜歡用的套路。”

“也就是說,這種堵鎖眼的行爲,和起火不一定有關聯?”韓亮又松了一口氣。

這案子也真是蹊跷,一會兒看像是案件,一會兒看又不像,讓我們的心一會兒提起,一會兒放下。

我搖搖頭,說:“這可不好說,世界上哪有那麽巧的事情?現在的重點并不是堵鎖眼這個行爲的目的所在,而是起火點和起火原因要盡快搞清楚。既然我們明确了存在點火後關窗的可能,那麽窗戶的下方就應該是我們重點研究的區域。”

“是啊。”林濤說,“窗戶的下方就是一套布藝沙發,是可燃物,可以作爲引燃的初始物。這也是我最爲擔心的地方了。”

“沙發有移動嗎?”我問。

“沒有。”林濤說,“除了消防部門在沙發附近表面提取了少量的灰燼,沒有任何變動,裏面的痕迹物證是可信的。”

我點了點頭,走進現場,在沙發的周圍走了一圈,看了看沙發的狀态。沙發隻剩下鐵質的框架,還有一些彈簧。鋁合金的窗簾杆掉落在沙發的表面,已經燒黑了。沙發被一堆灰燼所包圍,也看不出灰燼裏有些什麽。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沙發的旁邊,林濤一把拉住我,說:“沙發燒得很脆,别踩,你那體重,估計一下就毀了。”

我白了林濤一眼說:“誰說我要踩了?”

我小心地把窗簾杆擡起了一點點,看了看。窗簾杆的下方,壓着兩小塊布片還沒有燒毀。一塊是亞麻布的花色布片,另一塊是灰色的絨布布片。兩塊布片因爲受到窗簾杆的壓迫,沒有變成灰燼,但是受到熱作用,牢牢粘在了一起。

我想了一會兒,說:“起火點,是北邊窗戶的窗簾。”

4.

“如果确定起火點是窗簾的話,那麽肯定是外來火源了。”丁支隊說,“根據現場初步勘查的結果,窗簾的上下左右都沒有任何電源接口或者通過的電線,下方的沙發周圍也沒有。而且,死者不吸煙,沙發周圍也不應該擺放容易起火的裝置。那麽,火源從窗簾開始,唯一的可能就是外來的火源了。”

專案組裏,坐着二十幾名刑警和幾名消防軍官。大家正在觀看林濤制作的幻燈片,都是皺眉思考的表情。

“可是,你是怎麽确定起火點是北窗窗簾呢?”祁科長問我。

“因爲這兩塊布片。”我用激光筆指了指幻燈片上的特寫照片,“這是我在現場灰燼中找到的,位于掉落的窗簾杆下方。顯然,亞麻布的是窗簾,灰色絨布的是沙發坐墊的外罩。兩塊布片因爲受到上方窗簾杆和下方沙發鋼筋框架的擠壓,沒有直接過火,得以保存下來。”

“明白了,你說的是起火順序的問題。”丁支隊說。

我點點頭說:“如果起火點是客廳地面周圍的電源接口的話,那麽引燃了易燃物,火勢會順着木地闆慢慢蔓延,最後蔓延到沙發,甚至點着窗簾。但是最先燒着的,應該是沙發上的易燃布料。等窗簾杆都被燒得掉落下來的時候,不應該還殘留沙發表面的布料。這就說明,在火勢還不是很大的情況下,窗簾杆就已經掉落了。”

“是的。”林濤接着說,“隻有在窗簾布先點着的情況下,最先累及的才是窗簾杆。在窗簾杆掉落的時候,還有一小塊窗簾布沒有燃盡,被壓在了沙發表面。此時,窗簾的火焰就點燃了很易燃的沙發,然後逐漸在客廳蔓延,甚至點燃了助力車上可能晾曬的衣物,燒破了助力車的油箱,最後引發了悲慘的結局。”

“你們想一想。”我說,“隻有這一種可能,才能在如此大火的現場,保留下來兩塊最易燃燒的布塊。”

“那麽,也就隻有一種可能導緻這樣的結局。”丁支隊說,“有人在窗口點燃了窗簾,然後關窗逃離。”

會場沉寂了下來。

“那麽,這就是一起放火案件。”丁支隊掃視了專案組的民警們一眼,強調道,“一起死亡多人的嚴重、特大放火案件。”

