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悲劇,不如說是個性的悲劇。
——三毛
1.
耿靈燦頹廢地從寫字樓的旋轉門裏走了出來,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想當初他在華陽當高管的時候,有多少公司都來高薪挖他,這種不知名的小公司,他當初連看也不會看上一眼。可是萬萬沒想到,那事兒出了以後,居然連他們也和自己打起了官腔。
“虎落平陽被犬欺!”耿靈燦自己嘟囔了一句,松了松領帶,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耿靈燦擡頭看了看被霧霾遮住的陽光,感歎老天對他真是不公。爲什麽别人偷偷摸摸地那樣去做都沒事,輪到了他,就會出那麽大的事兒?出事兒就出事兒吧,爲什麽關鍵的台賬沒有被大火毀掉,反而被警察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證據。一年半的大好年華啊!就這樣送給了高牆之後。
現在他這個名牌大學的高才生,卻落到了一個四處求人求職、飽受白眼的下場。更重要的是,被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之後,他那殷實的積蓄也所剩無幾了,現在更是囊中羞澀,在不遠的将來,就該喝西北風了。
耿靈燦漫無目的地順着人行道走着,下一步,他又該去哪一家公司謀職呢?又該如何在面試的時候,洗清他的黑曆史呢?
“即開即兌,大獎一百萬,小獎百分之二十中獎率!”
路邊一家小彩票站的廣播聒噪着。
耿靈燦摸了摸褲子口袋,揪出一張皺巴巴的20元錢,說:“老闆,我來十張。”
老闆笑眯眯地看着耿靈燦刮完最後一張彩票,還是露出了“謝謝惠顧”四個大字,說:“我說這位小哥兒,您這可真有點兒背啊。别人花二十,少說也得拿回去十塊啊。您這分文不取,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聽着老闆酸不溜丢的話,耿靈燦狠狠地咬了咬後槽牙,悻悻地從彩票站裏走了出來。剛剛出門,耿靈燦就被兩名健身教練擋住了去路。
“先生,有興趣了解健身嗎?”小夥子嬉皮笑臉地說。
“沒興趣。”耿靈燦不耐煩地揮揮手,想繞開小夥子。
“我看您就是缺乏鍛煉,您可以考慮一下嘛,我們會所現在正在打折呢。”小夥子絲毫不以爲忤,依舊嬉皮笑臉地重新擋在了耿靈燦的面前。
“沒錢!沒錢行了吧!”耿靈燦低吼道,再次繞過了小夥子。
“哎喲。”耿靈燦一個踉跄,險些跌倒,原來他差點兒被彩票站門口陰暗角落裏坐着的一個人絆一跤。
“這位先生,看你印堂發黑,顯然是諸事不利啊。”一個由氣流拼湊而成的聲音從坐着的那人嗓子裏擠了出來。
“印堂發黑,印堂發黑,你們這些冒牌的算命先生能不能創造些新詞兒出來?”耿靈燦看都沒看坐着的那人,惡狠狠地啐了一口,說,“裝神弄鬼的,騙子也要找對對象好吧!”
“先生五行缺水,可名字卻字字帶火,哪有不‘财星破印’之理?”氣流之聲再次響起。
已經走出了五步的耿靈燦猛地停了下來。
“怎麽?先生終于信我了?”氣流之聲裏夾雜着冷笑。
耿靈燦在原地愣了幾十秒鍾,才怔怔地轉過身來,細細打量着這個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蜷縮着坐在陰暗的角落裏,戴着一頂破舊的鴨舌帽,消瘦的臉龐一半都隐藏在一副大大的墨鏡之後。不僅如此,算命先生的脖頸和下巴都縮在衣領之内,所以根本看不清相貌。準确地說,體态、性别、年齡一概不知。算命先生用一床軍用毛毯裹着身子,從露出的衣角看,内裏應該也是衣衫褴褛的。算命先生的周圍并沒有擺出算命的标識,顯然他不是以此爲謀生手段的。他就在那裏靜靜地坐着,即便是說話時,身體也紋絲不動。
耿靈燦走到算命先生的身邊蹲下,依舊看不清算命先生的樣貌,于是問:“您是認識我嗎?”
“咫尺天涯,何來認不認識之說?”算命先生不置可否。
“您不認識我的話,怎麽知道我的名字?”耿靈燦說。
“我可參透天機,一個名字又有何難?”算命先生說。
“您說話不能大點兒聲嗎?”
“洩露天機,自然難逃天譴,不言不語,不見不聽,也是早晚的事。”
耿靈燦愣了愣,想起以前有個同事患了喉癌,做了手術之後說話就是這個樣子了。看起來,這個算命先生也應該是有同樣的遭遇。
“您剛才說什麽‘财星破印’,是什麽意思?”耿靈燦試探着問。
算命先生冷笑了一聲,開始唠叨起來:“若柱中以印爲用神,而逢柱中有财星沖、克印星,則爲不吉之兆,人命逢此,一者背井離鄉,二者職業不定,三者學業難就,四者因财緻禍,五者早克母親,六者體弱病多,七者經常搬遷,八者爲人虛浮了無實學,九者婆媳不睦,以上諸等,必犯一二,又看此财印居于何柱而詳言之。行運遇之,多主有災,或丢掉公職,或因财喪命。”
“您繞來繞去,能不能簡單點說?”耿靈燦聽得不耐煩了。
“牢獄之災……”
“您說我未來會有牢獄之災?”耿靈燦打斷了算命先生的話。
算命先生終于動了動身體,搖了搖頭,說:“這位先生還是不信我啊,你這是在試探我的真僞?我是說你啊,因财緻禍、牢獄之災都已經度過了。”
耿靈燦微微一震,說:“那我是不是就沒事了?”