“雖然結果是非常嚴重的,但是放火人的主觀動機應該并沒有想到這個結果。”我說,“放火人可能隻是爲了一個小小的惡作劇。”

“惡作劇?是小孩子幹的?”祁科長問。

我搖搖頭說:“根據報案人反映的情況,淩晨一點鍾,他剛剛聞見一股焦煳味道。說明點火的時間,可能是在夜裏十二點以後。這個時間,一般小孩子都被家長管束着睡覺了。而且,小孩子不怎麽使用牙簽。”

“有什麽依據是惡作劇呢?”丁支隊問。

我說:“用牙簽堵鎖眼,本身就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根本不可能造成房門從裏面打不開的情況。那麽,我認爲這就是一種惡作劇。同時,用打火機點窗簾,這同樣是一種意義并不大的行爲。如果是蓄意放火,完全可以攜帶助燃劑,然後從沙發開始起火。所以,我認爲用打火機點燃窗簾,一樣也是一種惡作劇的行爲。”

“既然是惡作劇,就不是有什麽深仇大恨了,這樣的矛盾關系,可就不好排查了。”丁支隊說。

“有發現。”一名偵查員走進專案組,拿着一個物證袋,說,“剛才例行巡查現場周圍的同事,發現現場樓房西側的外牆根,靠着一束塑料花。”

“塑料花?”我從偵查員手上接過物證袋,看了起來。

“這肯定是剛才有人趁着天黑放過去的,之前我們巡查還沒有發現。”偵查員說。

“這束花上有很多灰塵,應該是放置很久的,而不是特地買的。”我說,“偷偷摸摸地冒險去現場放花,我覺得肯定就是放火人幹的了。”

“啊?那我們趕緊部署路面巡控。”丁支隊說。

“敢如此進入中心現場附近,說明對現場很熟悉,是本地人。”我說,“這是我們排查的條件,但是同時也是我們巡控作用不會大的原因,放火人能很快回到家裏,或者利用胡同繞過警察。”

“我們錯失了直接抓人的良機啊。”丁支隊說。

我說:“不過也無所謂,這個送花的動作,給了我們很多提示。至少印證了我之前的說法,這次火災,是從一個惡作劇開始的。”

“你說的是,放火人的愧疚行爲?”林濤說。

我點點頭說:“在現場附近放花,顯然是行爲心理學中說的愧疚行爲。說明放火人并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結果,更加印證了我之前的推斷。同時,也說明放火人和死者之間是很熟悉的,有一定的社會交往和關系,這就大大縮小了我們的偵查範圍,這是其一。其二是爲了表達愧疚,不僅不送鮮花,更沒有去買一束新的塑料花,而是用在自己家裏放置了很久沒有打理的塑料花。這說明放火人的經濟條件并不寬裕。對了,别忘了排查嫌疑人的時候,看看他家裏有沒有空着的花瓶。”

“熟人、熟地、經濟拮據。”丁支隊說,“這确實可以縮小很多偵查範圍,但是如何甄别犯罪嫌疑人呢?”

“這個簡單。”我說,“别忘了,我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物證,牙簽。我們之前說了,放火人并不是蓄意去放火,那麽很有可能是路過的時候,因爲某種原因,去做了兩件惡作劇。把牙簽插進鎖眼裏别斷,點燃了窗簾。既然不是蓄意預謀,那麽什麽人會深更半夜經過現場的時候還帶着牙簽呢?”

“對啊,誰會帶着牙簽啊?”大寶問。

我笑了笑說:“我看了地形,現場附近不遠處,有一個小市場,據說晚上會有一些吃夜宵的路邊攤。我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在路邊攤吃完夜宵,用牙簽剔着牙經過了現場,才會萌生了犯罪意圖。”

“範圍又縮小了。”丁支隊說,“我們可以找路邊攤的老闆們去辨認犯罪嫌疑人。”

“不僅如此。”我說,“牙簽我已經讓韓亮連夜送省廳DNA實驗室了,估計明早可以出來結果。喜歡剔牙的人,牙龈狀況都不會太好,都會有少量或微量出血的可能。那麽,牙簽上的血的主人,就是本案頭号犯罪嫌疑人!”

“太好了,現在排查工作可以開始了吧?”丁支隊說。

“可是,阮紅利的社會關系确實非常複雜啊。”偵查員說,“我覺得既然是惡作劇,又不是深仇大恨,那麽比如說妒忌他的人,作案的可能性就很大。阮紅利這個人性格非常張揚、愛炫耀,妒忌他的人很多。案發那天下午四點多鍾,阮紅利就在他微信朋友圈裏曬了一張自己用磅秤稱人民币的照片,估計照片裏的現金有一百萬。”

“什麽?這是重點線索啊。”我說,“我一直就想不通一件事情,爲什麽會是這一天發案,引發惡作劇是需要導火索的。而微信朋友圈的炫富,是最有可能成爲導火索的因素。”

“我也是這樣想。”偵查員說,“既然你們也認可這個可能是導火索的因素,那麽我們就重點圍繞他朋友圈裏的人進行調查了。總共就兩百多人,應該好查得很。”

“熟人、熟地、經濟拮據、案發當晚在附近吃夜宵、家裏有空花瓶。”丁支隊掰着手指頭羅列了一下條件,說,“這下範圍就很小了。”

“還有個很好的條件。”陳詩羽從會場外面接完了電話,走了進來,說,“剛才接到我爸,哦,接到我們總隊陳總的電話,DNA結果加班做出來了。”

“哦”的一聲,說明會場所有的偵查員都松了一口氣。這獲取了一個重要的證據之王,甄别犯罪嫌疑人就不是難事了。

“是個女性。”陳詩羽補充道。

“行了!今晚破案!”丁支隊興奮地握着我的手說,“謝謝你們的工作,第一時間确定了這是一起命案,而非意外,給五名死者洗冤了!更是謝謝你們的指導,這麽快就框定了偵查範圍。”

“我們不來,這案子也是一定可以破的。”我說,“因爲我現在大概知道是誰作案的了。”

我知道我懷疑得應該沒有錯。根據前期的調查情況,最容易産生妒火的女人,顯然是阮紅利的前妻呂芳。在她看來,阮紅利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應該是她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祁科長就拿着一張搜查令趕到了我們的賓館,搜查令上寫着“準予對英城市同三鎮特大放火案犯罪嫌疑人呂芳住處進行搜查”。

我們懷着激動的心情,來到了距離火災現場一公裏的呂芳家。打開了呂芳家的大門,又無比興奮地提取了她家卧室電視機上面的空花瓶。有了這麽多證據,加上地攤老闆的口供,呂芳就是犯罪分子已經是事實清楚、證據确鑿的了。

可是當我們走進呂芳家的次卧室時,心情又重新跌落到了低谷。

原來次卧裏還有一個女青年,十八九歲的樣子,卧床不起。我們之前完全沒有預料到呂芳家裏還有别人,而這個“别人”,顯然是阮紅利和呂芳的女兒阮夢夢。一眼就能看出,阮夢夢是異于常人的,連和我們最基本的交談都很難進行。

當我們懷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局裏,得知呂芳已經交代了她的全部犯罪事實。

十六年前,三十二歲的呂芳因爲丈夫出軌,毅然決然地和丈夫離了婚,并且财産分文不取,隻要了三歲的女兒阮夢夢的撫養權。可沒有想到,離婚後不足一年,厄運再次降臨到了呂芳的頭上,女兒阮夢夢因爲一次重感冒患上了腦膜炎。在當時醫療條件有限的情況下,阮夢夢并沒有被治愈,而是留下了終身殘疾,生活不能自理。

呂芳在最難熬的時間裏,曾經向阮紅利開口借錢,可是被阮紅利無情地拒絕了。本身就沒有穩定工作的呂芳,十幾年的生活裏被汗水和淚水充斥着。她不願意再求任何人,活在隻有自己和女兒兩個人的世界裏。她到處打工,最累的時候每天隻睡四個小時,同時兼職四份工作。

如果說五年前的阮紅利也是一無所有,呂芳可以理解他的拒絕的話,那麽最近五年暴富的阮紅利,還是每個月隻通過微信打給呂芳一千元撫養費,就有一些不近人情了。

一千元,給阮夢夢吃藥都不夠。

沒有别的辦法,人老珠黃的呂芳,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男人,隻有靠着自己的一雙手和每況愈下的身體去不停地工作,不停地賺錢。