“這些不過是小事。”算命先生說,“剛才若不是看你即将面臨血光之災,我也不會打擾的。”
“您剛才說了一大堆,不過就是職業不定什麽的嗎?”耿靈燦有些緊張地問,“怎麽又是血光之災了?是不是我換個名字就沒問題了?”
“先生五行缺水,雖大名字字帶火,也不過是事情的起因罷了。”算命先生說。
“什麽事情的起因?”
“讓你遭受牢獄之災的那件事情。”算命先生說,“先生怕是很久都不願意去面對那件事情了吧?”
耿靈燦的腦海裏閃過了片片火光。片刻之後,耿靈燦晃了晃腦袋,說:“那隻是起因?難道還有後果?”
“後果你自然知道。”算命先生說,“如今,先生身後煞氣沖天,顯然是被冤魂所附,所以終究難逃一劫,而此劫,是生死劫。”
“您是說,有死去的冤魂來找我索命?”耿靈燦的臉變得刷白。
算命先生點了點頭。
耿靈燦咬了咬嘴唇,決定做最後一次試探:“既然你什麽都知道,你能告訴我,我背後的冤魂,有幾個嗎?”
算命先生緩慢地從軍用毛毯裏伸出了一隻手。
那一隻手,不大,不糙,卻慘白慘白。
手形慢慢地變化着,最後豎起了三根手指。
耿靈燦一屁股坐在地上,瞠目結舌。少頃,他連滾帶爬地挪到算命先生身邊,揪住了算命先生的軍用毛毯叫道:“先生,救我!”
2.
黑洞洞的一間小屋子,伸手不見五指。
遮光窗簾擋住了密不透風的窗戶,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
“吱呀”一聲,老舊的木門緩緩地被推開,一縷光線瞬間從打開的門縫中照射了進來。
一個消瘦的身影擋住了光線,從木門外走了進來,反手虛掩了房門。
一絲微弱的光線照亮了房間的内部。
房間過于狹小,除了房門對面擺着的一張長條案幾,沒有任何擺設和裝飾。
案幾上放着一張黑框的遺像,遺像上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男孩,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留着短短的闆寸。
男孩穿着淡藍色的制服,露出無比陽光的笑容,一口潔白的牙齒在那一絲微弱的光線折射下,顯得分外醒目。
在遺像的前面,放着一個銅制的香爐,香爐很小巧,爐壁雕龍畫鳳,做工精緻,看上去價格不菲,可是香爐裏并沒有插着香。
消瘦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到案幾的前面,後背遮住了從門縫裏透進來的光線,遺像上男孩的笑容頓時又顯得模糊不清了。
那人站在案幾的前面許久,像是在默念什麽,又像是在凝視遺像。總之,就那麽紋絲不動地站着。
好一會兒,那人伸出了右手,輕輕地撫上了遺像,就像是真的在撫摸着男孩的臉龐,一下、一下、一下。
“城,還好嗎?”那人終于開口了,聲音冷靜。
“……真的值得嗎?”沉默了一陣子後,那人的聲音仿佛有些哽咽。
那人停頓了一會兒,但哪裏有人回應他。
“這是我第一千四百三十一次問你了。”那人聲音不大,但足以在小屋内回蕩,“别嫌我唠叨,我再問三十次,就不再問你了。我相信,到那個時候,你一定會明白,我爲什麽會一直問你,一直問你。”
風吹動虛掩着的木門,讓射進房屋内的光線晃了一晃,遺像上的笑容依舊。
“哦,對了,我又給你帶來了一段故事。”那人說。
他從大衣的口袋裏拿出一個物件,又拿起了案幾上的打火機。
“咯噔”一聲,打火機點着了火,跳躍的黃色火焰照亮了那人的下巴。刀削似的下巴,竟和對面遺像裏的男孩有些相似。
物件和火焰慢慢地靠近,“哧”的一聲,物件着了。
瞬間,一股焦煳的味道伴随着一股青煙,在狹小的房屋内蔓延開來。
物件很快變成了灰燼,落進了遺像前的香爐裏。
火焰滅了,房屋重新回到了黑暗裏。那人放回打火機,撚了撚手指。
“不知道你能聽得見這段故事嗎?”那人說,“我查了很多傳說,問了很多大神,才知道這樣可以把故事講給你聽。我的良苦用心,你能感受到嗎?”
那人又回到了之前的姿勢,紋絲不動地站着,像是在等待着什麽。
不知多久之後,那人又開始撫摸遺像:“聽完了嗎?感覺怎麽樣?你不要問我他現在在哪兒,他在他應該在的地方。我隻想問你,真的值得嗎?好吧,好吧,我今天已經問過了,你好好地想想吧,我明天再來問你。真的值得嗎?”
“不知道你看得見嗎?”那人繼續說,“我努力地尋找,努力地思考,努力地去做,你應該看得見吧。不爲别的,隻爲了你,隻爲了該有的結果。”
那人收回了胳膊,轉身向木門走去,腳步沉重,像是寄托了萬般不舍。
他輕輕地拉開木門,又回頭向案幾望去。
光線把遺像完全照亮了,遺像上的笑容似乎更加陽光、漂亮。男孩子咧着嘴,大方地朝他笑着,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淡藍色的制服整齊而伏貼,似乎更增添了男孩子的俊朗。制服的左胸是一枚徽章,一枚線條簡單的徽章。
簡單的線條構成了一隻威武的獵豹,躍然在胸口閃閃發亮。
(本章完)