最近,工作是越來越難找了。原本兼任四份工作的呂芳,隻剩下了兩份工作。而且這兩份工作單位的老闆,同時提出要無條件地延長工作時間。爲了能保住維持生活的工作,呂芳默默地接受了。

她早晨六點起床,開始幫助環保車清理鎮上的垃圾,一直工作到中午十二點。然後從下午一點開始到鎮上的飯店做服務員,下班時間不定,根據客人離開的時間來确定下班的時間,而且沒有加班費,不包吃不包住。

呂芳就這樣,早起晚睡,中午還要回家給阮夢夢做好午飯和晚飯,無節假日、無休息日。這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可以說是萬般的折磨了。

呂芳家和阮紅利家不遠,阮紅利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生活狀态,但是阮紅利無動于衷,從來沒有多給她一分錢,哪怕是過年過節。

這一天,飯店的客人喝酒吵鬧到晚上十一點半。這對站立在一旁的呂芳來說,不僅僅是體力的消耗,客人們的吵鬧聲更是精神上的折磨。下班後,她拖着疲憊不堪、饑腸辘辘的身子,第一次花錢在路邊攤上吃了一大碗馄饨。就在吃馄饨的時候,她看到了微信朋友圈裏阮紅利曬現金的照片。

這個家的女主人原本應該是她啊!這些現金的主人也應該是她啊!她本不該過上這麽苦的日子啊!那個阮紅利真的是爲富不仁啊!不管她就算了,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顧不問!他還算是個人嗎?

吃完飯,邊走邊剔牙的呂芳經過了阮紅利家。因爲營養不良,鈣質過分流失,呂芳才四十九歲,整口牙就已經破爛不堪了。經濟拮據的她,不可能看得起口腔科,就隻有自己痛苦地忍受着。

各種複雜的情緒,在呂芳經過阮紅利家豪宅門口的時候,都爆發了出來。深夜十二點多,左右無人,呂芳心中邪惡的小宇宙促使她用牙簽堵了阮紅利家大門的鎖眼。在牙簽被折斷在鎖眼裏的那一瞬間,呂芳感覺到了無比痛快的快感,那是十幾年都沒有過的情緒宣洩。

爲了再嘗試一下這種快感,呂芳又尋找了另一種惡作劇的方法。

作爲服務員,呂芳在口袋裏會常放一個打火機,是爲了給客人點火鍋用的。呂芳看見了阮紅利家北窗裏面随風搖擺的亞麻窗簾。

呂芳想,這窗簾怎麽這麽讨厭啊,我燒了它吧!

罪惡,從呂芳的拇指按下打火機點火鍵的那一刻起,開始了。

亞麻并不是那麽易燃,即便在呂芳點燃了它之後,火苗也是若有若無的。呂芳果真又獲得了那種難得的快感,于是關上了現場的窗戶,滿足地離開了。

做了壞事,讓呂芳異常不安。回到家裏後,她開始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爲,輾轉難眠。但直到她聽見消防車呼嘯着從她家窗下經過,她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甚至來不及穿上皮鞋,拖着一雙拖鞋就徒步跑到了現場。看見的,是那幾條耷拉在窗口的、赤裸的胳膊。

五條人命,就因爲她一時的不忿,隕滅了。

追悔莫及的呂芳,魂不守舍地過完了一天,在天黑以後,拿着家裏唯一的塑料花束回到了現場,繞過了現場保護的警察,在旁邊狠狠地磕了幾個頭。

然而,磕頭并不能消除她的罪孽,法律的嚴懲接踵而至。

“沒有想到,女人的妒忌心可以造成這麽大的破壞力。”在回程的車上,陳詩羽說道。

“妒忌真的很可怕,妒忌心可以摧毀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林濤說,“做人啊,還是寬容一些好。沒了妒忌、沒了攀比、沒了貪婪,這個世界就美好了。”

“其實這麽大的破壞力,多多少少會有外界因素在裏面,畢竟呂芳并沒有燒死人的主觀故意。”我說。

“可是,她放火的行爲是有主觀故意的。”韓亮說,“放火罪的罪名是妥妥的了,而且造成了極其嚴重後果的放火罪。輕判不了。”

“法律上,呂芳罪孽深重,道德上,阮紅利罪有應得。”大寶氣憤地說,“可憐了那幾個無辜的孩子。”

“是啊。”我歎了口氣,說,“可憐的還有那個阮夢夢,她以後又該怎麽辦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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